十六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作者:路得ruth      更新:2019-07-19 10:15      字数:5393

放下握在他手心的那双柔嫩的小手之前,他会看一眼她。好像在等待一个确认。东方鹤没有给他确据,他便礼貌地放开了手。要说这世上最了解东方鹤怕什么的,那人一定是何庆。东方鹤最怕的莫过于感情中的不确定,因此他表白之后,剩下的只用给她时间,让她亲自确认自己的内心。

夫妻之间是如何相处的,外人只需观察他们在一起的十分钟就可以得出一些显而易见的结论。包括他们是如何相爱的,认识时间是否长久,互相是否真的了解,双方对某事物的看法是否一致,不一致时某一方是迁就还是坦诚……这曾是何庆在无法专注于自己思索或读书时,用来打发时间(比如在拥挤的地铁中)的最好方式。他笑眯眯地看着不远处的情侣,凭借女人撒娇的方式,交谈的内容以及双方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他可以得出一些结论。当然这锻炼了他的洞察力,在偶尔有机会验证他的结论的时候,他则暗自庆幸自己的眼力见儿日臻提高。

“如果一个女人与他的丈夫说话的内容在旁人听来十分空洞,并且她总是一副忸怩的做作的姿态和娇滴滴的声调,那么一,这对男女一定是刚结识不久。二,女人对男人所求甚多,为了得到心爱之物,女人不择手段是常有的事。三,女人的地位绝对低于男人,或许她就是靠他养活的。四,男人是个软耳根子,就像参孙,任凭大利拉几次出卖仍不醒悟。五,如果他们的关系不继续下去,不能超越表层而进入深层次灵魂的对话,这对夫妇可能很难走得长久。”何庆分析得头头是道,令他那些在情场中打滚已久的同门师兄弟佩服不已,甘拜下风。唯有一条缺憾,若他能弥补一下,他的洞察理论将会更加有力:

他只是还缺乏点实践经验。

众所周知,如果一套理论脱离了实验支撑,那只能姑且称之为假设。在科学研究中,假设基本上是没有任何实际价值的。假设是研究的开端,却远远不是研究的高峰抑或结束。所有理工科学生都深谙此道,何庆也不例外。他们对他缺失的恋爱经验抱憾,因此也就渐渐不再理会他所给出的“恋爱法则”了。至于那些如空中楼阁般的“经验”,则全部被打上了“纸上谈兵”的贬义标签。

他倒不去计较这些。跟人群保持一点距离,本是他的性情,也是他的爱好。他不善于花言巧语,有时候一整天做实验,算数据,甚至连一句话都可以不说。

长此以往,东方鹤在他面前的种种表现就很容易被他看透了。东方鹤是内心有什么表面上就会显出明亮或阴郁的色彩。她还没有学会像她所见过并深感厌恶的圆滑世故之人那样稍微隐藏自己的情绪,使得感情不那么分明和外露。在饱经世故的人看来,处事方式大可迂回曲折一些,凡事都要留些余地,以期转机。这会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东方鹤不接受那一套“厚黑”理论。在她那里,黑绝对不会是白,白也根本没有可能变为黑。

她对景的感情不必再亲眼看见,何庆也已然明了了。她不爱他啦!虽然她没亲口承认自己过去曾陷入多么荒谬的感情之中,但她看着何庆时眼里有着丰富的话语没说出口。“给她时间!”每当心底涌起爱慕的强烈感情时,他都如此这般对自己的心说话。他倒不害怕自己目前一无所有,没法给东方鹤提供像样的生活。“我有双手,有双眼,有双脚,有一颗跳动的心,艰难在一个完整的人面前只会一筹莫展。”何庆不标榜自己的聪明和才智,他觉得只有一个完整的人格,加上勤奋,就能创造出美好的未来。他并不明显的计划是博士毕业后,就向东方鹤求婚。如果那时候她仍未爱上别人的话。那个时候他们都是27岁,正是成婚的最好年纪。

旅程的第五天头上,一天夜间,东方鹤做了个悲悲戚戚的梦。她梦见何庆结婚了。新娘她不认识。她带着自豪与骄傲向所有人介绍她的丈夫。何庆配合地微笑。东方鹤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何庆眼里再也看不到她了。他那温柔体贴的眼神不再望向她了。

这一幕让她感到万箭穿心地疼痛。她并没有及时醒过来,只是沉在那痛苦的梦境中,醒来依然记得伤口无法愈合的痛感。

“是由于自己领地意识极强才会如此痛苦,无法排遣吗?”她醒来后,天还没大亮,她穿着晨衣坐在床上,手捂着胸口,微弱、疲倦地想。

她记起自己在大学宿舍里,所有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必须归置到一块完全的属于她的地方。有时候她拿走一部分东西,那块空余之地没有及时占领,其他同学正好过来,随手将吃的喝的一放,就走了。她看着那块地方,那是她擦过的桌面。她只允许放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并且要以她喜欢的方式去使用。而刚刚那位同学根本没有这个概念。对于公共区域,她一向都抱定清晰的区域划分观念。她会把她的东西都放在一开始就划分好的领地内,绝不逾界一步。当对方逾界一次,她会尽力缩小自己的边界,第二次她会尽力再争取回来,当到了第三次,她就会直接向对方摊牌。对方并不一定会记在心上,因为毕竟在人类社会,不需要有雄性动物那样的领地意识。

有时候她的确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沉默的雄刺猬。她不太喜欢就这样的问题展开讨论。在她看来这属于做人基本常识范畴,根本不是能够讨论或者能扭转的“认知缺陷”。这样泾渭分明的性情是否会导致自己在中年以后成为一个锱铢必较的家庭主妇?她在醒来后胡思乱想了一阵子。“或许终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为了几块钱几十块钱而算出一整页纸的那种女人吧!那种声称‘不是钱的事,但理要说清楚'的那种女人吧!那种会记收支流水账的女人吧!会因为年纪加增,就逐渐降低某些标准的女人吧!”她搓了搓脸,下了床。

天色还是阴沉,“今天莫不是要下雨吧?”她不安地想。她可不希望这天下雨。因为下雨就意味着她要与何庆被困在屋里,无法出门。本来她的心就有些乱麻麻的,如果再一整天与他抬头低头面对面,她难保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说出什么令双方尴尬后悔的话。

咖啡的香气弥漫在整坐小屋里。何庆闻香而来。“这么早就醒了?没睡好吗?”早晨起来他的嗓音还有些没完全醒过来,因此显得比平时更低沉些。不过在东方鹤听来,他的嗓音让她感到一阵倦意袭来。

“嗯。早安!喝咖啡吗?”

“你亲手煮的?”对方点点头,“那就来一杯。”他接过白色的咖啡杯,东方鹤递来牛奶,“要不要加点奶?”

“不加。你早上起来就喝咖啡啊?”何庆注意到她用的是一个大的马克杯。

“嗯。我习惯加牛奶,喝上一大杯。”

“好像会下雨。你看到那边的积雨云了吗?”何庆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山峰上面大片大片的黑色云朵。

“我以为这个季节山里的雨水应该是晚上下,早上就放晴呢。”东方鹤又往自己的马克杯里加了些冷牛奶。

“你煮的咖啡蛮好的。”

东方鹤不怎么和他说“谢谢”,这时候她才意识到。

导游打电话过来,果然预报了暴雨,行程不得不取消。

“好吧!我恐怕这一次的行程,你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山里了。我们还有那么多城市没去看呢!”

“嘿!这有什么关系。相较于城市,我可是更加喜欢自然。”

“我们在这山里转悠了这么几天,今天又出不去,不会感到我亏待了你吧?”

“嗯……有那么一点点……那么,你跟我说说昨晚做什么梦,我就不记在心上了,如何?”

“哪有这样的……”她嘟囔着,脸上却是宁静的神色。

“那我们坐下吧。对了,等我去弄点早餐,干喝咖啡可不行。”厨房里有现成的材料,他用切片面包裹了煎蛋,盛在盘子里,端到桌前。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东方鹤斜眯着眼看他。

“你脸上都写满了。”

“都写什么了?你给念念。”

“好!我念了啊。‘雨,男人,遥远,未来,生活,未知'……”

东方鹤被他挨近了盯着看自己的脸而满面红光,脸颊发烫。加上他口里蹦出的那几个词,跟她昨晚的梦也太接近了!她呼吸急促,又无处可躲可藏,于是他们两人就那么对视了有半分钟之久。

雨好像忍了很久了似的,终于恣意下了起来。砸在玻璃窗和屋顶上,噼里啪啦地响。东方鹤内心十分慌乱,她故作镇定坐下来吃完了早餐,却因为过分紧张而一反常态一言不发。何庆落座,恢复了平静。看她如此神情,料定她心里此刻一定是小鹿乱撞,便也没有作声。他看了看窗外,琢磨着该怎么度过这一天,好让东方鹤自在一些。

上午长长的时光,屋内有些幽暗,看书需要开灯。何庆和东方鹤都随身带着kindle,旅程上尽管很想带纸质书,但为了轻省,两人不约而同都带了电子书阅读器。东方鹤发现她的kindle没电了,何庆建议她跟他一起看他那本,她瞄了一眼《论宗教情感》!

“你的兴趣还真是广泛啊!”

“哲学的尽头是神学,就好像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一样。”

“要是你可以给我念念,我就靠在沙发这,我可不保证我会睡着哦!”东方鹤说罢,顺势就靠在沙发上。何庆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开始念道:“语言每每是不充分的,因为在日常运用方面,词的意义常常是不严格的、模糊的、不确定的。在一种意义上,灵魂的感情与意志和爱好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在其它方面,意志和爱好的活动也许不能被称作感情。因为当我们自愿采取行动时,我们所做的每件事,都有意志和爱好运作。我们的爱好支配着我们的活动。但是,我们通常并不把所有的爱好和意志的活动称作感情。是否被称作感情,并不仅仅在于它们运作的强度和方式的差异。在每个意志行为中,意志对于出现在它面前的东西或者喜欢,或者不喜欢,或者赞同,或者反对。这和爱与憎的感情并无本质的差异。实际上,灵魂喜欢或者喜爱某物,如果它是强烈的,生机勃勃的,那么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爱的感情(affectionoflove),同样程度的不喜欢或者反对,就是我们所说的憎恶(hatred)。意志赞成或者反对某物的程度,使意志成为感情……”

沙发上的听众早已在她所喜欢的声音中闭上了眼睛,发出了轻微的酣睡的呼吸声。

何庆一直看到快11点,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准备去看看厨房里都有些什么材料可以用来当午餐。他只找到了一包未拆封的意面,一颗洋葱,还有半瓶意面酱。“足够了!”他煮了意面,切好了洋葱,炒出香味时,东方鹤才醒。由于酣睡,她从脸颊到脖子上都显得红润润的,眼睛尤其明亮,好像打了蜡的地板一样。

“需要我帮忙吗?”何庆看到她靠在厨房门边,那样子像极了新婚蜜月的妻子对丈夫的深情款款。他感到心里咯噔咯噔地,好像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快好了!帮我洗两只红酒杯,我发现柜子里还有一瓶不错的红酒……”好像东方鹤一来,他本来有条不紊的节奏就给打乱了,他显得有点乱了阵脚。

“好的,没问题!”东方鹤踏进厨房,打开柜子,找到了红酒和启瓶器。

“诶放着,我来弄!”

“我们这样把房东家的东西都吃光喝光了,没事吧?”

“他们就是为咱们准备的。”

“他们算好了今天有雨,有两个傻学生无处可去,又不能饿肚子,就看着留了点面条和红酒?”

“可不是嘛!我看了,冰箱里还有不少能吃的。这雨要是下个几天都没问题啦!”说完他就后悔,下几天那还了得!那他跟东方鹤就真成一对难夫难妻了吧。

意面出锅,散发出罗勒的香气。东方鹤伸出手,把手里的启瓶器递给何庆。他接过来的时候感到对方没有松手,动作于是就在空中停顿了。

“昨晚,我梦见你结婚了。不知道是跟谁。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那么难过。你说,如果你足够幸运,我也足够幸运,我们就能看柴火燃尽……”

“是的。我觉得我很幸运。你呢?”

“遇见你,到今天,你还能在此,不是幸运是什么……”

听到了她内心确定的声音,何庆放下启瓶器,双手环抱着她。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如此之近。他靠得越近,就越是能听到自己胸腔中心脏暴跳的声音,他真怕它会冲破胸膛。东方鹤的瞳仁都在微微颤抖,她也同样紧张。她僵直下垂的手缓缓有了反应,搂住了何庆的腰。他的身体如此温暖,还有意面的味道。何庆用手捧住她的脸,吻了她。她也吻了他。

“我爱你!”他看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

“我也爱你。”她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一轮上弦月。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我的?”何庆没有放开她。

“嗯……什么时候起呢……我也不记得了……反正很久以前,我就觉得你是最懂我的人。对了,是不是从你送我手表的那时候开始啊?”

“你问我?我是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这个女生不错噢!”由于羞涩,她把头钻到他怀里,把脸贴着他的胸口。

“我听到了你的心跳声……”

“它是否一直在重复‘我爱你啊,东方鹤!'?”

“好像还真是!”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望着他。

“我们吃饭吧。面凉了。我想跟你喝杯酒,祝贺并纪念一下这个伟大的历史时刻!这是我们的时刻,我们的纪念日!”

两人依偎着走向餐桌。这一天是8月6号。何庆比记自己生日记得还要牢靠的日子。

从她当初应允了何庆来旅游的请求开始,东方鹤就知道她的心早已归向他了。只不过那时候她被痛苦覆盖了,完全无暇辨认自己情感的真伪。宗教情感需要辨识,她也需要。她在触碰到何庆散发厨房味道的身体时,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稳固感。那种感觉不需要她来辨认,就会让她想要微笑。现在这个让她忍不住想要笑的人就坐在她对面,此刻正深情款款地注视着自己。

“东方鹤,你不觉得这是上天赐给我们提前预演未来的生活吗?”

“嗯。若是没参与这次预演,我的人生会是怎样呢?”

“也许有所不同。但我相信你会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最终或许还是会选择我。”

“你把我看透啦!早就看透啦!”

“其实我也是在跟上天打赌,我说:‘你就把东方鹤赏给我吧!我不会让她受伤,让她消瘦,让她做噩梦,我想让她美丽,快乐!'”

“所以你赢了!”

“是我们都足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