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的话给了唐才常很多启发，最紧要的一点：他意识到被统治者和统治者之间的斗争是血腥的，残酷的，这是他日后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工人运动领袖的启蒙。

考核在5日以后进行，林海在吕贝尔等人的陪同下在考场巡视了一番，感觉非常奇怪，因为在此之前，从来都是他咬着笔尖冥思苦想，对试卷上的题目百思不得其解，而威严的监考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时刻提防着他施展偷看夹带等小动作，这一次他竟然成了督考的人。

考核结束，所有的专家集中起来进行对考核卷宗进行批阅，效率极高。第二天在工厂大门张布结果时，无数工人将张贴栏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其拥挤程度不下于清政府开科取士。

考核的结果应了一句古话：几家欢喜几家愁。

落榜的工人站在工厂门前久久不能离去。对于他们来说，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变成黑色，唯一的白在他们的心中——那是一片空白。

“我以后应该怎么办……”一个工人语带咽声说，说完闭上了双眼。

没有人能够回答，因为每一个落榜的工人都在心中敲问着自己相同的问题。

“徐志摩说过，我们有什么想法可以选出一个代表和他谈。”终于，一个三十出头的健硕工人开口了：“我们就和他谈一谈，也许他不会赶尽杀绝。”

“怎么可能……”一个年轻工人忧伤的摇了摇头：“他既然搞了这个考核，就绝不会可怜我们，他说我们可以和他谈，那只不过是敷衍我们。”

“反正谈一谈也没有关系。”健硕工人说：“情况总不会比现在更糟。”

“那你去谈吧。”年轻工人叹道。

“好，我去。”

健硕工人怀着忐忑的心情到了厂长办公室，吕贝尔热情的接待了他。工人表达了想和林海会面的想法。吕贝尔二话不说，将工人带到了林海居住的旅店。

林海请工人落座。工人说：“徐老板，我名叫郑达，是汉阳铁厂的一名高级匠工，我在厂子里已经做了三年工了，这一次考核我没有通过，但我的技术一点不差，而且你看，我的身体很好，无论做什么我都可以的，你能不能把我留下来？”

工人说完就脱衣服，露出自己强健的肌肉。

“快把衣服穿好，成何体统？”林海阻止了他，说道：“你说把你留下来？难道你不是代表工人来和我交流，而是代表你自己？”

郑达说：“我也希望其他工人都能留下来，可是如果连我自己都被解雇了，怎么替他们求情？徐老板，我家6口人，拖儿带女的，全靠我这份薪俸养活，如果你不要我了，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你的情况我知道了。”林海点了点头，说道：“但显然在工厂里像你这种情况的人不在少数，如果每一个人都来和我交流，我岂不是累死？郑达你听着，我现在要你去做一件事情，你把所有没有通过考核的工人组织起来，你们成立一个工会，然后选出一个工会代表来和我谈。”

郑达问：“老板，什么是工会？”

林海回答：“工会或称劳工总会、工人联合会，是产生于工业革命时期的一种工人组织。由于工人们面对雇主时处于完全弱势，单个的工人无力对付强有力的雇主，所以成立了这种基于共同利益的组织，以便增加实力与雇主抗衡。工会代表可以与雇主谈判工资薪水、工作时限和工作条件等等。”

林海的一番话可谓石破天惊，郑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结巴的问道：“老……老板，你说……你说要我们工人成立一个工会？然后……选个人来对付你？”

林海笑道：“并不是对付我，而是为你们工人争取合理的利益。我作为管理者，不可能知道你们每一个人的需求，需要你们主动来与我沟通。而且我的生意做得很大，不可能一直留在湖广，有了工会，你们才不会被副厂长、总工程师这些洋鬼子欺负。依靠工会的力量，你们有合理的要求完全可以和他们平等谈判。当然前提是合理，如果你们想反过来欺负他们，我是不会对你们客气的。”

郑达只觉这一番话好比情人的甜言蜜语，听得他面红心跳。过了一会儿，郑达说道：“老板，你和我们想象中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林海笑道：“你们认为我是一个十分刻薄的老板，但事实上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早期的工会的确是一个工人对抗老板的组织，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工会的性质也发生了改变。一个好的工会不但不会成为老板的眼中钉，反而受到老板的欢迎，因为它可以及时反馈工人的意见，协助老板管理好工人的情绪。而且还能成为老板控制中层干部的筹码，因为一个工厂的基层说不上话，中层则必然出现，专横的情况。瞒上欺下，自古皆然。

另一方面，从本质上说，雇佣关系和商品买卖一样，是一个相互满足的过程。只有工人的需求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他们才能尽最大的努力做好工作，工厂也才能得到最大的发展，所以满足工人，其实就是发展工厂。这个道理很简单，能够做到的企业家却不多，因为企业家太贪财。林海不是企业家，不在意财富的多少，所以处理这件事反而能够很潇洒。

督促汉阳铁厂的工人成立工会组织，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中国人需要表达自己的意见。

中国人必须表达自己的意见！在这个大炮决定一切的时代，中国人需要把自己的血性张狂的表现出来，而不是埋在内心深处，等到国破家灭才想到用血肉之躯铸就新的长城。

在汉阳铁厂试行工会，或许这种工人组织能够很快席卷全国，激发起全国受剥削者的血气。

郑达离开旅社的时候，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走在路上还被马车撞了一下，以致脸上一片淤青。

回到工厂，对他还抱有一丝期待的人看到他那张青肿的猪头脸，心中都是一阵失落，只道他不但吃了闭门羹，还被可恶的老板打了一顿。

“老郑，和老板谈得怎么样？哎，看来不太好……”

一直像一只焉鸡的郑达眼睛骤然亮了，“老板没有和我谈，但说让我们成立一个工会，选一个工会代表去和他谈，我看老板为人很谦和，一定会友善的对待我们。”

郑达将林海的话转达给这些工人，工人们只有一个感受：郑达疯了！

“老郑，你就别折腾了。”一个工人叹气说：“你说的那什么工会，是你编的吧？我怎么听着……觉得像反贼？”

郑达急道：“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们为何不想一想，如果不是徐老板说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工会这个词？你们和我一样都是考核不过关的人，没有这份活儿就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一起把工会搞起来，这样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工人们想了一下，觉得郑达的这个说法倒也不错，反正都是这样了，权把死马当活马医吧。

“郑达，我们成立工会应该怎么做才好？”

“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想过了。”郑达说：“我们可以在工厂大门前贴通告，愿意加入工会的工人签一个名就行。人少没关系，有了工会就能和老板谈，只要我们提出的意见不过分，老板一定会答应的。”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道理很简单。”郑达说：“什么叫工会，就是由工人组成，代表工人利益的组织。老板既然让我们组建工会，就说明他还承认我们工人的身份，也就说明他不会解雇我们。”

“对啊。”听郑达这么一说，工人们顿时觉得大有道理。

按照郑达的计划，工人们开始筹建工会，可惜事与愿违，几乎无人响应。经过一个下午的折腾，仅仅纠集了十个人。这十个人开了一个小会，选出郑达作为工会代表，并确定了要对林海提出的要求。

郑达再一次拜访林海。

林海双手撑在桌面上，正和吕贝尔、赵凤昌、胡里奥一起正在研究煤矿的选址问题。赵凤昌建议林海把煤矿开在济阳县，走水路运输，但林海觉得水路潮汛影响很大，不如选在平津县，虽然前期运输困难一点，但是一旦修好了路就万事大吉。

郑达的出现令林海感到很惊奇，他原以为成立一个工会至少得花上两三天时间，没想到只要了一个下午。

“工会成立了？”林海问。

“老板，工会已经成立了。”郑达回答：“不过人少了一点，只有十个人。”

“十个人是少了一点，不过也算是工会。”林海笑道：“你是工会代表？”

“是，老板。”

林海说：“很好，你们可有什么意见想向我提出？”

郑达的回答很有趣：“我们的意见就是没有意见。”

“没有意见？”林海笑道：“你们面临下岗的危险，不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吗？”

郑达摇头说：“不想，因为我们相信老板一定会为我们安排的。”

林海哈哈一阵大笑，拍了拍郑大的肩膀，指着一张桌面上的地图说：“你来看，这就是我对你们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