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步了,你会不会来
作者:妹必      更新:2019-11-01 14:59      字数:3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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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屈指叩额,语气淡淡的道,“顾倾念,往常怎么没看你这么听我的话”。

倾念像只猫拱在他的怀里,好闻的薄荷味洋溢在空气中,掩盖住伤口的血腥,她把手臂搭在白汝默腰旁,埋首胸腔,闷闷的嗯了一声,脑袋里,却全部都是,中夜,着铠甲,奋不顾身,披荆斩棘,从天而降的人。

明明,不久前,他才斩钉截铁的说过,“我不会去救你”。

“为什么,是我做的不够好,缺点太多,你无法容忍,这些我都可以改正”。

还记得,他饮下口茶水,乌龙尖有细碎的泡沫粒子,说,“你对于我,还没有重要到需要用命去交换”。

之后,五十里霜华,染指的是谁的红裳,抟扶摇九天之上,环掌,万家灯火,蜿蜒城墙尽收,华盖碌碌,碾压青石砖,死人窟,暌违酒,美人雾,琼夜不分,狂乱圈禁似水华年,此间廊桥上,风雨欲来,龙蛇满天。

孤身一人,昂首面对雄兵战甲,眼瞳里倒映的是在黯无疏狂的冷年里,大红的裙色,她站在桥的另一边,平素镇定的面容陡然慌乱起来,手指都在颤抖。

白汝默笑了,挥剑,砍翻腾跃扬鞭的暗卫,滚热的鲜血溅在皮肤上,和密密麻麻的疤痕重叠在一起,分辨不清,哪些是旧时创伤,哪些是新日的记号。

齐膝野草仰卧在穹窿繁密的星子下,整个世界像是浮图八卦,静夜里搅浑的杂水,倾念迈开步子,赤色的团纱拖曳开,像是场凌乱的瀑布。

她跑到战场的中央,自己却都不记得,不通晓这样去做的意图,只是喃喃道,“你怎么会来”。

你让我出嫁,让我忘记,让我等待了一天一夜,像个傻子一样,满怀希望的坐在树根下,是你说的,就算我此次弄丢了性命,都不会来,所以,又为什么,来了呢。

锋利的剑刃擦过面皮,黑色的旧衫被撕扯开,迎风招展,广延的铺开,如同草原上落单的角马偶遇厮杀的豹群,或者说,他们埋伏的久了,在广袤无垠的地面上,想要来场旷日持久的邂逅,以血为引,红肉为誓,她宛若看到,爪牙切断的咽喉,喷射出冲天的液,被风焚烧。

万千的人马拥挤着,把她围在狭小的空隙内,夜色虚无缥缈的被笼罩,啵的一声碎开,哗啦响着,像是乌镇发白的青石板被雨丝敲破,凹凼里抟聚的是无限扩散的珠翠,倒映面容,被阳光驮起,阔步在绒块状的浮云内,触手,皆是柔软,轻飘飘睡去。

白汝默站在不远处,他仿似筋疲力尽,长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伸出手,纤长的指节泛起红色,他说,“倾念,我们走吧”。

“上哪儿”。她怔怔的问。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掌心。

他静默须臾,突然哈哈笑起来,过后,眼角悬垂的泪滑过道清晰的弧线,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你跟我走,然后我去做木工活,或者支个铺子,卖花,反正什么都好”。

“可是,你不是,要成婚了吗”。

周围安静下来,林子仿若世界额外生灵存在的处所,每一点都酝酿着诙谐的雅号,淡绿色的磷光骤起,有只火虫,该是迷路了,徘徊于此,停于肩头,翅膀轻轻摩擦着,倾念朝它呼出口气,“我看到她在那儿”。

倾念仰首,凝视着不远处悬崖一角,同样翻飞的衣炔,漫璐仿佛在轻笑,艳丽的容貌宛若摧折的枯老千叶蝶,倾念的眼睛里染上层哀恸,浓郁的不论浇灌融化多少升的水,都稀释不尽。

“你找她去”。她说。

倏尔,下起雪来,华盖兜不住雪,雪裹沙,沙藏星,她接住片结晶的六角,握在掌心,之后便没了影踪,只有颗发黄的石子,不知从何处来。

也许是从北方来,要到南方去。

就像,她从南方来,却要一路向北。

十里红妆,泼散年华,亥时,有人站在身后,一缕发擦过面颊,对她说过,顾倾念,下雪的时候,你都要抬头看看天,然后,一转头,你猜会看见什么。

是你吧。

提着发黄像是甩脱不去霉菌的灯笼,漫山遍野的寻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却生气起来,瘪起嘴,像个孩子,问我,“顾倾念,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我们”?是她上扬的语调,极力掩盖着身上浓浓的哀愁,仿佛地狱里孤独的拾荒者,在上古的时空里形影相吊。

倾念傻笑着,“我猜,皇宫里,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我回没回家,只有你,才会如此的紧张我”。

她背着手,一步步上前,把白汝默逼到拐角,手撑在树干上,逐渐靠近他的耳垂,而后,猛然吹灭了蜡烛的光,道,“别怕,我想看看月亮,要不要一起”。

肆虐猖狂堪堪封闭的雪能带来什么,坦荡的白,浓墨重彩的红,破败的黄,墨色的果冻天,要不然,就该是新生,星子从这边降落到那边,某户人家有啼声,或者,便是死亡,同样的套路,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烽火连天内,谁的骷髅,连皮肉都消耗殆净,空滞的哑光收不住物质,精神濒于离乱。

独独在万籁俱寂的时刻,刀光剑影尽数收敛,想到这些。

倾念自嘲的勾起嘴角,她迈开步子,踏出第一步。

她把自己放空了,摔倒在第三角度,零落的光温烤着夜天的景,花楼上,枝叶从横交错,她眯起眼睛,被他拉到近前,放生了一袋子的萤火,他们被风包裹住。

他说,“顾倾念”。

他说,“我听到你的父皇议事内容”。

“他们要送你去和亲”。

“你会救我吗”。她的语气疏懒的,仿似仰躺在温软的阳光下,中间夹杂了没人知道的期望。

“不会”。他回答。扶住栏杆。

那里能看得到清旷的寥野,有人说,毕方生于此,红花才会开的这样繁盛,用来祭奠,这一场说不清的归葬。淅淅沥沥,雨丝扎根土壤,微茫的黄不见了,她伸出手,握住掌心里一点冰凉的水,像是谁的眼泪。

还是无法死心。

“要是我会弄丢了性命呢”。她也不转头,兀自转动着阑干上勉强支撑的酒坛。

无话。

她看到他的眉头皱起,旋即纾缓,这次,他思考的时间着实有点长,他低沉的嗓音说,“我不会去”。

她拨开拥堵的人群,拔掉拢发的金簪,迈出第二步。

第二步了,她想,你会不会来。

闭上眼睛,身后厮杀声渐起,脑海里却是他的青色长衫,褴褛的斜云捆扎了大批纸风车,芙蓉帐,千层塔,若是在极高的地方,挥手了,会如何。

锒铛的烟尘张开薄翼,周边景致颠三倒四,昏聩的开始败逃,采儿反握住她的手,倾念的背部紧贴在阑干,她微低下头,在人山人海中,一眼就望到他。

他从来都不会穿儒雅的服裳,带暖色的发带,他说过,要是天一直是傍晚就很好,介乎挫裂的根源,孕荡着舒粹的三月气,凉薄都没有,铺天盖地璀璨的晚霞环绕为炉,万物被煮沸。

“那你不热吗”。

“热”?他用手支撑起半截躯体,“我怕冷”。

“我最怕,死寂的空白内,填补上雪,凉在骨髓里沉淀下来”。

“那你为什么总穿黑衣”。

他笑了,很难看,道,“这是个秘密”。

所以,白汝默,我要叫你的名字了,我叫了,你可一定要回头呀。

“白汝默”。

他的背影稍显停滞,旋即撩起袍边,跨步迈入红楼,倾念的掌心逐渐合拢,又舒展开,黑色的印记不见了,她看到,白汝默坐在梨花木椅上,偏侧过头,老鸨覆在耳旁说话。

老槐树上乌鸦一声声的悲号,拉长的调子幽怨易碎,像白水晶里掺杂了灰质,通体都不太晴朗,孤欢远影,寰宇呼吸的频率骤减三又二分,街头折子戏演到红火,愁云被烘成枯草色。

她说,“第二次了,白汝默,你会不会来”。

他不会。

采儿提起倾念的衣襟,她的力气那样大,仿佛灌注了无穷的勇气,甩手,众人呼喝,待睁开眼睛看时,倾念抓住了采儿的袖,布帛撕扯的声音清醒的可怕,她说,“再等等,拜托”。

“没用的,顾倾念,等多久,都是一样”。采儿扬起匕首,倾念像是失重了,漂浮在半空中,如同手掌摩挲过粗糙染血的墙面,腐朽苦腥的气味在鼻尖辗转不散,信马由缰,织水成绡,齿轮的中心横躺下,伴随着转动,眨眼间,地老天荒。

回沪城的风来了,人散了,她眯缝着眼睛数星星,和旁边的乌云,一颗,两颗,三颗,轰,剧烈的震荡突袭,扬沙兜转过,青石砖上有个人,抱她很紧,急促的喘息。

树被砍了,花被摘了,人家都空了,后来。

她还是任性的记得,即使背影逐渐被时间的空影涂抹掉痕迹,拐过角落里的缝隙,影踪全无,眼眶却红起来,没来由的,就是伤怀。

莎草漫山,白汝默持剑穿破暗卫的咽喉,扳住她的肩头,呼吸充斥在颈窝,来回不知疲倦的切割,他说,“我赢了,顾倾念”。

一如三年前,擂台上,瓢泼大雨,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疏放适量的水丝披展寒天,晓风残月,此去经年,都门帐饮,别见无期。

穷阴难遂,寄托似玄龟判木,在阳或阴,古今不忍扇欢,摧毁简单,天地间,隔着指缝相望,镜花水月,此间流年,叹息的何妨,阻拦的狂舛,酩酊烂,伸手揽不到月,皆是离散。

回念里,纷杂的场景,场景框眷的人,人海中流连,剪影拘束难堪,唯独见到他时,眼睛里溢出笑,像是茶末内兜转的滴露,一览无际的长空,那般美好。

红衣纵身,悬崖百丈高,风猎猎,乌柏卷裹,连根拔起,不做停留,被带随着,远走天涯。

她手中的金簪,按压在心脏,白汝默闷哼,掏出护心镜摔在地上,细屑飘扬起,无力垂落下,他低下头,看不出喜乐。

只是后退,眼眶被吹的炽红。

突然张开臂,却说,“顾倾念,过来”。

她便过去了,缓慢的行走,跑动,而后,狂奔,巨大的冲击撞入他的胸腔,白汝默揉乱她的发,带着惩罚的意味。

“下次,你还会不会这样”。他说。

没有回答,朝起暮归眠,草柳独立,屠苏送暖,该是丰年。

“下次,就没有护心镜了”,他的下颌搁在倾念的脑袋上,却没有重量,“杀我的时候,记得不要犹豫”。

万事挥拓,把悲哀碾压成尘灰,聚拢在半空中,等待迟来的谷风,把他们吹至崩散,然后,掺在水里,惊蛰时,回到海中,滂沱形状,走完生来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