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失魂落魄
作者:潮吧先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854

阎坤刚走,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我随手抄起了话筒:“谁?”

那边没有声音,只听到一阵轻柔的喘息声,凭直觉我知道这是一个女人,芳子?

我的手有些颤抖,心也跳得厉害,竟然说不出话来了。手机快速阅读:wàp.1⑹κxs.cOM文字版首发

双方僵持了足有三分钟,那边才开口了:“远哥?”

是芳子!我的胸口似乎要爆炸了,她这是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我几乎站不住了。

“是我,”我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稳住发抖的手,尽量让声音平稳一些,“芳子吗?”

“远哥,好几天没见着你了……我,我有点儿想你。”

“真的?”我的大脑开始发晕,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你怎么会想我呢?”

“我也不知道,”芳子的声音小得几乎让我听不见,“我以为你会来找我……”

“别说了,”她这么说,让我不知所措,“这几天太忙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芳子不说话了,我听得出来,她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似乎受了她的感染,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一切都在变化,我看见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蹭蹭地发着绿芽,白色的阳光渐渐往黄色和橘红色里润染,连挂在窗上的咸鱼都变了,变成了一面面火红的旗帜,随风飘舞……我能感觉到她跟我一样,因为我清晰地听见她轻柔的喘息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她好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就那么大口的喘气,肆无忌惮。我豁出去了,大声喊:“我也想你——”

喘气声突然就没了,嘟嘟的静音钻入了我的耳膜,她挂了电话,似乎很急促。我能够想象出来,她捂着胸口,一甩满头的长发,风一般的冲向远处,阳光洒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让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清纯,那么的充满活力。我没有动,就那么保持原来的姿势,僵硬地附在桌子上,冲窗外傻笑。外面的景色慢慢恢复了正常,一群小鸟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嬉戏。

我一定要得到她,我一定要让她成为我的新娘!放下电话,我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两口,用牙齿咬着过滤嘴,猛地跳起来,抓起一块抹布就开始到处乱抹,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玩具狗。忙活了不知多长时间,我才猛然想起胡四给我打的电话,一丢抹布,脚下装了弹簧般的冲出了铁皮房。老憨正低着头往上走,我一下子就撞在了她的身上,老憨刚要开口叫骂,抬头一看是我,拍着大腿,像敲锣那样笑了起来:“我说大兄弟啊,你忙活什么?好几天没来了,一来就往外跑?腚上长钉子了?”

我站住了:“大姐,找我有事儿吗?”

老憨忽然换了一付羞羞答答的表情,目光闪烁:“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就是……”

我急着走,不愿意听她罗嗦:“有事儿就快说,我没时间了。”

老憨瞪我一眼,嘭地把脚一跺:“得,姐姐豁上这块老脸跟你说了吧!”说着,上前一步,把我拉到拐角的地方,神秘兮兮地说,“大兄弟,刚才我表妹来咱们这里溜达了一阵,我表妹不放心你呢,她还以为你是个卖鱼的呢,到处踅摸着找你,后来他明白了,敢情你是个鱼老板呢,啧啧,小脸儿那个红啊,跟桃花似的。大兄弟,你真有福气,我表妹可是个实诚人……”

“打住打住,”我让她给说懵了,“大姐,你没感冒吧?这都什么呀。”

“什么什么?啧啧,还害羞呢,”老憨用一根指头戳了我的脑门一下,“装,再装。”

“咳,我他妈装什么了装?”我实在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莫非她搞错了?

“不是你们两家的大人都给你们牵过线了吗?刘梅呀,我表妹。”

“啊?”我恍然大悟,“是是,牵过线了,”我拔脚就走,“大姐,这事儿以后再说。”

走出了老远,我还听见老憨在后面“发膘”:“什么玩意儿嘛,假正经。”

我假正经了吗?那个叫刘梅的才假正经呢,来不来的先侦察我?她才什么玩意儿呢。

走上了大路,我还在忿忿不平,这样的女人我能要吗?整个一个市井村妇。

刘小姐,歇着吧,我是不会要你的,先不说你的长相和做派,就凭你的职业我也不能要你。咱俩根本不是一路人嘛,你是个教师,属于文明人,我呢?一个卖鱼的小老板,没什么文化不说,身上还劣迹斑斑,将来我跟你过日子,不打破头才怪呢。我想要的是芳子,我跟芳子才是一路人呢。将来结了婚,我们有共同语言,我们会把小日子过得熨熨帖帖的……想到芳子,我的呼吸又不顺畅起来,感觉脚下轻飘飘的,一不小心能飞到天上去似的。我大声喊了一嗓子:“啊——我猛啊——”

刚喊完了第二声“猛啊”,BB机就响了,我连忙找个地方回电话。

建云在电话里不满地抱怨说:“不是你已经回来了嘛,怎么又走了?忽悠人?”

我拍拍脑门,道声抱歉,对他说,临时有点急事儿,让他晚上再联系我。

建云说:“你忙那就算了,以后再说吧,钱我拿到了,五子说有时间让你去济南玩儿。”

我说我知道了,回济南的时候跟五子说,出了正月我就去找他玩儿。

来到海景花园的时候,胡四正等在那里,不时看一下手表。

我从他的背后绕过去,猛戳了他一把:“跟我走,警察!”

胡四回头横了我一眼:“有你这样的警察吗?歹徒还差不多,走,上楼。”

坐在一个僻静的单间里,胡四直截了当地问我:“昨晚‘干活’了?”

我装做懵懂的样子,摸着头皮反问了一句:“干什么活?不明白。”

胡四猛推了我的脑袋一把:“你他妈拿我当什么人了?连我都防着?”

无奈,我只好笑着把昨晚的事情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胡四听着听着就皱紧了眉头:“兄弟,麻烦大啦……你说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好好策划策划再行动?幸亏没出人命,出了人命什么都不用干了。再说那个小杰,他长没长脑子?明明知道警察来了,他开得什么枪?显摆他有‘设备’怎么着?这下子倒好,钱没捞着,人也麻烦啦,操他妈的。”

我不愿意听他絮叨,直接问他:“警察是怎么找的你?”

胡四边招呼小姐上酒边摇了摇头:“还能怎么找?人家怀疑我呢。”

我让小姐走开,瞪着他催促道:“别卖关子,赶紧说。”

胡四说,今天一早警察就去他饭店把他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先让他领着他们去各个车站看了一下他的车,然后把他带回了派出所。在派出所里,警察问他有没有一辆丰田客货两用车?胡四说没有,我的车全是小面包。警察诈唬了他一通,见诈唬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就问他,你的朋友之间有没有开这种车的?胡四一下子就想到了我,一警觉就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的朋友都没有车,顶多开个摩托车什么的。警察就给他下达了任务,让他协助公安机关打听一下,谁开这种车?当时胡四还想,我打听的什么劲?车管所都有记录,你们去那里查一下不就明白了?出门的时候,胡四才反应过来,当时这种车大部分都是走私过来的黑车,户口很乱,甚至有些直接就没在车管所登记,他还记得我买这车的时候,连牌子都没挂,直到现在还挂着“套牌”呢。从派出所出来,他就让林武去市场找我,林武去了一趟,回来说,从昨天我就没去市场,他就明白了。

“哈哈,这么凶险啊,”我苦笑一声,“怎么办?帮我出个主意。”

“你比我聪明,”胡四摸了我的手一把,“赶紧把车处理掉,就说早就让人偷走了。”

“得,”我坏笑一声,“四哥惦记着我的车呢,给你,钱无所谓。”

“你呀,”胡四悻悻地叹了一口气,“算我倒霉,车在哪里?”

我想了想,事到如今也只好这么办了,笑笑说,晚上我让小杰给你开过来,你装修一下,当成你的办公车得了,比你的破面包可强多了,在我手上没出过力,跟新的一样。胡四说,别开到我的饭店里,给我打个电话,直接去修理厂,改颜色,把车斗加个棚子,我开几天,等风声过了再还给你。我说,我不要了,这车开始不吉利了。胡四怏怏地说,你行啊,不吉利了就处理给我?我说,你厉害啊,压得住它。胡四转个话题说:“万一警察去调查你,该怎么说你很明白,我就不嘱咐了。”

还能怎么说?车被偷了呗,你又没抓着我的现行,我点点头:“知道。”

胡四沉吟了半晌,苦笑道:“没想到你上来一阵比我还急,没必要啊。”

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是啊,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急噪了一点儿。

见我不说话,胡四安慰我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了,警察不一定怀疑到你,网太大了。”

这一点我也清楚,可我总得防备着点儿,我郁闷地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阵,胡四问我:“哥儿俩喝点儿?”

我摇摇头:“不喝了,喝酒误事儿,我想戒酒。”

“那就对了,”胡四赞许道,“再精明的人,只要一粘上酒就他妈完蛋,铁子不就是个例子?以前多威猛的一个人啊,现在落魄得像一泡狗屎,连刚混起来的孩子都拿他练名声呢。前几天我在观海楼碰见他了,几个孩子在请他喝酒,他又醉了,满嘴喷白沫,跟那几个孩子说,他要重新站起来,让那几个孩子跟着他干,马上跟西区的关凯约上一仗,把仗打漂亮了就进军海天市场,先把阎八爷干挺了,再收拾杨远,最终以海天市场为根据地,往外扩展……操他妈,他以为他是毛主席呢,还他妈根据地呢。我让林武过去煽了他一巴掌,他不认识林武,膘子亨亨地问林武是谁,林武只说了俩字:蝴蝶,满桌子的人全跑光了。哈哈,你说就这档次,还怎么玩儿啊。唉,可怜的铁子……我跟他喝了几杯,他就跟我借钱,说是孩子要上学了,交不起学费,我能给他?救急不救穷啊。我就指着墙根一个拉二胡的瞎子说,好好跟人家学学,拍拍屁股走了。唉,人呐。”

我听得云山雾罩,感觉这社会真是像大浪一样,稍不留意就会被吞掉。

胡四劝我不要喝酒,他还是忍不住给自己要了两瓶啤酒,自斟自饮。

我趁机向他提出让林武回去,我那里用不了那么多人。

胡四乜了我一眼:“是不是怕他给你惹麻烦?别怕,林武是个张飞,粗中有细。”

我说,我没那个意思,主要是他经常喝酒,喝多了就打人,我刚刚起步,别让他把我的人都得罪光了,将来不好收场。胡四仰着脖子猛灌了一阵啤酒,抹着嘴巴说:“这小子确实有这个毛病,在监狱的时候就整天咋咋呼呼的没个人样儿,当年我跟老辛闹矛盾,这小子大吼一声‘砸货’,到现在我的耳朵还聋着呢,让他震的,吆喝完了‘砸货’他过瘾了,我可麻烦了,让老辛他们把我好一顿臭揍,当时受那个污辱,我他妈上吊的心都有了……好,让他回来,我好好操练操练他,妈的。”

“你可别告诉他,是我让你喊他回来的啊。”

“我‘膘’了?那不是在朋友之间制造矛盾吗?四哥不是那样的人。”

“嘿嘿,辛苦你了,”我给他倒上酒,试探他,“他回来就离芳子近了。”

“又套我,”胡四哈哈大笑,“你就不会把话说明白点儿?担心芳子遭了他的黑手?”

我的确有这方面的担心,尴尬地一笑:“我可没这么说啊。”

胡四把那杯酒喝了,砰地一顿酒杯:“别担心,芳子是你的,谁也不好使。”

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红了脸:“四哥和嫂子还得帮忙啊,还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呢。”

胡四胸有成竹地说:“这个你放心好了,我胡四别的不行,说媒这事儿一流。再说,芳子现在跟着你嫂子干,你嫂子的三寸不烂之舌你又不是没领教过,不讲你长得还有几分姿色,就算你是武大郎,她也能把你说成西门庆。可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两口子只负责给你们搭桥啊,怎么处,还得看你们的,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别把芳子想得太好了,她以前的历史,毕竟你不是十分清楚……操,说远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它了。好好混吧,将来混好了,没准儿我去你家混饭吃呢。”

关于芳子的过去,我早有准备,我不想去打听她以前都干过什么,我只相信,我爱上了她,我不会将她放弃的。我又灌了胡四几杯,让他的话再多一点儿。胡四好象天生就是一个酒鬼,喝了两瓶又要了两瓶,话多得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他说到了芳子刚认识他的时候,那时候芳子可天真了,像一朵沾着露水的小花,后来她妈死了,她哥哥结婚了,两口子给她甩脸子,那意思是不让她在家里住了,她就出来了。整天喝酒,叼着烟卷像个风尘女子,惹得街上的小混混苍蝇般的围着她转,再后来林武出现了,把小混混全打跑了……再再后来,芳子就遇见了一个卖鱼的家伙,一下子就变成了淑女。

妈了个逼的,还是卖鱼的厉害——这是胡四的结束语。

从海景花园出来,天已经擦黑了,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我没有喝酒,但是我有喝醉了的症状,浑身发软,看什么都是飘动着的。

芳子,我要抱着你睡觉,我要让你给我生很多孩子,嘿嘿,你是我老婆。

已经过了元宵节,孙朝阳那边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我几乎失去耐心了。五子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每次都是醉醺醺的,先是骂我几句不讲江湖道义,说话不算数,然后就扯着嗓子嚷嚷让我赶紧去济南见他,他要再跟我战上几个回合,这次他不会再让着我了。我装做服了他的样子,跟他打哈哈,我说我怎么敢去济南跟你战呢?我怕你把我扔到大明湖里喂金鱼。五子说,涛哥想见我,涛哥想开一家海鲜酒楼,要跟我商量商量海鲜的事儿,商量好了就留我住几天,美女伺候。我赶紧挂了电话。其实我不是不想去,我是脱不开身啊。万一我前脚走了,后脚孙朝阳就开始交易了,我怕我不在场,这事儿又砸了。

我的车给了胡四,我听小杰说,当天晚上胡四就把车改了颜色,又在车斗上加了一个绿颜色的棚子,跟一个大乌龟差不到哪儿去。胡四要跟我算算车钱,我说以后再说吧。当时我买车的时候没花多少钱,要少了心里不平衡,要多了又觉得不够哥们儿意思,干脆先那么挂着,让他看着办。胡四给我送来了一辆微型面包,让我先开着,说以后帮我买一辆新轿车。

市场那边又出了点事儿,大昌手下的一个兄弟因为旁边的一个贩子去别的地方上了几车偏口鱼,没跟大昌打招呼就带人把那个人砍了,第二天就被派出所抓了。我给了大昌一些钱,让他去办理这事儿,然后把他好一顿训斥。我说以后大家都这么办,我还用不用做生意了?这还是小事儿,万一惹在个茬子上,人家一调查是我的人干的,我离蹲监狱又不远了。大昌不以为然,犟嘴说,你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了吧?你现在闯下的这些势力,还不都是伙计们这样一点一点帮你“霸占”下来的?现在你倒好,觉得自己是个正经生意人了,拿伙计们不当好人看了。我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我真的不愿意让大家再去打打杀杀的了。我对大昌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以后这样的事情,最好让他们跟你商量商量再干,咱们这帮老弟兄,我是一个也不愿意看到他们吃亏啊。大昌说,那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挤咱们的买卖?不使用暴力,光给人家讲人生,讲哲学,人家听你的嘛,你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久,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这话把我呛得够戗,是啊,不狠起来,那帮兔崽子是不会乖乖听话的……我突然发现,我的思想出现了偏差,这样下去很快会被淘汰的,一旦沉了,永远也别想再浮上来。

那几个兄弟回来以后,我召集他们吃了一顿饭,把自己狠劲臭骂了一顿。我说我对不起大家,这阵子对大家关心太少了,又让大家为我遭罪了。然后每人奖励了一个BB机,把兄弟们感动得酒都喝不下去了,有几个直接趴在桌子上哭了。

领头的那个兄弟叫春生,借着酒劲问我:“远哥,咱们什么时候进军西区?”

这我早有打算,我摸了他的脸一把:“很快,到时候让大昌带你们占据那里。”

大家群情激昂,互相敬酒,醉得一塌糊涂。

我应付了两句就出来了,心里很难受,将来我一定要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不然对不起良心。

天暖和了,午后的阳光很柔和,我坐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看那轮酒盅大小的太阳。

金高离开市场了,他走得很匆忙,让我感觉像突然被抽走了一管子血。那天,我正坐在铁皮房里跟那五下棋,金高就进来了,拍拍那五的后脑勺让他出去,红着脸坐在了那五的位置上。我以为他想跟我下两盘棋,就重新摆好了棋子。金高迟迟不走子儿,我觉得他是心里难受,毕竟他妈刚刚去世,哪有心思好好下棋?我想安慰他两句,刚一开口就打住了,我不能提老太太的事儿,那样不好,他会更伤心的。金高知道我的意思,默默地拿了一个棋子在手里倒着个儿,我俩心照不宣。

我发现他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纱布,我没问他,他经常这样,说不定又是喝酒磕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下决心脱离当前的生活,剁掉了一根手指。

闷了一阵,金高突然开口了:“蝴蝶,我要走了。”

我以为他心里难受,想出门玩几天,没在意:“应该啊,想去哪里?”

金高依旧低着头:“牛玉文想让我去他那里,他开了个铁艺店,做厨具的。”

“啊?”我突然明白了,他是想离开这里,“为什么?”

“不为什么,”金高把头垂得更低了,“我想换个环境。”

“你他妈有毛病啊?”我一把掀了棋盘,“我哪里对不起你了?说走就走?”

“不是……”金高很不自在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棋子,“跟你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走?”我胡乱踢着地下的棋子,“哥俩玩儿得好好的,说散就散了?”

金高终于抬起了头,眼圈红得像兔子:“蝴蝶,别往别处想,我走并不是因为你对我不好,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金高直直地看着我,嗓音在颤抖,“我妈这一死,我想了很多……我妈的死跟我有很大的关系,是我把她活活给气死的,从小到大我让她操碎了心……不是拘留就是劳改,刚想跟着我享几天福,她竟然死了,死得那么突然,让我连声妈都没来得及喊出来……蝴蝶,原谅我,我想好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妈在天上看着我呢,她不会让我再过这种让她操心的日子了……”

“滚!你他妈给我滚蛋!”这些话深深地刺激了我,我感觉自己都要爆炸了。

“蝴蝶,别这样,”金高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我,“我真的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哪种日子?”我猛地推开了他,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告诉我,哪种日子?”

“别这样……”金高还想来抱我,我抬起脚把他踹到了一边。

金高颓然坐在了沙发上:“我什么也不想说了,我对不起你。”

我站在门后大口地喘气,脑子里仿佛有一根棍子在拼命地搅动,耳朵也响个不停。

金高叹了一阵气,默默地摘下腰上的BB机,轻轻放在桌子上,垂下头不说话了。

往日的情景过电影一般,磕磕绊绊地穿过我的脑海。我看见少年金高骑在一辆崭新的26自行车上,撒开把,挥舞双手呼啸而过,风将他敞开的黄军装扯向身后,猎猎作响。我看见长出两撇胡子的金高手里提着一把滴着鲜血的牛角刀,站在我的对面大声喊,快跑!我还看见了酒醉中的金高,他摇摇晃晃地打着酒嗝冲我傻笑,哥们儿,下一个干挺了谁?眼前的金高逐渐模糊,模糊成了窗玻璃上花花搭搭的冰花……我把双手抬起来,使劲地在脸上搓了两把:“大金,别急,再好好想想。”

金高不停地在大腿上按着右手的手指头,咔咔,咔咔。

我蹲在他的对面,尽量让声音柔和一些:“在哪里也是活,跟我一起不好吗?”

金高依旧按着手指头,咔咔,咔咔,咔咔。

“你走吧,”我慢慢站了起来,把桌子上的BB机递给了他,“跟着牛哥好好混。”

“不用了,”金高推回了BB机,“去了那里,这东西也就用不着了。”

“用得着,”我掀开他的衣服给他挂在腰上,“想你了我就呼你。”

“那我先走了,冷藏厂的帐我都做好了,在花子那里。”金高站了起来。

“走吧,”我拍了拍他的胳膊,“唉……人各有志啊,常回来看看。”

金高走了,我哭了,哭得昏天黑地,这是我仅有的几次伤心的哭。

我把花子喊过来,跟他对了对帐,把金高应该得的那份钱让花子给他送去了。

花子刚走,我就听见那五在外面嚷嚷:“你他妈是谁呀?蝴蝶是你叫的吗?”

一个瓦块磨铁似的声音高叫道:“我是谁?说出来吓死你——大名鼎鼎的七哥!”

呵呵,老七来了,兄弟,哥哥正需要你呢。

我拉开门,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老七。这小子可真时髦,头发分成三七开,铮光瓦亮地背向脑后,一身酱紫色的西装笔挺地穿在身上,手里还提着一个比我给小杰的那个还大的大哥大。尤其让我发笑的是,这么冷的天气里,他竟然戴着一个电焊工那样的墨镜,不时抬起两根指头,潇洒地从鼻梁中间往上推一下。那五在一旁脸红脖子粗地冲他嚷嚷:“你是谁的七哥?”

老七单腿站立,另一条腿优雅地晃动着:“我能告诉你吗?你他妈个尖嘴猴儿。”

那五似乎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唯唯诺诺地哼哼道:“那我去找远哥,我不跟你说了。”

老七像擦黑板那样摇晃了两下拿大哥大的手臂:“嗳嗳,这就对了嘛,你个傻逼。”

那五刚要往上走就看见了我:“远哥,你亲戚来了,他说他是你七哥。”

老七猛一回头:“呦,远哥在呐?”转头冲那五一咧嘴,“小子你陷害我?”

那五一溜烟跑了:“妈的,又来了一个‘二唬头’。”

我站着没动,依旧保持微笑的姿势,冷眼看着老七。

老七开始不自在了,小偷似的将墨镜摘下来,挂到了上衣口袋里:“我,我……”

我嘬了一下嘴巴,一偏头:“进来说话。”

“远哥,你别不高兴,”老七一进门就慌忙解释,“我没说我是你的七哥,我……”

“呵呵,兄弟见外了,”我丢给他一根烟,“你就是说了也无所谓啊,不就是一个称呼嘛。”

“那也不敢,”老七颠上来,啪地打着了打火机,“远哥抽烟,我就一个孩子,啥也不懂。”

我推开他的手,自己点上烟,示意他坐在我的对面:“找我有事儿吗?”

老七见我不冷不热的样子,有点儿不知所措:“这……不是你让我来上班的吗?”

这小子倒是挺守信用,我淡然一笑:“今天就算正式加盟了?”

老七连忙站起来点头哈腰:“是啊是啊,今天算是正式投奔远哥来啦。”

“你那边都安排好了?别耽误了你自己的事儿啊。”

“我能有什么事儿?本来就在家闲着。”

“不会吧?闲着还玩儿大哥大?”

“咳,假的,”老七将大哥大往屁股底下掖了掖,“电话分机,我一个兄弟的。”

我操,这都什么玩意儿,我想笑又没笑出来,叹口气说:“你行,派头足。”

老七对我这句话好象很满意:“就是就是,在看守所他们都这么说,连小广……”

我冲他摆了摆手:“别提你家小广哥,我听了别扭。你想在我这里干点儿什么活呢?”

老七像个汉奸那样打了一个立正:“一切听从远哥吩咐。”

“下基层吧,”我早就给他设计好了,一本正经地说,“在下面锻炼锻炼,有好处。”

“行,我什么都能干,穿上围裙是小工,拎起斧头是杀手,样样精通。”

“看见刚才跟你吵吵的那五了吗?先跟着他干上一阵子吧。”

“卖鱼?”老七不相信似的瞪直了眼,“不是有人卖吗?”

“人手不够,你没看见多少摊子?”

“这……”老七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安排他,一脸茫然,“卖鱼啊,卖鱼?”

我把身子往后一仰,装出一付关心他的样子:“很辛苦啊,兄弟,很辛苦。一定要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该休息休息就休息休息,别让钱累着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我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跟我讲过,列宁同志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那意思就是一定要休息好,啊,休息好。再就是,一定要跟同志们搞好关系,可不能动不动就让人家喊你七哥,咱们都是阶级弟兄,不能搞论资排辈那一套。你想想,如果别人喊你七哥了,那五怎么办?人家那五还是五哥呢,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七让我这一通说教弄得很难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几乎都冒出汗来了:“远哥,别说了别说了,我全听你的还不成吗?唉,我怎么觉得你这些话像个国家干部说的?列宁没那么说过吧?列宁说,没打过劳改的不是好人这倒是真的,也不对,人家苏联没有劳改队吧?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没蹲过监狱的不是好人?简直胡说八道嘛,蹲过监狱的都他妈是雷锋?”

看来这小子的脑子也够乱的,我换个话题问:“老七,你以前跟谁玩儿?”

一听这话,老七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马彬。”

马彬我知道,83年严打之前,他是有限的几个大哥级的人物之一,后来被黄胡子压下去了。

我点点头:“哦,马哥现在还好吗?”

老七把头垂得更低了:“他死了,被人杀了……”

老七说,马彬从这个市场走了以后,孙朝阳和凤三都曾经找过他,让他跟着他们干,马彬不愿意,他掉不下那个价儿来,因为以前他们都是平起平坐的人物。后来马彬就联合铁子跟黄胡子约了几次仗,除了丢下几个伤号,没捞到一点儿便宜。他的心还是太软了啊,该出手的时候不狠也不果断……老七茫然地扫了我一眼,接着说:“铁子彻底沉了以后,他回了原来的单位上班去了。去年八月结了婚,结婚的时候,他老婆就怀着孕,年前生了一个儿子。差几天过年的时候,他出门给孩子买奶粉,那天下着大雪,他刚买上奶粉,就被一个人用枪从后面顶住了脑袋……公安把他的尸体抬上车的时候,他已经凉了。”

这个话题太沉重,我苦笑一声,又换了个话题:“不说他了,你手下还有几个弟兄?”

一提这个,老七忽然来了精神:“有,几十号人呢,随时听我的调遣。”

这我倒相信,像这样的伪黑道人士,笼络人是有一套的,我点点头:“那就好。”

看着兴致勃勃的老七,我心中暗笑,别着急,有用着你那帮兄弟的时候。

“远哥,要不你再松松口,解决几个指标?伙计们全没有工作。”

“以后再说吧,我这里也很紧张,我的兄弟都没全照顾过来呢。”

“他们干什么都可以啊,装卸、守摊,来不及了出海打鱼都行啊,远哥,帮帮忙。”

我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这是一个比较义气的人,尽管有些虚伪。

我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这样吧,你挑两三个关系最亲近的,让他们来。”

老七忽地站起来,伸出手就要拍我的肩膀,一想不妥,啪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好哥哥!”

我打开窗户,把那五喊了进来。

那五一听我让他带着老七干,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怕他打我。”

看得出来,老七是个很油滑的人,连忙给那五敬烟:“五哥,抽烟抽烟。”

我把他俩的脑袋往起一碰,哈哈大笑:“就这么定了,谁不听话,撤职查办!”

独自在屋里闷坐了一阵,我忽然感觉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心里老是想着金高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一粒灰尘,一点儿没有落在地面上的塌实。我踱到窗前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竟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那些忙碌的人充实。透过人缝,我看见那五趾高气扬地吩咐老七搬这搬那,像个旧社会上海滩码头上的把头。老七崭新的西装外面穿了一件粘满鱼鳞的皮围裙,显得不伦不类,滑稽得像个小丑。我的这帮伙计非常能干,他们也很快活,不时跟旁边的女摊主打情骂俏,惹得女摊主杏眼圆睁地用水泼他们。我坐回来,眼睛盯着墙上胡四给我写的一幅字出神。那幅字上写着胡耀邦的一句话——“凡是辛勤劳动,为国家为人民做了贡献的劳动者,都是光彩的”。我算是劳动人民吗?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重新走到窗口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看着慢慢开始空荡的市场,我的心渐渐黯淡下来。

电话响了,是小杰打来的,他喊得声嘶力竭:“蝴蝶,马上来出租房!”

终于来了!我扣了电话窜出门去,疾步上了胡四给我的面包车。

老憨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大兄弟,你要去哪里?”

我猛踩了一脚油门:“去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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