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年少(上)
作者:苏寞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78

“恭迎东极青离应渊帝君度过七世劫渡重返天庭。”

“芷昔、陆景、掌书恭迎帝座回府。”芷昔的声音宛如碎玉清冷悦耳。

老天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颜淡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只好漠然以对:“恭喜你。”

挨过七世劫渡不容易但最后他一定能做到就像当年一样。

颜淡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隐约瞧见余墨铺开结界将整个铘阑山境笼罩起来。她想起师尊当年曾说过他们九宸三帝不常聚是怕不同的仙气影响到各自的神器就算是天庭也会毁于一旦。

余墨这样做无异于自寻死路。

颜淡站起身来这个局面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能把什么烂摊子都丢给余墨收拾。她一直以为女子也可以不需羸弱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这样。她挨得再重总会残喘一阵再重新爬起来。然而真正教人怜惜的怕是受了委屈后隐忍不背过身留给对方一个单薄的背影吧?可是她一而再出现在应渊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很无所谓又没心没肺的模样。

颜淡惶然退后两步转身往余墨那里奔去才疾步跑开几步忽然眼前华光一闪一道结界结结实实地挡在她面前。颜淡僵硬地转过身直直地回望过去但见唐周已经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衣袖翩翩好似当年站在云雾缭绕的瑶池边上的少年仙君。

就算容貌改变风华却不会变。但她从来都没有把唐周和应渊君想在一起她以为应渊必定是好好地待在天庭不用来受这七世轮回之苦。就算最后不是她的她也不想去诋毁何况应渊于她来说实在是很好的。

“地止已经取出铘阑山境必定要被毁掉。你就算过去也是徒然无用。”隔了片刻唐周沉声道了一句。

颜淡只觉得喉咙干满心的话绕来绕去却说不出来。她以为事过境迁没什么是无法面对然而如今方知一旦记忆被勾起了头往事还会汹涌而来无休无止。她听见对方语声低哑轻轻唤了一声:“颜淡。”这一声点醒了她。

颜淡猛然后退开去正撞在身后的结界上面稍微定了定心神:“解开结界。”

唐周默默看着她却只是站着不动。

颜淡在衣袖下攥紧了手指朝他大喊:“快把结界解开!我这辈子欠了谁都没有亏欠过你半分你现在毁掉了这里凭什么还要来管我的事?!”只是这样带着哭腔大喊也不过是色厉内荏没有半分气势。

唐周轻轻一拂衣袖迎面而来的厉风再无忌惮凶猛怒吼着席卷而来将他眼中最后一分明亮光芒吹熄。他微微闭上眼想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曾经做过的事那么又该期待谁来谅解?

九宸三帝之中他是排在最末打从一开始他便自知他同紫虚帝君和元始长生大帝是不怎么一样的。尤其是紫虚帝君今日的帝君仙阶是他为天庭立下的一件件功劳累积起来的而他这个青离帝君却是从一出生便注定了的。

上古神器灌注了创始先神们的心力和心血而他的仙气恰好和神器地止相合。

只记得从少年时候便没有什么空暇整日除了读书便是修道再没有别的。他性子要强不想比同僚比了下去天道酬勤几百年下来也算得颇有进益。

陆景是玉帝早年放在他身边的为人恭谨肃穆若论仙君款派其实比紫虚帝君还端得足些。少年时候的应渊觉得陆景为人刻板得有些无趣忍不住想去挑些刺出来然后换个仙随后来却现陆景仙君当真是仙君中的典范连鸡蛋里挑骨头都难。

这一切延续到天庭同邪神那一战为止。

他的眼睛被火毒伤了每日醒来眼前的浓雾就重一层他知道自己不久就会看不到。那段日子是他度过的最难熬的时候明明知道结果却无法可施。凌华元君过来一趟提起四叶菡萏之心可愈百病。他知道自己座下那位祗仙子便是四叶菡萏托身的可若是因此剜下她的心来那便是卑劣低下他做不出这种事。

有一回火毒作的时候陆景仙君便候在身边他神智混沌将对方伤得折损了一半修为。自从这一件事后底下的仙随都吓得不轻见了他也是兢兢战战。应渊那时已越来越克制不住周身仙气只好将自己困在地涯南面的天庭尽头。

昏迷的时候渐长而清醒的日子越少可能过不了多久便会被昆仑神树吸干修为而死。西方天竺的天龙在元神消亡之前必定会全身腐烂、恶臭难闻为众神厌弃尝尽人世一切苦楚。而他也会如此。

在地涯的南面他认得了颜淡。

那一日他难得清醒听见她闯进来的动静便出手帮了她一下心里却微微纳罕:不知谁哪位仙君教出来的仙子乱跑乱走连这里这么荒凉的地方都不放过。待相处日久方才觉得颜淡那种飞扬跳脱的性子实在不怎么像仙子。后来她果然也不再是仙子了。

“南极仙翁养的那条九鳍又大又生猛还长了胡子……”

据他所知九鳍是上古遗族因为**浅薄而濒临灭族应该是生猛不起来才对不过他不想反驳她。

“昨天我又被师父骂了他说我这样就算再过五百年也不可能升为上仙我也不想的啊……”

他忍不住想五百年那是说得轻了他估摸着再过一千年她也是变不成上仙的不过他还是忍着没把事实说出来。

颜淡喜欢沉香总是捧来新做好的让他闻日日夜夜失去神智的时候越来越少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是否已经成为理所应当的存在。既是修道无需情思羁绊何况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是一成不变的就像他曾是青离帝君现在也可以一无所有。

应渊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碰翻过凳子也撞过门框周遭那淡淡的莲花香气好似沉沉黑暗中最后一线光明所以还能让他支撑下来从来没有诉苦过。他随口问过是不是到了菡萏盛开的时节颜淡总是嘟嘟囔囔地和他抱怨窗子外面莲池开的那一池莲花居然是雪白的而不是艳红的难看得紧。

他从来不去想不切实际的事既然已经眼睛已经坏了就得习惯活在黑暗里。

只是有这么一个清晨醒来的第一眼却被透入雕花木窗的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通透的日光洒在祗仙子芷昔身上她微微低下头姣好的颈项优美风姿雅致。应渊闭上眼复又睁开无端记起凌华元君说过的话除了四叶菡萏之心再无他能够医治好他的眼睛。那么他现在的眼睛是用什么换来的是芷昔的心还是别的什么?

搬回原来的仙邸后一切彷佛又回到从前。他不在的日子积了不少文书空暇时也曾路过地涯宫只走进去一回偌大书库里空无一人。从此他再没有踏足过片刻。

这一切还是同从前不太一样了。偶尔静下来的时候会觉得坐立不安想见什么人也想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说什么都好哪怕只是满口胡说八道。偶尔伏案看文书时会觉得有目光注视自己等他抬起头时那种感觉便会消失。

后来还是被他正巧撞上一回芷昔站在桌案边上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他和他目光撞上后也没有匆忙回避。

应渊对芷昔的印象一直很好。她是掌管祭祀的仙子而他则掌管凡间王朝兴盛本来便是有所牵涉。白练灵君曾开玩笑说如果放在凡间那么他们这样定是一家子人若是这主内主外的两人过得太平那么这一大家子也不会败落。

大约有这层关系在多少会有亲近的感觉。

如果用半颗心换他一双眼的是芷昔那他更应该对她好些。更何况他想不出能够这样做的除了芷昔还会是谁?

“这么晚了你也不必伺候笔墨回去休息罢。”应渊搁下笔拿起油灯边的镊子钳去一丝烧干了的灯芯。

芷昔没说什么低下身福了福便出去了。

掌灯仙子站在外面手中的木盘上托着茶盏正好和芷昔打了个照面。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瑶池盛会已近。

掌灯仙子点起书桌上的油灯时咬着唇小心翼翼地问:“帝座这回瑶池之会你会带谁去?”

应渊轻轻嗯了一声:“你若是不提我差点都记得还有这回事。”他随手将一本文书放在左手边淡淡道:“你同芷昔说一下教她不要忘记了。”

掌灯忍不住开口:“帝座可是你和祗仙子……”

应渊听出异样抬起头瞧着她:“怎么?”

掌灯迟疑了好一阵低声道:“可是我对帝座你……早已存恋慕之心难道帝座从来都没有感觉到么?为什么芷昔可以而我就不可以?若论早晚她待在这里不过百年可是我一直都在这里……”

应渊从右手边取过一本新的文书翻开语气平淡:“天庭之上本来就不可起凡情。你随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这点?”

“可是……”

“若真是如你所说我在地涯的那些日子你在哪里?”

掌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那时应渊还不知道自己这几句话会铸成怎样的后果。

然而到了瑶池盛会的那日芷昔中途有事便匆匆走开了。应渊也没细问顾自在周围走走待转到角落只见一个很是眼熟的身影站在那边踮起脚去抓斜斜从莲池边探出来的花枝。

应渊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抬手攀着那支莲花:“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觉得那边太过吵闹?”

对方顾自看着莲池连声音也是干巴巴的:“不是吵不太喜欢待着。”

应渊不由一怔这个声音语气似乎和芷昔不太一样可是看容貌却又是没甚差别。他低低地嗯了声:“那就回去罢瑶池这一聚总要个三五天少了一两个人谁也不会觉。”

“你以为你是在和芷昔说话是么?可我不是她。”她逼近一步脸上笑容居然有些艳丽:“你说等到你的眼睛能再看见的时候定会认出我来的……原来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应渊愣了片刻脱口而出:“颜淡?”

他不会忘记掉她的声音在他什么都看不到时候也只有这么一个人陪着他说话解闷。可是她竟然和祗仙子生了如此相似的容貌任谁一眼便可以看出她们之间的关系。那么这半颗菡萏之心……

“你现在终于记起来了么那你打算怎么还报我?”

应渊又是一怔只得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什么?”哪怕让他把这双眼剜了还给她也好折了修为赔她也好只要她说得出他就去做。

可是颜淡却说:“那些日子……好像有些喜欢应渊帝君你了。”

应渊想起前日掌灯仙子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蓦地听她说出口却不知是何滋味:“这种玩笑话不能随便说着玩的。”

“玩笑话可不就是随口说来玩的难道还要认真说来吗?”

应渊原本以为自己很是了解她现在方知他根本摸不透她的心思她从前说话都是温温软软有时还会撒娇可现在却言辞尖刻:“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颜淡低着头磨蹭一阵飞快地说了一句:“帝座我先走了。”她转过身的那一瞬应渊不由抬手拦了一下好似有一种感觉这一步迈出便是诀别。颜淡停住了脚步抬起头看他双眸如琉璃般通透很像温顺的小动物。

应渊摇摇头:“你去罢。”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些事纷至沓来混沌一片。末了他返身往回走正好瞧见掌灯半边身子摔进了轮回道而颜淡正好抽回手——原本掌灯正抓着她的手腕苦苦支撑着。

最后颜淡绝然从七世轮回道跳了下去。

应渊其实知道掌灯仙子不是被她推下去的颜淡看似顽皮却不会做出这样恶劣的事情来。可是那时的情状即使他相信却无能为力。他只是没想到颜淡居然敢跳下去。

他将掌灯仙子拉上去的时候芷昔站在不远的地方秀眉微皱眼神澄透直直地望着掌灯仙子。她走到瑟瑟抖的掌灯面前只是冷笑了一声然后顾自转身。

那一日应渊又回到了地涯闭上眼依照心里熟记的路线走到一扇雕花木窗前。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嘟嘟囔囔地抱怨说这莲池里的菡萏大多是雪白的难看得紧不如淡红色的好看。

他那时也曾站在这窗子边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菡萏香气这样一站就是一整天。

应渊推开紧闭的窗子却又愣住。

窗外灌木丛生野草杂乱。

他想起她曾经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个时节的莲花开得有多好她说话时一直带着的浅浅笑意她拖长了尾音和他撒娇的情状。

原来他是这么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