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同样是一片人声鼎沸混乱不堪的场面，不少家属都赶过来了，争先恐后地接病人出院。

陈宇峰趁着人多嘈杂，鱼目混珠，不费吹灰之力就摸进了医院大楼。他不敢找医生护士询问母亲的情况，只能一间间病房挨个查找，大海捞针。路过太平间时，陈宇峰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从太平间的门口走开了。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是有希望的。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母亲的手术是成功了，他们母子马上就要重逢了。

怀揣着这样的信念，陈宇峰寻寻觅觅地登上了四楼。与楼下大厅相比，四楼显得有些冷清，过道里空空荡荡，阒无一人。陈宇峰一如既往地仔细排查，终于，在一间医护室的门外，他停下了脚步。

隔着纤尘不染的玻璃门，他清楚地看到了母亲憔悴的身影。

母亲的样子看上去异常虚弱，苍老的头上缠着层层绷带，身子被牢牢地固定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一个护士正在为母亲测量血压。上帝总算没有辜负他，母亲的手术看来是成功了。

陈宇峰本待推门而入，举起手，扶着玻璃门，事到临头却又退缩了。他的目光再次与自己丑陋的肢体狭路相逢。他怎么能够以这样一幅尊容面对母亲呢？母亲又怎么能够承受住这样的惊吓呢？这一层薄薄的门扉倏忽间竟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他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他们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一切似乎演变成了一个恶作剧。上帝给了陈宇峰重生的机会，一转眼却又呈现出更大的难题来。陈宇峰没辙了，他痛恨自己的恶鬼模样，如果可以，他情愿付出任何代价重新做回一个普通人。然而，还有可能吗？

陈宇峰的手一直扶着门把，进退两难。满腔的悲愤让他趋于疯狂，便在这时，奇迹又开始了。

陈宇峰的手在他激烈的情绪起伏中慢慢地改变了颜色，他似乎看到自他手上反射出的光波正被洗牌重组，并依照他的心意生成幻象。从玻璃门的倒影里，他清楚地看到鸭舌帽下，自己那张鬼斧神工的丑脸竟不可思议地风生水起，生出了眉毛，生出了耳朵，他想眼睛更大点，鼻子更挺点，效果立竿见影，如同神话传说中匪夷所思的变形术，面目全非的他再次有了人样。

陈宇峰沉浸在极度的震惊中，不等他平复心情，突然感觉肩头一沉，被谁拍了一巴掌。陈宇峰浑身一激灵，蓦然回头，此时，在他身后已站了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

那医生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没料到陈宇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倒是吓了一跳，手中的资料散落一地。

趁他忙不迭地收拾资料时，陈宇峰拉低了帽檐，遮盖住大半张脸，脚底抹油，便想开溜。

那医生叫住了他，说；“哎，你是来探病的吗？这个病人叫王桂芬，是你认识的么？”

陈宇峰只得站住，下意识地把头垂得更低。

那医生却完全没有在意陈宇峰的举动，他整理好资料夹，推开玻璃门说：“进来吧。病人的手术昨晚就结束了，很成功，就是联系不上他儿子，通知不到家属。你是病人的朋友还是家属？你来得正好，你告诉她儿子，病人还得在医院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叫他到医院来办理相关的住院手续……”

说了一大堆，见陈宇峰半默不作声，那医生狐疑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知道我说什么吗？”

陈宇峰敷衍了事地点了点头。

那医生又指了指嘴，陈宇峰摇了摇头，那医生嘀咕道：“敢情是个哑巴。”于是不再理睬陈宇峰，转身向病床前的护士询问起病人的情况来。

母亲的呼吸平缓绵长，起落有致。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担心总算换来了令人欣慰的结局，母亲清除了体内的隐患，只需假以时日，静心调养，总归是会恢复健康的。可是自己呢？陈宇峰搞不懂发生在他身上的都是些什么事。为什么是他？难道他还不够倒霉，非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死去活来？

护士在报告完母亲的情况后，有意无意地说：“要我看哪，老太太指不定养了条白眼狼！这年头，世风日下，人心向钱，一看要付大堆的账单，恨不得都把病号扔给医院，自己呢，拍拍屁股走人。得，都把医院当善堂了。”

“我倒觉得老太太的儿子不是那种人，不像，你说是不是？”那医生给母亲挂了一瓶点滴，回头问陈宇峰说。陈宇峰尴尬地点了点头。

“要不然她儿子就是逃命去了；”那护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昨晚天上掉下来块大石头，当时我还以为闹地震呢，搞得地动山摇天翻地覆的，人们都在传，这几天准会发生地震，还说那陨石撞地球，相当于一颗原子弹爆炸，会产生核辐射……”

那医生打断了护士的话说：“说那陨石的威力相当于一颗原子弹爆炸，勉强还说得过去，但要说产生核辐射，纯粹就是一派胡言，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信。瞧瞧那些没脑子的，哭着闹着要出城，真有核辐射，你这会儿撤离来得及么？”

那医生在护士的协助下又做了几项检查，检查完毕，医生不再和护士闲聊，吩咐护士继续看护病人，冲陈宇峰招招手，示意陈宇峰跟着他。

那医生把陈宇峰带到了办公室，表情严肃地对陈宇峰说：“我不管你能不能联系上老太太的儿子，或者是老太太的其他亲属，我必须慎重地告诉你，老太太很幸运，手术很成功，但是手术后这段日子对她的康复来说至关重要，你们不能因为经济原因让这场堪称完美的手术前功尽弃。我知道你们生活困难，但是钱花了还可以挣，而命要是没了就再也找不回了。孰轻孰重，你们自己好生掂量。”

医生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陈宇峰不是傻子，他笃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与钱比较，人的生命是无价的，至亲至爱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没有钱还可以想办法，人要是连命也没了，就完事皆休了。陈宇峰想，他连死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