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使徒(一)
作者:樟脑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25

微风拂过长草坡,远处绵延的小山包碧色茵茵,阳光并不刺眼,像穿透卷云罅隙垂落的米黄缎带。抬头仰望,淡青色穹隆仿佛一顶圆帐,阴凉影子在丘陵平原间流转不息。半空找不见云雀,倒有一面孤零零的风筝、不时在乱流中颠簸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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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来很是专注,宜喜宜嗔的俏脸未经时光雕琢,下颌的浅窝透露出任性、倔强的性情。不说话时眉目含愁,可化嗔为喜也只需眨眼工夫……此刻的她正紧抿双唇拉扯着线绳,眼光随风筝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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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细线已然放尽,这会儿天上的早交给了风。少女浑然忘我,细线和短发都令旁观那人胸口生疼。不管再怎么努力,风筝远飞的决心已定,女孩失望得快要哭出声来,忽然五指一松,赌气放开绳结,她就这么转身离去,很快化作草绿色幕布上的小点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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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嘴呼唤却发不出声音,自己似乎置身于冰冷湖底,每迈出一步都要用上浑身气力。眼看对方消失在山峦彼端,天空眨眼变了脸色,大片雨云电芒频闪,漏斗状的飓风在地平线处迅速集结;异常气压如号角低鸣,推波助澜、将平原上的蒿草催折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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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空气卷着苍耳掠过,云幕中浮现一张女人的脸:颧骨丰隆,鼻梁挺直,轮廓清晰如石刻浮雕。“向我膜拜吧!”女人用一万个声音发言,唇边的微笑含情脉脉,话音却不容置疑。“尽头没有其他道路,我将是最后的归宿……”

一道急电闪过,杰罗姆从梦魇中苏醒了一半,卧房外窗咣当作响,雨点频频飘洒进来,虽没有心惊肉跳的感觉,风筝和长草坡还历历在目。闪光紧接着一声闷雷,身畔莎乐美的惊叫将他唤回了现实。

妻子瑟瑟发抖,不知什么时候起,窗外换上一片恣肆的雨景。风势急劲,水点敲打窗棂时密集有力,杰罗姆踩着湿地起身关窗,正瞧见治安官的帐篷塌倒了一半——今晚的降水许能造成不小灾害。

温暖酮体抱个满怀,这才意识到莎乐美没遇过雷暴天气,难怪给吓得不轻。一时三刻都不可能转晴,杰罗姆干脆把她裹在毯子里,抱去不靠窗的房间,然后上楼敲敲盖瑞小姐的屋门。半天没人响应,心想再怎么粗神经、她这会儿也不可能睡着吧?推门一看,小灾星手持一根长铁丝,貌似准备探出去接引闪电,亏她还知道安一排天线增加成功率。汪汪本该赶来示警,可惜这屋里唯一理智的生物胆小如鼠,床底下仅露出半截尾巴,雷声一响便骇得汪汪乱叫。

森特先生对小女孩的实践精神褒奖两句,命她抄写物理书五千遍。把这二位也移到不靠窗的房间,一家之主很快转悠几圈,确保所有开口都已关严。两只孔雀蹲在吊灯灯架上叽叽咕咕,杰罗姆没料到它们还有飞行能力,无奈摇头,进客厅拖拽沙发。一番修整后,总算服侍女孩们睡下,他自己坐在旁边大睁两眼,心神不知飘到哪去。

汪汪嘴咬拖鞋半睡半醒,莎乐美怀里揽着小女孩,脑袋枕在他大腿上,盖瑞小姐喃喃直说梦话,对五千遍抄写颇有微词……轻抚妻子的柔发,森特先生不时小声抚慰她两句,就这么皱了一夜眉头。天刚放亮,外面传来乱糟糟的人声,隐约像是“社区居民互助组织”的闲人,正挨家挨户查问损失、派送姜饼茶水、以及强迫男士们帮忙修缮邻居损坏的屋顶。

来不及吃早饭,杰罗姆到桥上旅店的留言板写下暗语,正午约见“百分之十”、备齐车马云云;然后勉为其难,参加义务劳动忙活好半天,给巫毒教邻居补补房顶瓦头,主人甚至没露面表示感激之情。

来不及收拾自家花园,“百分之十”乘坐的马车已在老地方停妥,车轮碌碌,乡间景致被大雨冲刷后份外清新,不过凌乱的灌木丛跟土路上的沟壑就不怎么雅观,昨晚显然也遭风雨剥蚀;大部分“枣红屋顶社区”架起了长梯在修缮坏损处,还见着搭设脚手架补窟窿的,一夜雷雨带来不小损失。“百分之十”对蘑菇派赞不绝口,森特先生填饱肚子,任由他自言自语,到地方前争取时间小睡片刻。

可能是心理作用,第二趟旅行似乎快捷许多,没多久便抵达了郊外庄园。屋舍外围果然有大片夯实的空场,马车长驱直进,杰罗姆很快被引入内室坐定。等上半分钟,主人准时出现在玻璃屏风那头。

“昨天一场豪雨冲毁不少道路梯田,阁下家中没出乱子吧?”

“没有,先生,不能更好了。”对方若无其事地寒暄两句,杰罗姆则直奔主题说,“东西已收到,您的意思我却没弄明白。”

“先跟我讲讲,”主人似乎稍往前欠身,饶有兴味地问,“戴上它是什么感觉?有个老友说我太过理性,缺乏感受情绪的禀赋,难以理会普通人的行事动机。我就想知道,忠诚的士兵究竟是为价值而战呢、抑或仅仅为了情感的满足?荣誉感又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杰罗姆冷淡地说:“十分抱歉,先生。我好像不适合回答这问题。”

“我以为职业军人是这方面的专家,不然还有谁更合适回答?”

“是这样,先生。”杰罗姆扳着手指说,“刚开始有人问我为何而战,我会说因为恐惧,当上军官后只能说军令难违。至于再往后,我战斗的因由相当个人化,不具参考价值。回头想想,荣耀这类事对我可有可无,从未左右过重大决定。不知怎么,听到漂亮话我也会有触电的感觉,可一发现别人全都这样,反而觉得异常羞耻、乃至从深心里瞧不起他们。这样讲够坦白吗?”

主人对他的回答哑然失笑,“这么说你跟我较为接近,服从特定价值胜于服从权威,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只好临时换换。嗯,很明显,我惯于指使他人,现下又需要隐蔽的武力支持——来为我卖命吧。”

森特先生毫不意外,平静地说:“您得承认,这提法不太有吸引力。只要不是天生嗜血,铤而走险的事偶而为之事出有因,主动往刀口上送可就白痴得很、接近不可理喻啦!”

主人说:“你的近况不也是‘铤而走险’吗?对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个体,能找到归属总比东飘西荡更有保障,我已经展现过自己的部分能力,待遇完全不成问题。就说这些年你一直担当半岛地区某个酋长国的‘驻外参赞’,最近才返回正常编制为国效力。”

“间谍吗?讽刺的职位呢。不过您知道,普通打手被迫加入强势组织很常见,指挥岗位上的可就强求不来,单纯利诱还远远不够,统一的价值观才是根本——很难想象不爱国的将官会被授予重兵,他们可比敌人危险得多。那么,您需要普通打手、还是不爱国的将官?”

主人:“价值取舍好办,我还没遇过有能力拒绝我的人。不仅恢复军籍,且把空白的十年并入服役年限,你直接对我负责,辖制层级很少,绝找不到更优越的条件。表面上继续扮演实业家,背后要做的跟你本职工作如出一辙……别忘了,我不是凯恩。zf军无论哪方面都比叛党强的多,哪有人喜欢做漏网的鼠辈?”

对方自说自话,森特先生明知自身处境不妙,出言婉拒不一定会发展成什么样,便不置可否说:“您实际上什么也没透漏,真打起来,压倒性数量优势才是制胜之道,秘密工作究竟扭转不了大局……”

“战略面的盈亏与你无关,下面我要说的话皆属于最高机密,听完再下结论。”主人语调平和,发言内容却耸人听闻,“我们实际上接收了协会一多半流散人员,经验丰富的核心成员数量也有不少。首都军区划出独立编制容留这批精英,组织模式和协调机制保留原状,后勤优先级很高,以确保实战效能的发挥。”

“问题是,豢养这个级别的突击力量,究竟拿来跟谁作战?”

“反渗透,当然。你干这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主人说。

杰罗姆狐疑地问:“一两个恶魔仆从能有多大作为?交给‘法眼厅’的密探、比起填这个无底洞岂不划算许多?”

沉默半晌,对方终究叹口气。“春分前后,东部军区第一副指挥向参议会传递密报,指控顶头上司霍顿勋爵崇拜异端、图谋叛国。勋爵指挥着所在省份的三个重步兵军团、边境守备队和铁面骑士团主力。不论指控是否属实,越级上告程序已然严重违法,参议会驳回调查请求,派一名巡礼官将密报原样送返霍顿的‘将军领’,表示对他的完全信任——勋爵对此的回信是,副指挥和省长的脑袋。”

听到这种说法,森特先生表情古怪,一时哭笑不得。“军区指挥割地称王,罗森‘悄悄’丢了三个兵团外加一个省,表面上还装作若无其事……恕我直言,霍顿先生是名伟大的窃贼呀!”

主人不予置评,安静地说:“霍顿未曾宣布独立,敌对行动仅限于调兵防守关隘,设卡征税,严禁外来商旅停留……这个省本是归附的‘山岳蛮族’聚居地,勋爵给治下农奴土地和自由,跟境外蛮人订约,大量征召外籍佣兵,谋叛意图毋庸置疑。战略上保持缄默,是为了给地表的恶魔先锋巩固滩头阵地,最不济也做好长期顽抗的准备。事后观点,勋爵夫人显然是名恶魔仆从——假定她确属人类的话。”

“不是开玩笑,对吧?”杰罗姆眼神绝望,很想大声质问对方。

“不好笑,其实。”主人以事不关己的口吻感叹道,“男人推动世界,女人推动男人,再正常不过。几年前,我见过勋爵夫人一面……对迷茫的心灵,她的确值得。”像在回忆中追思片刻,对方低回地重复一遍,然后总结道,“我们不清楚,周围共有多少潜伏者,不清楚他们潜伏了多久、潜伏有多深。保守估计,这场‘战役’至少打了两百年,敌人以血缘为纽带,组织结构家族化,隐忍不发,暗中散播邪教信仰。‘恶魔般的狡诈’,加上无尽的坚忍……想像力令人折服。总之,工作环境相当严酷,站在理性的角度,我不看好人类世界。”

“照这么说,”森特先生再没有丁点幻想,“离开的时候到啦!”

主人轻笑道:“别傻了,‘恰逢末日’是多大的幸事!你以为,人人都有机会目睹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宁愿为明天活着。总还有明天。”

“问题是,”对方轻声道,“明天属于你、还是属于你的那个‘她’?做个好丈夫,也该为末日尽一份心力。”说完这话,主人顾自起身离开,杰罗姆对结尾这句思量再三,终究只发出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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