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以前，林海对康有为的印象不算好，见面以后，印象更差。

康有为给林海的第一感觉是傲。

康有为出身于士宦家庭，是广东望族，虽然说不上从小锦衣玉食，但和同龄人比起来，各方面都优人一等，这就难免滋生出一股子傲气。他读了很多书，修养还是有的，待人也很平近，很多时候这种傲气被刻意掩藏了，但时不时还是会露出一点。

房门虚掩着，林海和谭嗣同推开门时，康有为正伏在桌前，手握毛笔，在一张白纸上撰写着什么，他眉头锁得厉害，书写的速度很慢，似乎是一边写一边在思索，以致林海和谭嗣同进屋也没有察觉。

康有为这年已经三十五岁，但看起来要年轻五六岁，脸圆圆的，像电视剧里的员外。

“康先生，学生谭嗣同与挚友徐志摩来访。”谭嗣同朗声说道。

康有为这才发现了门口站着两个人。康有为与谭嗣同有旧，谭嗣同曾有一段时间向康有为学习西学，虽然没有拜师，但也算得上有师徒之谊。见了故人，康有为心中大喜，把毛笔扔在桌上，哈哈大笑，大步流星走向谭嗣同。

“复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康有为在谭嗣同肩上拍了一掌。

“借的是月末军演之风，康先生也是为此来的天津吧？”谭嗣同明知故问。

康有为说：“是啊，月末的海军会演是国家大事，不容错过啊。大凡有识之士俱聚集于此，如今天津卫已是群星荟萃，昨日卓如已经来见过我，我弟康广仁也随我来了天津，你们几个青年俊杰应该好好聚一聚。”

谭嗣同转头对林海说：“卓如姓梁名启超，是康先生的学生，此子自幼聪颖，异于常人，16岁就中了举人，今于万木草堂跟随康先生学习，是当今中国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康广仁是先生的幼弟，倡维新变法，有乃兄之风。”

林海点了点头，对这些鼎鼎大名已经麻木了。

谭嗣同又指着林海，向康有为介绍：“康先生，这位是我挚交好友，名叫徐志摩，自幼在美国长大的，数月前徐先生收购了汉阳铁厂，斥资白银数百万两更换设备，使迟暮的铁厂重新焕发青春，徐先生是对我中国有大贡献之人。”

林海向康有为伸出手，微笑道：“久仰康先生大名，今日能够一见，幸甚。”

康有为漫不经心的伸出手，和林海握了一下，淡淡说道：“我曾拜读过《泰晤士报》对徐先生的专访。徐先生是大商人，虽然生在海外，却不忘报销国家，十分难得。”

康有为虽然不像普通的读书人一样自命清高，瞧不起商人，但到了他这个程度的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俯视着芸芸众生，习惯了。所以虽然礼节到了，却多少流露出一些没把林海当回事的感觉，不过林海也不生气。

康有为说完就不再搭理林海，而是一把拉住谭嗣同的胳膊，拽着他向书桌前走去，同时说道：“复生，既然来了，正好来看看我新写的书，也提点宝贵意见，我这几天总觉得思绪有些枯竭，你却送上门来，甚好。”

康有为现有著作包括《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广艺舟双楫》等，每一部作品都对谭嗣同造成了极大的思想冲击，听说康有为又有新作，谭嗣同喜形于色，说道：“哦？那我可要先睹为快了。”

“你不想看还不行，哈哈，能对我唱唱反调，提点意见的也就是你谭复生了。卓如只会吹捧，是指望不上了。”康有为大笑道。

完全对林海视若无睹。

桌子上垒着厚厚的一叠书稿，谭嗣同见了那堆书稿就像馋猫见了鱼，在桌边坐下，迫不及待的阅读起来，康有为坐在谭嗣同对面，端着茶碗悠闲地品着茶。

文稿颇厚，此刻难以仔细阅读，不过谭嗣同虽然仅仅观其大略，脸色仍然变得越来越激动，显然康有为的新书再一次对他的心灵形成了震撼。

谭嗣同每看过一张稿纸，便将其放置在一边，林海和康有为也说不上话，横竖无聊，便将谭嗣同读多的稿拿了起来看了看。

这一看，林海就知道为什么谭嗣同的神情如此激动，这个康有为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这部新作名叫《大同书》，林海听说过书名，但书的内容却是第一次接触到。

书的首页是一个简单的目录，以标题和释文的方式对全书的脉络作了规划，书的内容也能从其中略以窥视。

在这部书里，康有为构思了一个具有较高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极乐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人平等，没有臣妾奴隶，也没有教主教皇，更没有君主统领，人人和睦相处，过着平等而富裕的美好生活。这个社会的特点总结起来大致有十三条：

一、没有国家，全世界置立一个总政府，分若干区域，中国、美国、英国、德国都只是其省域。

二、总政府及区域政府皆由人民选举产生。

三、没有家族，男女自由恋爱，居住在一起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年，超过一年就换人。

四、妇女怀孕以后进入胎教院，儿童出生以后进入育婴院。

五、儿童按年龄进入各级学校进行学习。

六、成年后由政府分配工作。

七、生病了免费进病院，老了免费进养老院。

八、胎教院、育婴院、蒙养院、医院、养老诸院，为各区投入最高的设备，入者可以得到最高的享乐。

九、成年男女必须服“院役”，就像服兵役一样。

十、设公共宿舍、公共食堂，困了就睡，饿了就吃，不要钱。

十一、对懒惰的人进行警告，是最严的刑罚。

十二、学术上有新发明者或者在胎教等五院有特别劳绩者，得特殊奖励。

十三、死则火葬，火葬场比邻肥料工厂建设。

这家伙简直就是中国的马克思，东方的柏拉图啊！

即使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林海都被康有为的构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可以想象，康有为的思想对于谭嗣同、梁启超、李家欣这些十九世纪的人带来的冲击是何等巨大，谭嗣同将康有为视若神人也就不难理解了。不过除了同样震惊，对康有为的这些观点林海是不可能认同的，这和谭嗣同等人的盲目崇拜截然不同。

“好啊，好啊，说得好啊。”谭嗣同已经不是脸色激动，现在已经念念有词了。康有为笑了一下，不动声色，继续喝他的茶。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谭嗣同终于读完了最后一页稿。康有为放下茶碗，问道：“复生，看了我的新作，感觉如何？”

“老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卓如只会吹捧了。”谭嗣同叹了一口气：“像这样的作品，我等除了顶礼膜拜还能做什么呢？老师要我唱反调，我唱不出啊。”

康有为感到很受用，笑道：“复生言重了，我这也不过是奇思幻想，世界要达到我所构思的程度，我看至少还要五百年。”不经意间瞟到身边还有一个人，就对林海说：“徐先生也读了拙作，不知有何见教？”

康有为根本不认为一个商人的思想觉悟能够达到和自己交流的程度，所以这句话就是敷衍一下，谁知林海竟然笑了笑，说道：“康先生的构想非常诱人，和法国的圣西门、傅立叶、英国的欧文等人提出的理想社会有相似之处，其中选举制度，教育普及，火葬等不失为亮点。不过在下认为康先生的构想虽然奇妙，比傅立叶等人的理想社会更具可行性，但仍然没有实现的可能，还是属于空想社会主义。”

没想到一个办铁厂的竟然知道圣西门、傅立叶、欧文这些人物，要知道这些人就算是中国的状元都没几个知道的，康有为大惊之下不禁对林海刮目相看。

收起轻视之心，康有为肃然说：“徐先生，空想社会主义并非没有实现的可能，我认为社会是在不断进化的，空想社会主义正是社会进化的最终形态，只是这个过程非常漫长，我刚才提出可能是五百年，也可能更长，一千年、两千年，甚至一万年，但最终一定会走向大同。”

林海说：“社会的确是在不断进化，对社会的发展进行推演也是可以的，但前提是要了解生产力的发展趋势。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认为这句话很有道理。那么决定经济基础的是什么？是生产的方式。敢问康先生，在你的大同世界里，人类是怎样创造财富的？生产方式是什么？”

康有为愣住。他从来没想过他的大同世界怎样创造财富，在他的作品中，大同世界的财富似乎是与生俱来，源源不断的。这时林海问起来，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想说道：“大同世界的生产方式和现在的社会很接近，却优于现在的社会，蒸汽机的功率更大，效率也比现在的高很多，操作起来也更加方便，能够创造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物质财富。”

林海微微摇头，笑着说：“康先生，看来你的想象力还是远远不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