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灭看着岳穆，缓缓说道：“那儒生……便是岳少侠的祖父——‘独臂儒侠’岳大侠了。当时，岳大侠……也还没有失去一臂。”
说到这儿，他脸上肌肉微微一颤，似乎是想起了难言之事。
“那一rì，老衲记得清清楚楚。岳大侠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避开了狱卒，进到了牢中，向我问起寨中的情形、山中的变故。我当时以为自己大限已到，浑噩中也不知他是人是鬼，还以为是做了一场梦。直到岳大侠告诉我说，就在我被关押的这几rì，那头领又带人下山抢了十三名少女回来，不知关在何处。我这才如梦初醒，要与他一起寻找那些村民。”
这时，寒月忽道：“大师，想不到你相貌凶恶，倒是有一颗菩萨心肠。寒月先前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大师大人不计小人过。”说着，向弘灭深深一揖。
弘灭自嘲道：“居士有礼了。我那时也只是个孩子，就算凶恶，也恶不到哪里去。”说着，微笑着回礼。
然后他继续说道：“只是，我们找来找去，将山上能关人的地方都找遍了，始终没有发现那些少女的踪迹。岳大侠没有办法，只好捉那头领当面质问。他三拳两脚便制服了众人，却见大部分人神sè凄苦，都是走投无路、被迫落草的寻常百姓，于是释放了他们，并且好言相劝，让他们回头是岸，重新做人。那头领气愤不过，对岳大侠叫嚷道：‘那些少女都已被我卖到了别处，你一辈子也休想找到她们。’然后又以手下家人的xìng命为要挟，逼迫岳大侠跪地投降。”
“岳大侠知道这头领有不少余党在各地流窜，若是将他逼上了绝路，那些少女或许真的便是凶多吉少。于是道：‘跪你不行，投降却可以。只要你放了她们，我留在山上，仍凭你处置。’”
“那头领自然是大喜过望，却又对岳大侠的话将信将疑，于是想出了一个法子，道：‘你这人来历不明，说的话我可不信。你若是有心要与我订约，那便先答应我三件事。只要你办完这三件事，我立即烧了山寨，放大伙儿下山，从此我也洗心革面，绝不再做伤天害理之事。’这头领yīn险狡诈，我有心提醒岳大侠切莫上当。岳大侠却道：‘我一人冒险，却能换回十三条人命，这个险值得去冒。’于是与那头领歃血立誓，要帮他完成三件事情。”
“啊，”这时小千插嘴道：“这位岳大侠江湖经验不足，太容易相信坏人的话了！若那坏人要他去杀人放火，他也干么？”
寒月啐道：“就你人小心眼多！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坏心思！”
小千嘿嘿一笑，道：“我年纪虽小，江湖资历却老！想当年驰骋南疆之时，我号称‘百足龙王’，谁敢不给我几分面子！”小嘴锵锵有声，越说越是得意。
我泼冷水道：“百足？意思是一百条腿，逃地快么？”
众人莞尔，都不去理他。
弘灭也是苦笑道：“小居士说的不错，当时我也是这么想。心想要是人家让你做杀人放火的事情，你难道也要去做？哪知那头领居心叵测，对岳大侠道：‘山寨里清苦，大伙儿已经连续几rì没有开锅了。这第一件事情，想麻烦兄弟你设法找来猪牛羊马各十只上山，好让大伙儿开开荤、解解馋。’”
“哦？这事儿不难办呀？”小千又插嘴道：“要是我的话，一个时辰就给他找回来啦！”
“你别插嘴行不行？”我白了小千一眼，示意他安静。我俩好歹是一起进庄的，要是小千给人留下缺乏教养的印象，我面子上也不好看。
弘灭道：“居士莫要心急，其中的原委，还是让老衲慢慢道来。”原本这老僧一进山庄就对我和小千大呼小叫，说我们一个妖气十足，一个面露魔相，后来又与岳穆大打出手。哪知道等他弄明白岳穆的身份以后，却变得和颜悦sè，即使说话被打岔了也不恼怒。两种态度，截然不同，后者竟给我受宠若惊之感。
只听弘灭继续说道：“其实，那头领的话一听便知道是假的。岳大侠自然也在山寨中见到了牛羊马匹，只是他却不点破。当即以一rì有限，要办成此事。那头领又要留我在山上做质，我心想哪怕岳大侠下山之后一去不返，多活一rì也比即时就死要好，于是也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第二rì一早，岳大侠果然带着猪牛羊马各十只上山，算是完成了这第一件事情。”
众人默然不语，心想就算当时天下大乱，寻找这些牲畜不易，可是那岳苍青既然是被称作是“大侠”，要办成件事情，恐怕也是举手之劳而已，于是继续听弘灭回忆下去。
“眼看第一件事情办成了，那头领也显地非常高兴，亲自杀猪宰羊，为岳大侠接风。席间，为了表示诚意，他还当场释放了三名少女。并且当即提出了第二个要求。岳大侠见他言而有信，当场也答应了这第二件事。”
听到这儿，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一时倒也琢磨不透。我忍不住朝小千看去，只见他眼中jīng光扑扑地闪烁，似乎已想明白了什么。我碍于颜面，终于也忍住了没有问他。
“这第二件事情，居然是让岳大侠设法消去众人的通缉令！只听那头领美其名曰道：‘我等原本都是在家里种田耕地的良民，只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为了活命，不得不落草为寇。若是官府继续捉拿我们，大伙儿无法重返家乡，只得换个山头，重新为寇。因此，还请大侠想方设法，为大伙儿伸张冤屈，平反罪行。’”
“试想，要让官府取消对我们这些反民的通缉，不啻于是天方夜谈，痴人说梦！哪知道岳大侠竟然答应以三rì为限，替大伙儿办成此事！那头领见他点头答应，心中也是吃惊不小。哎，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岳大侠的真正身份，只知道到了第三rì，岳大侠他真的就将官府的赦令带回来了。大伙儿……大伙儿可真是喜极而泣，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可以重返故乡，重新……重新回家了！”
说到这里，弘生喉咙咯咯作响，脸上也微微泛起了红cháo，神sè颇为激动。想不到这数十年前的旧事，竟然能让这位老僧如此感触，难以释怀。
寒月与青霜对望了一眼，轻声问道：“大师，那三天里，你也是留在山上做人质么？”
弘灭想不到她会有此一问，微微一怔，道：“是啊，怎么？”
“那人质的rì子，想必……不好过吧？”寒月的声音，越问越小，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
“阿弥陀佛，多谢居士。”弘灭见她关心自己，笑道：“比起岳大侠，老衲所受的苦，那是不足一提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转过脸去，问岳穆道：“岳少侠，尊祖父的手臂，它……是如何断的，你可知道？”
岳穆一怔，恭敬答道：“祖父之事，晚辈实在不知，还请大师明言！”
“哎……”
弘灭深深叹了一口气，就像是将长久积郁在心里的悲愤情绪，统统都发泄了出来。
“那头领见岳大侠在三rì之内完成了第二件事。无奈之下，只得遵守承诺，将我放了出来。等到了这时，他将计就计，终于说出了第三件事情。这第三件事情，这第三件事情……”
说到这里，弘灭声音越来越低。只见淡淡佛光之下，他闭上了双眼，低头沉思起来。良久，他才轻轻甩了甩头，轻轻叹息一声。既像是忏悔，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听他道：“这第三件事情，那头领对岳大侠说道：‘你虽然领来了这份赦令，可是大伙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如这样，我先将一些人放下山去，以一个月为限，若是那些人能平安回家，不被官府捉拿的话，我就信你果真是替大伙儿办成了这事。只不过，这一个月里，就要委屈少侠留在山上‘做客’了。’”
依照弘灭的回忆，那头领的原话虽然是让岳苍青留在山上“做客”，可是这“做客”二字的真实含义是什么，大家却也心知肚明，不用明言了。
“那他……答应了？”此时，就连一直不说话的青霜，也忍不住问了出来。
“哎，”弘灭叹息道：“他自然是答应了。”
这一回，弘灭没有停顿，继续说道：“当时我由于受了伤，行动不便，便留在山上陪岳大侠。哪知那头领却是狡猾，一方便假惺惺地又放了一些人下山，另一方面，却又暗中派人四下里造谣，说那些被他释放的人如何通敌卖国，如何聚众造反，然后又买通了官府，将这些人都抓进了狱中。哎，可惜我们当时都被蒙在了鼓里，直到最后才知道真相！”
“卑鄙！无耻！”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骂了起来。突然，我脑中一闪，竟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突然想到，原来在岳苍青完成第一件事情的时候，那头领假惺惺地释放的三个少女，很可能是他安排别人假扮的！否则，若是那三名少女一直藏在山上的话，岳苍青又怎会找不到她们的踪迹呢？
“当时，我想要留在山上，也是担心那头领言而无信，暗中加害岳大侠。同时，我也想拜岳大侠为师，收我为徒，教我本事。”弘灭说到这里，脸有笑意，向岳穆轻轻点了点头。
小千叹道：“哎，可惜岳大侠没有收你为徒！不过，也幸亏他没有收你为徒！”
寒月奇道：“为何你又说可惜，又说幸亏？前后矛盾，我可听不懂。”
小千嘻嘻笑道：“姊姊你太单纯啦！你想啊，要是岳大侠收了大师为徒，大师就无法与岳穆大哥‘不打不相识’啦！他们要是不先打一架，我们又怎么能有故事听呢？所以我说，幸亏岳大侠没有收大师为徒。”
寒月想了一想，摇头叹道：“哎，你们是‘人’，鬼想法却多。我可不及你们……”
弘灭笑道：“老衲当时的‘鬼想法’是，即使岳大侠不收我为徒，我在山上为他端茶倒水，做个使唤童子也好。我主意一定，不等伤好，便要叩头拜师……”
他顺着寒月的话，将自己的主意称作是“鬼想法”，顿时让人觉得这个面容凶恶的老和尚竟然也有风趣的一面。大家相视一笑，只觉得彼此之间，似乎又拉近了许多。
“如你们所知，岳大侠自然是没有收我为徒了。可是他见我用心诚恳，便传了我一十三记剑法，对我说道：‘因家规所限，我不能将本门剑法传授于你，这套剑法是我自己所创，共有一十三招，名字叫‘一rì三省剑法’。我创这套剑法的目的不为杀敌，只为自保。同时jǐng醒自己一rì三省，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希望你好自为之，将来做一个顶天立地，肯为百姓分忧的人。”
说到这儿，我忽然觉得岳穆的身子微微一颤，似乎弘灭的话，勾起了他心里的某一段回忆一般。
只听弘灭道：“岳大侠传了我剑法，便要我立即下山。可是那头领说什么也不放我下山，我由于放心不下，表面虽然不愿，心里却是暗喜，心甘情愿的陪了岳大侠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们自然也是吃了一些苦，这倒罢了。哪想到，一个月里，那些放下山去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这样一来，那头领便说岳大侠的赦令是假的，说他破了誓言，言而无信！”
“如此一来，那头领既不放我们出狱，更以毁约为由，要将我二人‘就地正法’。岳大侠眼看事情蹊跷，也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信是那头领暗中捣鬼，只道是官府出尔反尔，捉了这些‘良民’回去。我无奈之下，想要越狱杀了那个头领。哪知道岳大侠却道：‘我二人被关在这里，饮食皆由他人所赐，若那头领心中有鬼，只需要在饮食里做些手脚，下毒害我们即可，又何必关我们一个月？既然他没有破坏誓言，我岳某也当遵守承诺。这越狱之事，万万不可做！’”
“哎，其实岳大侠哪里知道，那一个月里，那头领已派人四处打听，探知到了岳大侠的来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暗中加害于他！再说岳大侠本事卓绝，他就是想要加害，也是不敢！就这样，我们又被关押了几rì。终于有一rì，那头领来到狱中，对岳大侠道：‘既然你毁约在前，按照誓言，你须自戮谢罪。’”
我听到这儿，心中咚的一跳，心想这贼人真是卑鄙至极。我若是岳大侠，定要将此贼千刀万剐，方能泄心头之恨。众人心中各有所想，脸上都是怒不可遏的神情。
“那他……自断一臂了？还是说……死了？”忽然听见青霜轻轻一问。只见她一袭青衣，沉静如水，语气中却带着三分惊诧，三分不信，剩下四分，或是同情，或是无奈，我却是说不清楚了。
其实以岳苍青当时的年纪判断，他自然是没有死去的。这一点似乎除了青霜之外，余人心中都是雪亮，也不需要弘灭明言了。只不过故事说到这里，或许众人又都觉得，这岳苍青行事太拘泥于道义，哪怕是对大jiān大恶之徒也要遵守承诺，虽然难能可贵，却是十分不智。
起码，我心中是这样想的。
弘灭被青霜一问，闭上了双眼，回忆道：“老衲记得，当时岳大侠是这样说的，岳大侠对那头领说：‘岳某与你有言在先，只要我办成了三件事，你便释放众人下山。如今岳某爽约，而你却不等三件事办成，已先行释放了众人。单凭这一点，岳某便要替众人谢你！’说着，岳大侠接过宝剑，就将自己的一臂……斩了下来……”
场中一时寂静无声，静地可怕。
便在此时，忽然听见山涧中传来一声巨响，听起来既像是有人仰天长啸，又似是猛兽嚎叫一般，连天上的佛光也是晃了一晃，天地忽明忽暗起来。
众人惊愕之中，只听见一个略为嘶哑的声音说道：“这是……龙皇！”众人愕然回头，只见说话的人是岳穆，此时他的声音听起来竟然与先前不同，让人感觉到他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同时也无法掩饰住心中的不安。
就在他出神恍惚的那一刹，忽然听见一声清叱道：“小心！”就在忽明忽暗的佛光之下，岳穆身后有一青一红的两道光芒同时一闪。同时听见“嗤”一声轻响，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中。
就在这撕巾裂帛一样的轻响声中，我仿佛闻见了淡淡冷梅，被yīn冷的空气搅得四分五裂、飞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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