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论钢(二)
作者:胡陵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951

那日殷迟穿出暗门,被雄伟土窑前两名背光站立的黄衣人骇得站住了脚步,却见那两人只是举起长刀瞪着他,并未喝问。三人略一僵持,其中一人举步走来。殷迟不禁奇怪,瞧他脚步,竟似武功平平,绝非天留门人那样,无论剑术高低,至少都练过了那履涧急奔的轻功。

那人走到面前,低声喝道:「你是甚么人?」

殷迟心念电转:「看他服色武功,当不是天留门人。」扬眉说道:「我是冯门主请来的客人。你两个又是甚么人?」

那人脸色登和,道:「我们是随主人来此间拜访冯门主的。」殷迟微笑道:「小子失敬。冯门主命我到阆州办一件事,直到今日傍晚才回,是以不知道冯门主今日有客。不知两位大哥的主人是哪一位?从哪里来?」那人听到「阆州」二字,眼中闪过诧异之色,向殷迟上下打量几眼,眼里又换成了钦佩,半晌才道:「不敢。敝上姓韩,咱们从魏州来。兄弟,我们两个是负责把守的,可不能跟你多说了。」

殷迟点头道:「是。大哥请便。」眼见那人持刀转身,自回土窑前方守卫,暗忖:「这是个下人,谅来甚么也不知道。但他听到『阆州』二字便感惊讶,却不点破,说不定是偷听到我甚么。冯宿雪跟这姓韩的宾客,定在这奇形怪状的土窑里说话。」心想公然前去偷听,这两人多半要拦阻,于是装作漫不在意,向土窑另一边踱了过去。他不知道土窑背后是何等光景,暗自戒备,踱步甚慢,还回头向两名黄衣人笑了一笑,故作闲暇。这一回头间,忽然一凛:「这两人拿的是军刀。却是哪里的牙军?难道冯宿雪出卖我,要我去阆州犯案,回头却通知了蜀**士,在这里捉拿?」

他左手急按短剑剑柄,停步不前,转念又想:「哼,你殷迟是甚么东西,值得天留门主冯宿雪花费三个多月时光、设这样一个圈套给你钻么?她要整治你这武功远远不及的小子,又何必如此恶作剧?」顿时宽怀,但随而好奇心大起:「冯宿雪领着天留门避世在断霞池畔,狂欢作乐,过他们的逍遥日子,却为甚么要与官府中人暗夜会面?此处仍是蜀国辖地,她见的人她见的人是」

那五层楼高的土窑壁上团团挂满了灯烛,除非像那二人一般贴壁背光,否则无可藏身,殷迟信步踢着地上铁砂般的碎屑,皱起眉头:「不对,这其中有件事不对,却是甚么?是了,冯宿雪要利用我对付西旌赤青二派,要我趁蜀帝出巡时作下大案,想是因为那画舫上不会有青派高手护驾,她决不会与蜀国有何关连的,她此刻见的,也不会是李继徽的人」忽然之间,前方说话之声微闻,却轰轰然有回音,似乎这土窑确有门户,有人正从窑内一边交谈,一边走出。殷迟一惊,此时右侧是这土窑,左方则是不知有无其他暗门的山壁,这大片空地虽在露天,却光秃秃全无树木花草,他沿着窑壁走来,知那两名黄衣人已望不到自己,再无选择,向右窜出几步,贴到了窑壁之上,心里怦怦而跳:「这土窑外墙浑圆,若是他们朝这走,一眼便看到我。若朝那方向走,还有望脱身。」

才刚站定,人声乍响,窑内之人已然步出。

一个老年男子声音说道:「看来是差不多的了,经过这许多年的试验,总算有点儿眉目。冯门主,你和你手下都辛苦了。」

冯宿雪语调诚敬,说道:「多谢韩先生。自我接手门户以来,总不敢忘了这大事,只是年轻识浅,远不如在此摸索多年的几个门人,实在帮不上忙。辛苦的倒是韩先生,屡次跋涉,到访指导,否则,不过是瞎子摸象罢了。」那韩先生道:「跋涉甚么,倒是小事,晋王对此事极为看重,如何辛苦我也不敢有辞。只是冯门主你也知道,照我那老师所留下的几页手札所说,此处水质最合淬炼,不然早便将场子搬到河东,也免得冯门主的手下还得在蜀国辖地里偷偷摸摸干事,不能光明正大。」

冯宿雪笑道:「韩先生,令师常居疑老先生,曾是天留门智慧长老,先生虽未曾在我门拜师,但跟着令师学艺,也算是天留门前辈。令师昔时在此居住,自然最清楚这里的水质了。铸炼场不能搬走,这我是明白的。其实,便是炼药房诸般所需,也以本地出产为佳。」

韩先生叹道:「难得冯门主如此明理。可惜常居疑迂腐腾腾,当年不知执着些甚么,竟将我和师弟都逐出门墙,自己也远离天留门,再不回返。唉,今日我在此说话,早已不是天留门人的身份,与贵派毫无关连了。」

冯宿雪问道:「令师不知还健在否?他远游多年,难道昔年宿怨,不能化解么?」韩先生半晌不答,好一会儿,才阴恻恻地道:「他昔年那样待我,便是他想化解,我也绝不答应。他此刻是否还活着,我不知道,但我怎么也记得,他当年远走西域之前,竟然扬言道,我与江师弟两人将宝贵秘术分别贡献给晋王、岐王,以助霸业,将来必不会有好下场。哈哈,一个作老师的这样咒学生,我与他又有甚么恩义可言?」

冯宿雪轻轻「嗯」了一声,并不答话,想是她份属后辈,对这等牵涉天留门上代内变之事不便插言。韩先生又道:「好下场?他毕生就抱着那几本手札,写满他自己的胡思乱想,成日妄想甚么钻研万物之至理,却不出去瞧瞧,外边出了多少霸主,多少大展手脚的时机?我与江就还江师弟,虽然各为其主,不相为谋,总也都是怀着发扬师门学问的心。这老匹夫竟如此无情无义,侮辱于我,他死了便罢,他若活着,让我再见到他,便用他自己琢磨出来的镔铁宝剑,送他的终!」

最后这句话充满怨毒,声音响了些,在山壁与窑壁之间回荡。接着,土窑之旁突然一片静默,只有窑壁上的烛泪,一滴一滴地淌在地上。

殷迟听得一头雾水,约略猜想:「这韩先生是晋王李存勖手下,原来他也是系出天留门,却不知怎地,师徒三人一齐离去,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罢!那时的晋王还是李克用。然则天留门在此的勾当,便与晋王有关。嗯,正是,那个黄衣人不是说他们从魏州来么?」

韩先生忽问道:「黑杉令的下落,可有消息?」

殷迟全身一震,心脏剧跳。

但听冯宿雪答道:「前面的事,韩先生都知道了。那就是十四年前,一名门人追踪西旌青派之人,原已有了些线索。然而今年秋天,这门人却在成都为人所杀。」韩先生奇道:「能杀得了滚扇刀文玄绪,很了不起哪!却是甚么人插手?」冯宿雪道:「不,那人武功也不甚高,只是文玄绪近年来断霞散服用过量,自己毒发,想来便是这样给趁了机。」

韩先生道:「嗯,那姓常的老匹夫也说过,断霞池这玩意儿的药性难以驾驭,少用为妙。那么黑杉令的线索便断了?」冯宿雪道:「不然。」

她说了这两个字,便停顿下来,殷迟只觉这一停顿漫长得有如天荒地老。终于冯宿雪缓缓地道:「方才与韩先生一见面,我提到门中来了一个少年,自称是无宁门人。」韩先生道:「是,此人在阆州干的那一手,可漂亮得很。他与黑杉令又有甚么关系?」冯宿雪道:「文玄绪便是此人所杀,后来这人因缘际会,上我门来,盼望能够学到画水剑。」韩先生道:「原来是他。那便怎样?」声音也不如何惊讶。

冯宿雪续道:「当年文玄绪追踪的那人,原是西旌青派领袖,领着一干反出西旌青派之人退隐,经这少年一说,我才知他们去了川西,创了无宁门。这少年正是那人的遗子。」韩先生问道:「因此这少年知道黑杉令何在?」

冯宿雪道:「他知道不知道,我是尚无头绪。但若世间有任何人知晓黑杉令的下落,那定然包括这少年在内。」韩先生沉吟道:「不是听说令牌曾经落到北霆门冷云痴之手?为何不从这条路上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