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鱼汤和棺材
作者:苏寞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507

楔子

寂寂空庭一炉沉香如屑。

他站在雕花窗格之前微微仰起头任微风轻拂脸颊。他的脸已经被毁去一半从下巴都左颊俱是灼伤已然结痂。他听见身后有轻盈脚步声响起伸手在窗边摸索着不太灵便地转身:“你来了。”

他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

微风轻拂挂在窗格上的风铃又开始叮当作响。

“我原来以为目不能视物会很痛苦现在却知不是这样的。”他缓缓笑了高贵、矜持却又有股坚定“我还可以用手去摸用耳去听用心去看。庭院里的莲该是开了罢我闻到风里有淡淡的菡萏香听到叶子被风吹动出沙沙声有水滴从叶子上滑落下来还有你。”

他慢慢抬起手语声轻柔:“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模样。”修长的手指仔细摸索了半晌嘴角勾起一丝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见我一定可以马上认出你来然后……”

然后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鱼汤和棺材

雪后初晴。天边的夕阳红彤彤的有如火烧一般映得江边薄雪也呈淡淡红色煞是好看。

胡满脚步蹒跚在雪地中踟蹰而行所过之处留下一串鲜血。他是个恶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却在踩盘子的时候遭了算计落得这副狼狈不堪的下场。他长长叹了口气撕下一块衣摆蹲下身把脚底包上。被人围追三天三夜脚下的那双软缎鞋子早被山上的荆棘沙石磨破双足冰冷钝痛怕是冻伤了。

他既渴又饿慢慢往江边走去。这个时令要捉到一尾鲜鱼恐怕不太容易。但是对于他这样功夫不弱的大盗来说却也不太难。他摸摸衣袋身上只有一块汗巾几块碎银子却没有火折。

没有火折就意味着他便是捉到鱼也只能生吞活剥。换在平日他是绝对不肯受这种苦的可是在饥寒交迫犹如丧家之犬的时候他的眼中反而泛起几丝求生的光彩他已经顾不到了。

胡满踉跄着走到江边正要除掉外袍往水里走忽听水声轻响。二十几步外的芦苇丛中露出半截船身一个淡绿衣衫的女子正跪坐在船尾将一块手巾浸在江水中又捞起来将水拧干。衣袂拂动之间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

胡满眼中亮警觉地看了看周围那些围追他的人已经被甩掉了这荒郊野外兰溪江上再无人迹。他弓着腰慢慢往小船靠近。那个跪坐在船尾的女子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有生人接近又从身后的木盆上取出一件外袍放入江中洗涤。

这件外袍显然是男子穿的。胡满脚步一顿看着小船似乎想隔着木板看出里面还有什么人。刀口舔血的日子越长人也越是谨慎唯恐出了一点差池。他想起江湖上的逸闻似乎就有那么一位年轻公子曾出没荒山野地身边女侍美貌如花带着琳琅金玉饮酒用银杯玉盏唯恐别人瞧不见他们出自富豪之家似的立刻就有江湖上最出名的大盗跟上他们。这大盗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狡诈凶残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死在他的手上。那个大盗的尸最后被人在一条山涧找到双目圆睁面部扭曲只有眉心一点伤痕除此之外身上就再没有伤痕了。

胡满想着这里顿觉全身冷也不敢再挨近小船。

忽听船舱中传出几声咳嗽声一个男子虚弱的声音透了出来:“颜淡、咳咳颜淡你进来……”

那个淡绿衣衫的女子闻言连忙站起身立刻撩起船帘进了船舱。而在船帘掀起后又垂下的瞬间胡满已经闻到一股让人直咽口水的香气。这股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是多么有诱惑力。

他心下一横壮着胆子走过去。正好那个叫颜淡的女子又从船舱中出来看见有个浑身肮脏、凶神恶煞的陌生人走过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语声颤抖:“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胡满立刻满脸堆笑:“姑娘别慌我是个商旅人只是路上遇到天杀的狗强盗被抢去了身上货物同伴都被强人给害了只有我跑了几个山头才逃到这里来。”这句话倒不是全然撒谎他身上值钱的东西的确都丢了亡命似的翻过三座山头才把人甩掉。

颜淡眼中清澈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是坏人呢。”吴侬软语颜色清丽一笑之后更增丽色。

胡满心头痒又上前一步长揖到地:“我逃难到江边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姑娘生得这样美貌心肠一定很好不知道能不能施舍我些饭吃。”

颜淡摇摇头满是歉然:“我做不了主的都得问过我家公子。”她转过身小心地撩起一角船帘生怕外面的冷风吹进去的似的:“公子外面来了位商老爷他说遇上强盗已经好几日都没进食了可以让他进来坐一坐么?”

只听船帘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就和先前说话的虚弱男子的声音一样:“外面风冷让他进来罢。”

颜淡转过头微微笑道:“请进来罢。”她撩起船帘让胡满进去。胡满目力甚好只一眼就看清这双皓白的手生得好看指尖柔软绝不是练过武的手甚至连重活都没做过。船舱中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裹着毛毯靠在软垫上脸色苍白颊上还带着点病态的淡红有气无力地一拱手:“请坐。在下重病在身就不起来行礼了失礼之处请莫怪罪。”

胡满心中大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公子客气了。”他已是精疲力竭只怕要修养两三日才能缓过来可船上除了一个柔弱少女便是一个重病在身的公子哥等他吃饱喝足三两下就能将人轻易制住

颜淡搬来一个软垫请客人坐下方才去照看角落那只热气弥漫的砂锅。胡满坐在垫子上闻到砂锅里浮起的香气腹中更饿只有忍着:“两位怎会在这荒郊野外落脚?这一带颇为不安定附近响马山寨不少这真是太危险了唉唉。”

那位年轻公子坐正了身子一派斯文儒雅:“在下见这里雪景甚好便租了小船想在江上小住几日。响马什么倒是没见过却不能枉费了仁兄这般好心提醒我们二人过了今晚便离开。”

胡满一眼瞧见对方束的白玉簪子通透无暇光泽温润。他经手的金银财宝不少一看便知道这支簪子价值不菲。这样一个年轻的富家公子哥跑来荒山野外赏雪想来也是一介酸腐书生出来做做几小诗念念几句酸词。他心里这样想面子上却装出一副钦佩的神情:“这样的雪景也只有公子这样的雅人才能欣赏。不知公子大名我这次脱险回去一定为二位供起长生牌位。”

他话音刚落只听颜淡扑哧一笑只是一见自家公子看过来连忙一吐舌头竖起食指在唇上一点三分俏皮七分乖巧。那年轻公子转过头来看着胡满淡淡道:“在下余墨这点小事仁兄不必记在心中。”

胡满将余墨的名字念了几遍确定江湖中没有这号人物。

外面的夕阳完全淡下去了暮色渐浓寒风呼呼。而船舱中的火盆烧得正旺温暖如春安宁祥和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

颜淡拿起两块沾水的麻布叠成厚厚的两块裹住手将热气腾腾的砂锅端到矮桌上。只闻得香气扑鼻砂锅犹自滚沸冒着白泡。

这是一锅鱼汤炖得已有些火候汤都微微泛白鱼身白腻犹如凝脂。

胡满不由咽了咽口水。只见颜淡取了碗筷来先舀了一碗连同里面的一条鱼放在他的面前:“请用。”然后再用勺子舀了半碗汤跪坐在余墨身边慢慢地吹着热气。

胡满两下三下便将一碗汤都喝了个精光连鱼刺也顾不到风卷残云一般把鱼肉也啃干净了。食物下肚终于不再腹中空空他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而余墨却一口也咽不下去。颜淡舀出一小勺鱼汤来耐心地吹去了热气送到他嘴边。他还没咽下就掏心挖肺地一阵咳嗽将鱼汤全部都咳出来。颜淡看来也是慌了抬手在自家公子背上不断轻抚语音温软:“公子你若是不想吃就不要勉强。等下你有胃口了就叫我我再煮过。”

余墨点点头靠在软垫上不说话。

颜淡又舀汤给胡满低声道:“我家公子身子不太好。”

胡满接过碗:“身子调养调养就会好只是这个福气是别人求不来的。”他眼珠一转心中已打定注意这个病弱公子哥肯定是留不得的反而是这个少女俏皮可爱温柔体贴还有一手好手艺抓回家当小妾也不错。

用过晚饭胡满突然道:“我在这里又吃又喝的没什么可回报两位不如就讲一段故事出来听听。”

颜淡微微一笑:“好啊我最爱听故事了。”余墨裹着毛毯靠在软垫上一言不。

胡满要说的故事是近来江湖中流传甚多的也是最后一次试探对方只要是江湖中人绝不会没听说过。

“这个故事生在青石镇上。一个穷小子家中老爹死了又没钱埋只好拉到乱坟岗胡乱埋了。那穷小子还有些孝心觉得把老爹扔在外面尸骨可能会被附近的野狗啃掉于是用铁铲挖了个坑。挖着挖着突然听见咔的一声只见土里有个亮闪闪的东西。你猜是什么?”胡满故作神秘只见颜淡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那是一只金子做的杯子已经扁了一块。穷小子跳下土坑用手往下挖不多时就挖出几块蝶形的玉璧来。他没见过值钱的东西但是那些玉就是毫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可以换不少银子。他捧着这些宝贝跑回家连老爹的尸也不管了。他挖到宝贝的消息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了也渐渐传到别的地方去。不少人闻风而来想找那个穷小子问话推门进去却吓了一跳。你猜这又是怎么了?”

颜淡还是摇头:“猜不出。”

胡满抬手在桌上一拍灯影跳了一跳:“那个穷小子已经死在自己家里双目突出脸色紫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他的尸已经烂了上面有尸虫爬来爬去而他手中还握着那些从乱坟岗挖出来的宝贝。那些找来的人就把他手上的玉璧拿走了可是不出几日又全部死了死状都是一模一样。”

颜淡脸上露出几分害怕连一直半躺着的余墨都微微睁开眼。

“这就像是瘟疫凡是碰过这玉的每一个都会死。终于青石镇来了一群本事很大的人他们一直找到乱坟岗里的古墓闯了进去只见古墓中间摆着一具棺材。这棺材很厚木质也很好还镶着金银。光是棺材就如此了里面的陪葬品的价钱更是可想而知了。那群人撬开棺材只见里面躺着女子貌美如花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胡满说到这里语气也有些颤抖“那女子突然跃起手指插进领头那人的心口将一颗血淋淋的心挖了出来。那人双目突出脸上惊恐连反抗都没有就死了。剩下的人立刻转身逃跑回去一点人数觉还少了几个但是再也没胆子去乱坟岗了。”

颜淡听得害怕往余墨身边缩。余墨轻拍她的肩低声安慰:“朗朗乾坤天地正气世上哪里有什么鬼怪?这个故事也是传出来的越传越走样别去相信。”这两句话说得甚是书生意气。

胡满只是一笑没有反驳。

过了一阵子颜淡突然道了句:“哎呀我忘记把外面洗好的衣衫拿进来烘干了。”她站起身急急往船尾走去。胡满就是看见她在外面洗衣裳才找过来的心中暗笑她粗心大意又觉得不精明的女子比较可爱。而余墨闭上眼躺下不动了。

胡满看见时机到来拔出袖中的匕慢慢走到余墨身边。

角落里的火盆烧得正旺通红的火光映在躺在软垫上闭目养神的年轻公子脸上更显得俊秀非凡。胡满突然扑过去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手中匕高高抬起。只见余墨睫毛轻颤慢慢睁开眼。

旭日东来江边的薄雪化为水滴。

兰溪江上还浮着几片薄冰江上小船正顺流北上。

一位年轻俊秀的公子负手站在船头仰头闭目襟袖翩飞周围山岚正不断后退。他睁开眼一双眸子竟是红色的:“你收拾好了没有?马上就要到岸了。”

只见船帘一掀一个淡绿衣衫的女子走了出来手上端的木盘盛了不少事物:“好了好了你别催我。”她低下身将手上的东西全部丢进江中。木盘顺着水流飘走了匕扑通一声沉入水底水面上只浮着一套脏兮兮的男子衣衫还有一只装着烂泥枯叶的紫砂锅。

“那人看来也是饿坏了连树叶烂泥都吃得津津有味。”她嘴角带笑仰起头看着身边的年轻公子。

“你明知道是什么东西还敢端过来喂我你的胆子可越来越大了。”他闭了闭眼待睁开时眸子又变得漆黑“我看你又不安分了吧。”这话是笑着说的语气也不怎么像威胁。

颜淡微微笑着:“那个凡人心术不正满身血腥这么肮脏的精魄你都敢吃。树叶烂泥可比它干净多了。”

余墨回味了一阵点点头:“的确不太干净。不过聊胜于无太纯净的精魄吃了会遭天罚我还嫌命太长?”他眯起眼一脸满足:“你就想着这是在日行一善。委屈自己造福天下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颜淡默然许久还是忍不住说:“你这鱼精脸皮真厚。”

余墨看着她半开玩笑:“这有什么不好?再说了鱼和莲本来就是一对。我若是脸皮厚你也一样。”他抬手一指但见前方山岚辽阔崖边兀鹰盘旋最高的山峰上还覆盖着皑皑白雪:“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