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的大眼睛像两颗深邃圆润的宝石，在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灵气。她明明在问陈宇峰，却又对眼前的大活人视而不见。陈宇峰还来不及隐身，那么是因为什么原因让她对他视若无睹的呢？

陈宇峰狐疑地伸出手在那少女的眼前晃了晃。那少女依然故我，睁大了双眼，眼皮也不带眨的。陈宇峰明白了，这少女敢情是个瞎子，可惜了她一付如花似玉的好相貌。见那少女的裙摆上已沾染了血渍，陈宇峰终于不能坐视不理了。他惭愧地伸出手，将那少女搀扶了起来，说：

“我没事，我在这儿。”

在取出全部的弹片后，原来的淤阻滞涩全都烟消云散，四肢百骸再度通畅自如，每一块肌肤都像焕然一新似的，又能自由的呼吸了。陈宇峰牵着那少女在茶几旁坐下，在这个过程中，他不知不觉地又改变了容颜。

那少女虽然看不见，却也觉察到什么，陈宇峰发现她的眼珠骤然收缩，打了个冷战。那少女端坐在沙发上，似乎为自己的敏感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地抽回手说：“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听青青说咱们家来了客人。咱们家平时难得来客，所以一时间忘了礼仪规矩，唐突拜访，让你见笑了。”

陈宇峰说：“没有没有，哪里的话，是我不请自来才是……”

那少女微笑道：“你是我哥哥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我叫周影，你呢？我该如何称呼你？”

陈宇峰说：“我姓陈……”

话一出口，陈宇峰便后悔了。陈宇峰这个名字再也休要提起，它是一个过去式，它所代表的个人身份和社会角色已经与现在的他产生了错位。知道陈宇峰的都不会相信他就是陈宇峰，不知道的又何必纠缠于他的过去？名字不仅仅是一个代号，它更是我们的人生不可或缺的重要印记，从生到死，你最后留下的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所以说一个简单的名字下蕴含的其实是你整个人生全部的重要信息，你的经历和遭遇，你被赞美和唾弃的、被传诵和遗忘的，归根到底就是你的名字所涵盖的。

陈宇峰支吾片刻，故技重施，装傻充愣地说：“我……我不记得了……”

“听青青说你失忆了，连名字都忘了，看来倒是真的。”那叫周影的少女不以为忤地说，“不过没关系，我以后便叫你陈大哥吧。我哥哥已经吩咐下去了，让他们请最好的医生来为你会诊，假以时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陈宇峰说：“你们能收留我，已经是我天大的造化了，哪里还能让你们破费？我自己会去就医的，你们也不用麻烦在我身上劳神了。”

周影说：“陈大哥客气了，我们家开办了几所医院，供奉了一些医生，请他们来会诊也说不上麻烦。”

陈宇峰又吃了一惊。别说请医生上门，便是到医院挂号求诊都疏不容易，还得轮号排位，看医生的脸色。这家人倒好，竟开办了几所医院。周影说得轻松，陈宇峰心里却越发不安，不知道这到底是户什么人家。他一生也没跟这样的人家打过交道，不免拘谨了起来。

陈宇峰试探着问：“不知府上是做什么的？”

周影说：“我哥哥没跟你说过么？也难怪，平时家父不许我们随便报出他的名号，说我们本是小民百姓，没资格显摆卖弄。我家是从商的，士农工商，四民之末。”

见陈宇峰还不明白，周影只好摊牌说：“我父亲是周如海。”

周如海。这就对了。周如海这个金字招牌把所有的不通之处全理顺了。

当陈宇峰还是玩具厂的小职员时，周如海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像所有奋斗在社会最底层的小青年一样，周如海是他们的精神偶像，效法瞻仰的人生楷模。周如海的传奇故事被无数的媒体渲染神化，广而告之，说周如海如何白手起家，从一个摆路边摊买裤衩的贩夫走卒，经过不懈努力而成为一代巨贾的。更让人肃然起敬的是，这周如海功成名就还不忘回报乡邻，捐桥修路，乐善好施，陈宇峰曾经就读的大学设立的最大额奖学金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每每有天灾人祸，慈善榜上也总能见到他的身影。

陈宇峰难以置信地说：“你……你是周如海的女儿？难道这是……这是周先生的府邸？”

周影奇道：“你知道家父？看来你也不是完全失忆，对一些事还有印象。”

青青回来了，见小姐不在客厅，卧室的门开着，便径自走了进来。一进门，瞧见地上的玻璃碎片，污血横流，不禁失声叫道：“这儿发生什么事呢？”发现周影正坐在沙发上，陈宇峰在一旁陪坐，立即走了过去，将手中的餐盘重重地扔到了茶几上。细看小姐身上血渍斑驳，指头还破了一道口子，眉头打结地娇嗔道：“你说，你对我们小姐怎么了？”

周影拉住青青，急切地说：“你小声点，别让管事的听到。是我自己不好，划伤了手指，破一点皮，不值得大惊小怪。”

青青气呼呼地对陈宇峰说：“小姐不怪你，你也不想办法先把小姐的血止住，虽说只是小伤，但要是感染了破伤风，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青青从一个立柜里翻出了一个家用急救箱，找了片创可贴，仔细地为周影粘住了伤口，回头又说：“自己有病，脑子糊涂，就别乱碰东碰西的，搞得一塌糊涂，还要我们来收拾。”

陈宇峰窘迫地说：“我来收拾好了。”

陈宇峰想如果让青青发现地上的弹片，只怕她更得理不饶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即抢到青青前边，着手收拾起来。那青青本就不当陈宇峰是个客人，只道他是周波随便从路边领回来的叫花子，也不再搭理他，一心只为小姐着急。

“有什么事不能等我回来再说吗？我一不在你身边，你就受伤了，让太太知道了还不把我骂死？对了，早餐我带来了。这一大早的摊上这档子事，还真是晦气。”

“不吃了，都留给陈大哥吧。”

周影起了身，青青赶紧将她扶住。

周影说：“陈大哥，你别跟青青计较，她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也是极好的人。你不用过意不去，也别再忙活了，待会儿会有人来收拾的。你好好休息吧，我过会儿再来看你。青青，咱们走吧。”

二人出了卧室，穿过客厅，那青青还不解气，一路上不停地念叨着：“这人真没礼貌，也不说好听的话，自以为是个大爷，跟我们面前摆谱。大少爷也真不懂事，带什么人回家不好，偏偏带了个脑子有病的。不但脑子有病，还有其他说不出的怪毛病呢。大少爷说他有渗血症，谁渗血能渗成那样？乌糟糟的，满地都是，杀鸡也杀不出这么多血来。依我看，小姐根本就不用理他，小姐是菩萨心肠，以为满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样，要知道人心难测，咱们家树大招风，打咱们家主意的人多了去了，都想着攀点关系，捞点好处……”

青青并不避嫌，故意说得要让陈宇峰听见。陈宇峰听这话句句带刺，都是针对他的，心想也对，声名显赫的富豪之家突然冒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有一些防备和抵触也是正常的。他如果识相，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这里根本就不是他该呆的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是属于自己的那个坑，占了去也不舒坦。

陈宇峰拿面巾纸吸干了地上的血渍，任他百般努力，红木地板上到底留下了祛不尽的印痕。他也找到了那三颗弹片，到最后它们仍不老实，捅出这么个篓子来，幸亏周影看不见，不然又是一场事故。

陈宇峰庆幸周影是个瞎子，这念头甫一出现，陈宇峰立即又感到了惭愧。他是怎么了？他怎么可以沾沾自喜，拿别人的残疾幸灾乐祸呢？周影是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出身名门，却丝毫没有所谓贵族的飞扬跋扈，自命不凡，反而抱着一颗平常心，体恤贫弱，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偏偏是个睁眼瞎，可见老天爷实在是个混账王八蛋，这老天爷才是瞎了眼，分不出好歹，辨不清善恶。

陈宇峰感慨万千，心中为人世际遇福兮祸兮忿忿不平，不由得手中有力，将那三颗弹片紧紧拽住。等他松开手掌，那三颗弹片已交融渗透，融为一体，变作死死的一块。

陈宇峰厌恶地将它抛进了垃圾桶，随后又将青青带来的丰盛早餐倒入其中，拧了袋子，这便出门。

门外有个偏房，偏房里出来一个老头，那老头见到陈宇峰立即迎上前说：“该死该死，小姐吩咐我打扫房间，我想先生可能正在睡觉，打算等你醒了再去，想不到却劳累先生做了下人的活儿。这袋垃圾就交给我吧，你继续休息，有事只管叫我。我姓朱，你叫我朱老六就是了。”

二人一番客气，陈宇峰推脱不开，只好将垃圾袋交给了朱老六。朱老六还盯着他，一个劲地劝他回去休息。陈宇峰想怕是得照办了，这深宅大院他也不识路，出了这门也一定能溜出去。再说这府上的少爷小姐对自己一片热情，不打一声招呼开溜，也说不过去。等见到周波再向他请辞吧，也算有始有终，没有辜负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