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作者:木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683

清晨,胡同里很安静,静得在院子里都能听见,扫街人‘唰、唰、唰’一声接一声地用扫帚扫街的声音。胡同里,一些家的大街门已经打开了,一些大街门还紧紧地关着。

“爷爷,您早!”宇文先生的一个孙子看到爷爷正在扫门道,叫了一声。

宇文先生回过头一看,是他的二孙子从影壁的台阶走上来叫的他,“噢!志义,你早!”老人答应着了后,又有些惊奇地问道:“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呀?”

“爷爷,我想去看看牛车。”这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说着向外就走。

“志义,你不用去了。牛车现在已经出城了。你穆叔叔在天刚亮时就赶车走了。”老人笑道。

“是吗?这么早就走啦!我还想看看大黑牛呢。”孩子撅着嘴,有些失望地说。

“志义,你穆叔叔家的孩子都是女孩子。咱们都是知书达礼的人,你们可不要欺负人家。记住!”

“爷爷,我知道。”孩子答应道,然后对老人说道:“爷爷,我奶奶说今天带我们上街去买东西呢。”

“那好啊。对啦,今天是二十三,今晚咱们家上要祭灶。你奶奶还要去买点糖瓜儿呢。等祭完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糖瓜儿就给你们吃。”宇文先生说着,同时向志义眨了一下眼睛。

“太好了!”男孩子一下从台阶上蹦下来,说:“爷爷,我们还要买年画呢。”说完,这孩子又跑进院去了。

“宇老,您早!”一位六十多岁、花白的头发、肤色黝黑的老人,推着一辆破自行车站在台阶下,朝着宇文先生打招呼。这位老人虽然身材削瘦,两眼却十分有神,大冬天的上身毛衣外面穿着一件深蓝色敞领的绒衣,下身罩着一条黑色的灯笼裤,脚下踩着一双白色的网球鞋。

“吴老师,您好!天气这么冷,您怎么这么早就去公园?”宇文先生问道,放下长把笤帚从门道里走门口。

“噢!一个朋友约我有点事,先出去一趟。一会儿,咱们公园见。”这位老人说完,推着车就要走。突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位身披一件黑色厚呢子大衣,迈着方步从胡同里走了过来。

这人年近六旬,中等个儿稍低,方头方脸,看上去气色很好,一头漆黑的染发丝毫不乱地向后大背着,塌鼻梁上悬着一副深度的金丝眼镜,虽然,他眼镜的厚度同一个瓶子底差不多,但从他那昂然的神态上看,隐蔽在镜片后面那一对眼睛似乎依然可以看清发生在镜片前的一切事物。来人脚下穿着一双锃亮的黑色两接头皮鞋,不过由于他一路走来也沾上不少胡同里的尘土,给人感觉还是有些土气。看此人走路的神态,再加上他手中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公文包,这派头真像一个手握重权的大人物。

吴老师马上转过身来打着招呼,说道:“淳于秘书长,您早!”

此人提着公文包依然稳步向前。

吴老师估计秘书长眼神不好没看出来是谁,正准备再打个招呼。

突然秘书长的嘴角一翘,一连串的话伴随着纤细婉转的山西腔如同歌声一样接连而出:“老吴啊,你也早呀!今天这么早也要出去?”

“是呀!是呀!”吴老师连声答应着。

这时,站在大门口的宇文先生也看到了淳于秘书长。老人迈出门槛,站在台阶上问候道:“淳于秘书长,您早!”

秘书长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宇文先生,您也早!”

宇文先生说着下了台阶,又客气地问道:“淳于秘书长,您上班真早呀!”

“忙啊!”秘书长迈着步子走了过来。

吴老师接着说道。“秘书长,您这些日子走的都挺早的,看样子您也够忙的呀。我还说您什么时后有时间,和我们一起练练拳呢?”

“嗨!现在工作太忙,那有时间练拳呀。”淳于秘书长抬高了声调说道。此刻,他方脸上刚刚展开的笑容在他还未打开僵硬的皱纹前就消失了,倒露出一脸十分愁绪的样子,可是他高过八度的腔调早已飞上了房檐。“噢!对了,宇老,这近一二年觉得身心疲劳,精力也有些不足。您老一定认识什么有名的老中医吧,给我介绍一位。您看,我这身体也需要调养调养了,有了好身体才有革命的本钱啊。”之后,他忽然一下把音调降了个七度,声音还是清晰婉转悦耳,接着又轻声地说道:“最好找家里过去有给皇帝当过御医的老医生,好的私人医生也行啊!”说完,他往肩上披了一下大衣,摆了一下手,迈着四方步朝胡同口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走去。

二老无言地对视了一下,

还是吴老师爽快,说道:“淳于秘书长可是咱们小胡同的大人物,国家的栋梁。这您可得帮忙。我这也得走了,一会儿公园见。”说完,吴老师骑着车也走了。

宇文先生看着吴老师的背影,只是“哦!”了一声,转身就要回院。

“克己大哥!”一声近似卖菜的吆喝声清脆嘹亮,带着北京人浓重的儿音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这调门儿只有过去老北京的买卖人才喊得出来。一个身材大约一米五左右的矮胖子,一件黑色礼服呢面的大衣将全身裹的很严,这件大衣做工讲究,双排扣,领口上配的是一条深棕色水獭领子。这个水獭领子绕过脖子,然后宽阔平展对开似的垂到胸前,这个有些过长的水獭领子配在他五短身材似乎显得有点过于招摇。头上羊剪绒皮帽子两边都放下来,并没有遮住他下宽上窄的冬瓜脸,这个人肉鼻子肉眼,却是薄片子嘴。他脸色苍白,但是肉皮很细腻,两只圆眼在晨光的照射下露出了那多虑的目光和油滑眼神。来人打了这么一声招呼,就急匆匆地从胡同里朝着宇文先生走了过来,脚下的黑皮靴踩得路面“咚、咚”地直响。

宇文先生没有回头就从这声音知道了,是谁在和他打招呼,连忙转过身来说道:“噢,六爷,您早!”接着,笑着问道:“您老从来不起早,今儿,您这是去什么地方?”

胖子走过来,把老人拉到大槐树下神秘地说:“大哥,您最近看没看报纸?这些日子好些报上在发表评论,主要是批判《海瑞罢官》这出戏,说是一颗什么大毒草。我看这戏里有戏呀。”

“是,报上的文章我看过了。这不过只是吴晗写的一部历史剧,讲过去的历史和现在没什么关系。我看过那些文章不太明白。”宇文先生想了想说道。

“您不知道据说这出戏是影射一个被罢了官的人,是为他鸣冤叫屈。”胖子尽量压低了声音说道。

宇文先生一听也好奇地问道:“那人是谁呀?”

“具体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看这来头不小。说不准又要有什么运动了,我这人总是先知先觉,每次有什么运动都没我事。您看,钟离教授那右派还没摘帽呢吧,瞧他那人有点知识就摆那知识分子的臭架子,见了我还不爱搭不理的。不像咱们这老北京人见人随和,客客气气。”他说话时,神情有些懊恼,也略带有些不满,接着,他眨了眨他那多虑的双眼,用手往下拽了拽帽子的耳朵,继续地说:“我现在趁一早去天坛,那里人少。我去祭一祭天。明儿,我还要去地坛,拜一拜地神。天地之灵气定要保我再过一关。”

宇文先生听完,哈哈大笑道:“六爷,我没看出您这大东家居然这么迷信。”

这位六爷压低了声音,小声地说:“不瞒您说,我们家还供着菩萨呢。虽说不是天天上香,初一或十五那也得拜一拜,烧上一炷香。这么多年一直平安无事,多亏佛祖保佑呀。”胖子说完,非常自信地一笑。

突然,有六七个孩子大声地叫着从宇文先生的院门里跑了出来,转眼间,这些孩子连蹦带跳地从台阶上跑了下来,一下子就把两位老人围住叫了起来。

“爷爷!”

“图钦爷爷,您早!”

“宇文爷爷,您好!”

“爷爷!”

“爷爷”

“宇文爷爷!”

“图钦爷爷早!”

孩子们一连串的叫声和顽皮的笑脸使这二老开怀大笑。两个老人左顾右盼地答应着,一时有点应接不暇。

这位图钦爷爷一下看到从宇文先生的院门里跑出这么多孩子,而且其中有三个小姑娘他不认识,有些纳闷儿。他心里犹豫了一下,刚要张嘴去问宇文先生,忽然听到不知那个孩子尖着嗓子叫了一声:“糊涂爷爷!”这位矮胖老人听孩子叫他糊涂爷爷,似乎并不在意。他假装很生气的样子瞪着两只圆眼,很笨拙地转着身子,伸出手嚷嚷着:“哪个小子?叫我糊涂爷爷,我非把他的耳朵揪下来不可。”

这些孩子被吓得“忽”地一下往外跑。

“图钦先生,您今天唱的是那出戏呀?”宇文太太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门外的台阶上,她面带笑容地问道。

“大嫂子,您早!今天这出戏是‘哪吒闹海’。我老龙王尤如定海神针一样岿然不动。”说着,他挺了挺他圆咕隆墩的五短身材,随后手心朝上往上一举,来了一个亮相,他来的这个扮相逗的孩子们哈哈大笑。宇文先生对孙子如此不尊敬老人感到很生气,此刻也被他滑稽的扮相逗乐了。这位矮胖老头又朝宇文先生和台阶上的宇文太太拱一拱手,然后,他掀了一下大衣,做了一个迈方步的姿势,唱道:“老龙王出游了。”唱罢,他朝胡同外走去。

几个男孩还要追他和他开玩笑被宇文老人止住了。

“刚才是谁叫图欣爷爷糊涂爷爷了?是不是志义?这可太没有礼貌啦!”宇文老人很严肃地说。

“爷爷是我。我错了,今后不再这样叫了。”志义低着头,小声地答应道。

宇文太太从台阶上走下来,也数落道志义:“老二,以后可不能这样没大没小的,这让你爷爷多没面子。”

志仁觉得爷爷和奶奶有些误解,连忙解释地说道:“您都不知道,图欣爷爷家的书房里挂着一个横的条幅,那个条幅还装在镜框里呢。可那四个字写的可难看了。我们去他家玩时,经常看见图欣爷爷用毛笔模仿那几个七扭八外的字,有时他还自言自语地说:糊涂好!糊涂好!奶奶您知道那是四个什么字吗?”

“奶奶,您不知道吧!我知道。”志义调皮地对他奶奶说道。

“你知道什么。”

“我当然知道了。”说完,志义故意学着老学究的口气,咬文嚼字地说道:“难得糊涂’。”

“你们这几个小东西还要狡辩,今后不许再这样乱叫,这是你***命令。”说着,宇文太太伸出手来,想去打一下子志义的屁股。

志义‘嗖’地一下跑开了。

宇文先生对孩子这断章取义的用法,还是有些生气,可当着穆天雄的几个姑娘,不便于再斥责志义他们了。老人心里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心想:自己也就糊涂一回,别再跟这些孩子较真了。宇文先生想到这儿,就对老伴问道:“你现在就要出去吗?”

“是呀!要不这孩子们怎么都跑出来了。他们昨天就嚷嚷着要去卖年画。我打算先去菜市场买点菜,然后再去卖点糖瓜什么的。天雄他们的孩子来了,还没出去呢,我顺便也带她们逛一逛咱们这商场。早点做好了,都在蒸锅里。”

“你带他们去吧。我一会儿去公园,回来后,我再准备蜡扦和香炉什么的。”宇文先生说完,就打算上台阶进院了。

宇文太太忽然又对宇文先生说:“噢,我顺便就把灶王爷的画买了吧。”

“行,你买吧!”宇文先生答应道。

宇文太太看了看她们家这几个不时闲儿的孩子,严肃地说道:“你们几个跟我出去,可要听话呀。”

“行呀!”男孩子大声地答应。

穆天雄的三个姑娘同时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人招呼道:“孩子们!咱们走吧!”

孩子们十分高兴,他们跟着宇文太太向胡同外走去。

宇文先生目送着孩子们跟着老伴向胡同东头走去,心中有些斥责地对自己说:自己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这么失态呀。心中也不由地反问: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么一个多虑的人了。宇文先生这时抬起头一看,初升的太阳已经升到胡同外的树梢上,天空晴朗无云,柔和略带有暖意的阳光照得胡同里光灿灿的。宇文老人站在胡同里看着走在灿烂阳光中的这一群活泼欢快的孩子,老人的心情完全被胡同里灿烂的阳光和孩子们快乐的样子感染了,图欣胖子刚才的一席话在心中所产生的一团阴云此时也化为乌有了。老人忽然想起:昨天那一忙活,还没有写祭灶的灶书呢。老人赶紧迈步上台阶,向院内走去。

腊月二十三,离过春节没有几天了。街面上的大小商铺都是宫灯高挂彩旗飘扬,各个商店的门口也都挂上“欢度春节”的大红条幅,这条街上唯一的菜市场两个大门口全都是人,人们相互拥挤着进进出出。大菜市场里靠这两个进门处都有一圈卖货的瓷砖池子,由于这两个池子离门口近,出去和近来的人们把这两个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对着左边大门是一个卖水产的池子,迎着大门这一侧的池子正在卖带鱼,买带鱼的人们把这边池子围得三层外三层的,人们吵吵嚷嚷简直没有秩序,大概节日鱼类的供应刚刚开始,人们恐怕买不到鱼一种失去理智的表现。这一圈池子靠左边通道一边池子上摆一些发蔫了的海鱼,后面的两个池子上摆着一条近一米五,干巴巴的大鳇鱼,这些陈货几乎无人问津,所以这一侧的通道不算拥挤。这个大池子后面的一侧有几个空池子,池子上面有一个挺大的、卖活鱼的玻璃鱼缸,鱼缸里面只有两三条鱼冷静地游着,一个售货员站在里面闲呆着,偶尔用苍蝇拍轰打一下苍蝇。池子右边有两个工人正往这边的一个池子上虾皮、鱼干之类的货品。这个地方是菜市场唯一有点空闲的地方,可也站了许多买好了菜,一时又不知怎样出去和挤进来找不着队尾的人。总的来讲,菜市场左边这个池子这一块地方还有是点空闲的地方,虽然有些人,但是不算拥挤,人们还是可以通过左边的通道往外挤。可这边对着右侧大门的那个买货的池子前后左右都围着人,这里并没有卖什么紧俏商品,而是因为人们习惯从右手进来,人们进了大门以后就挤着往里走,见了卖东西的柜台或卖货的池子就要挤上来看一眼,所以这里不是有顺序的人流,而是一个个人流的旋涡互相冲撞着挤得一塌糊涂。迎着右边大门一侧的池子卖的是鸡鸭鹅蛋等副食品,两个售货员虽然忙碌,可是足以应付外边买鸡蛋的人,但是由于这一侧拥挤,买了鸡蛋的人从这边挤出去根本没门儿,他们抱着鸡蛋也不敢动弹,一些外面进来和池子前面买鸡蛋的人也挤成一疙瘩。这样从东门进来的人在这里先被阻塞了一会儿,这些人在弄清方向后,才跟着人流沿着东侧的池子往里挤。东边这个池子中央有一个铁架子,上边有一些货品的箱子和竹筐堆得挺高,再加上人头攒动,根本看不见靠通道右侧卖什么东西,只听得靠右侧通道那边“噗噗愣愣”的声音和鸡“叽了、叽了”地像是被宰了似的地大叫声。东边通道里的人挤着人往菜场里走,非常拥挤,不时地有人大喊:“踩脚了!挤什么?”口角的声音不断。

当人们挤进通道,才看见这个池子里安着两个卖活鸡的大铁笼子,里面都是活鸡活鸭,笼子上面还站着一只大公鹅。挤进通道的人看见铁笼上面站着的那只大公鹅,都不由赞叹地说:“嚯!好大的一只大鹅。这只大鹅真漂亮!”

这只大公鹅,有一身漂亮洁白的羽毛,鹅头在它美丽修长弯曲的脖子上高高地昂起,它那娇黄色的扁嘴和凸起的额头可能天生就具有帝王的血统,不过此时看它那挺胸叠肚高傲地站在铁笼上,真就好像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由于买鸡鸭的人排就是沿着这个池子排队,这里只有一个售货员,他抓鸡,绑鸡,再称鸡,就比较费时间,所以买鸡排队的人总是不见少。随着人流的涌入,无论是买鸡鸭的人,还是从这里经过的人都被挤得够呛。

天棚上的一排排日光灯把菜市场里面照得面通亮,宽敞的菜市场里面也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左手一溜卖猪肉的柜台,人不算少,但是排的队还是比较有秩序;卖肉的男女售货员都有,人人忙碌一边切肉一边称分量,后面挂肉的铁杠子上挂着几个半片的猪,猪肉的供应比较充足。右手一边大都是玻璃柜台卖的是豆制品和各种酱菜,买东西的人不太多。里头是卖牛羊肉的两个柜台一人卖,这里不知排了几个队,谁也不知挨着谁跟着往前挤,只能看见柜台里面一位头戴回民的白帽子,忙得满头是汗的老师傅,手持一把锋利的牛耳尖刀,他不停地喊:“不要挤了!不要挤了!一个个来。”可能是牛肉诱人的香味使这些排队的人早已乱了阵脚,人们一个劲地往前挤,大家还都认为牛肉不多,只有挤到前面才能买到肉,所以这里也是乱作一团。

菜市场正面靠墙是一个巨大向后倾斜的货架上面是码放整齐的大白菜,把西红柿摆在大白菜中间组成“春节快乐”四个大字鲜艳醒目诱人,下面的货架里是各种不同的蔬菜,每个摊前都排有长长的一队,排队的人看着货架摆的各种蔬菜盘算买什么菜,后来的人打听着队尾在哪儿。宇文太太打算顺便买点菜,就带着这六个孩子挤进菜市场里面,没想到早晨这里就这么多人,只好把孩子留在卖活鱼鱼缸前,自己到里面看一看。宇文太太好不容易才来到菜摊前,一看菜的种类挺多,货架子前有七八个售货摊,一水儿的都是女售货员。

一个女售货员一手提着秤杆上的提手,一手从货架上拿下菜来往秤盘上放,然后,顺手移动秤杆上拴着秤砣的绳子,嘴里不停地算着:“一斤西红柿,一块一毛;韭菜半斤,两毛。”她麻利地从秤盘里拣出韭菜,又放上一把蒜黄,嘴里继续说道:“蒜黄,两毛五;再加芹菜两毛,一共是一块七毛五。”顾客递过两块钱,售货员对顾客说道:“您这是两快,找您一毛五。好了!”她抬了一下头,又喊道:“下一个?”

宇文太太看里面的售货员真是干净利索,可这里一队挨一队人真是太多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排到。心想:排对时间太长,那几个小子还不知生什么事呢。我也就甭排队了。老人想到这里,就转过身来客气地向排队的人地说着:“劳您驾!劳您驾了!人们让开一条缝,她这才回到卖鱼的鱼缸前,带着孩子们挤出了菜市场。这几个男孩子跟他们奶奶一出来并不十分听话,老人大声的斥责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不像穆天雄的三个姑娘老实规矩,他们几个一边走一边闹。人家那三个姑娘不声不响地跟在宇文太太的身后,她们似乎十分有兴趣地看着商店门前挂着的不同样式大红灯笼和悬挂在门前的大红色的条幅。不过从她们有些吃惊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这里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比她们家乡庙会上的人还多还拥挤。那柜台里摆放着非常好看糖果和点心令她们十分眼馋,这一点大概是她们心中所想,并未表露出来。姑娘比小子好打扮一件花布棉袄,两根小辫系个红色的蝴蝶结,冬天里冻得像红苹果一样的小圆脸,她们脸上浮现天真烂漫的笑容使她们像盛开的花朵一样惹人喜爱。老奶奶这些围在自己身边的孩子心中十分高兴,心想:虽然今天是祭灶的日子,也先要给孩子卖点糖吃。

这是一条主要的南北商业街,马路不宽东西街两面的店铺一个接着一个,食品店、茶叶店、眼镜店、钟表店、瓷器店、服装店、银行、中药铺、西药店、小饭馆、大饭庄应有尽有,除了南头的这个大菜市场,街北头的大商场在北京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商场。街面上无论大小门面的玻璃都擦得锃明瓦亮,从窗外就能看见里面的商品;街上买东西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坐车来的,有骑车来的,附近居民也有走着来的,人们从四面把方向这个商业中心涌来,大街上开始喧闹起来,街上买了东西的人还提着大包小包在这里逛来逛去。大的铺面在门口有的挂四个宫灯,有的挂两个宫灯;门脸小的铺子用绳子拉出一条条纸做的红黄绿各色的彩旗,拴在马路边上的树枝上,挂出的彩旗和宫灯下的金黄的丝穗随着阵阵吹过的寒风在人们头上不停地摆动,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节日快乐的气氛扑面而来,街上简单的装饰不仅增加了人们喜悦的心情,而且渲染了节前喜庆的色彩。电汽车对乱穿马路的人不客气地响着喇叭,这时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但是骑自行车的人还是缕缕行行接连不断往来在这不宽的马路上,马路上显得很忙乱。这里给人的印象是一年一度的春节已经来临了。

老人带着孩子们向北头的大商场走,就看见瓷器店门口有一个席棚搭的货架,这是一个卖爆竹烟花临时搭的货架。这时的人们正忙着准备年货,还顾不上买鞭炮,所以这里的买**较冷清。售货员是一个小伙子,他穿着一件蓝大衣,头上戴着一个棕色的栽绒帽子冷飕飕地站在里面。木板搭的柜台摆放着成挂的鞭炮,后面货架上整齐地码放成捆的二踢脚和许多种类的烟花。

这个售货员一看见一个老太太领着一帮孩子过来,马上来了精神。他首先朝孩子喊道:“小伙子们买挂炮仗呀!我这小鞭、钢鞭、二踢脚全有。嘿,过来看看吧!”

孩子尽不住诱惑,志义、志礼听了就跑过去,其他几个孩子跟着他们奶奶没有动。

售货员很精明知道老太太不过来,这买卖做不成。他就和宇文太太打招呼道:“老人家,今天二十三祭灶的日子,给您这孙男弟女的买点花买点炮仗放放,多吉利呀!”

宇文太太并为他的话所动,只是用手捏了捏手绢里包的钱,然后,满脸陪着笑说:“这孩子不听话,买了炮仗瞎放。他们一放爆竹,弄得一惊一炸的,不能买。”

“大妈,您看今天是二十三,又过小年。俗话说,糖瓜祭灶,新年来到,丫头要花,小子要炮。我这里有花有炮,服务周到。”售货员说得有声有色合辙压韵。

“小师傅,今天是二十三,灶王爷要回宫。你说,这小子们要放一个二踢脚惊灶王爷的驾,这还了得。你说是不?”宇文太太和颜悦色地对售货员说。

售货员被说得一时哑口无言,“好!好!”他连声说了两个好字,笑道:“买卖不成人意在,没关系。”

“小师傅,我们走了。回见!”宇文太太说完,带着孩子们走了。

“老太太,您慢走!”售货员苦笑着招了一下手,说了一声。

宇文太太的孙子不太高兴嘟囔着,还是跟着奶奶来到了食品商场。这北京数一数二的大食品商场,商场刚开门里面的人不太多,临近春节这里更是被各种彩带、花篮、果篮、“欢度春节”和“节日快乐”的大红条幅装饰一新。各个柜台里面和货架上的货品都摆放的整齐美观,售货员穿着整洁的工作服微笑着欢迎顾客的光临,这里快乐祥和节日的气氛充满在商场的每一个地方。卖糖果柜台里的各种糖果的确是五颜六色,色彩缤纷;惹得宇文太太带的几个孩子一下子就围在柜台前,嚷嚷着要这要那。三个小姑娘大概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种种类的糖果,想这些糖果一定很甜,很好吃,她们咂着嘴兴奋地在柜台前面看来看去。

宇文太太并为这孩子的喊叫所动,心理只是想祭灶的事,只能多买一点儿糖瓜让孩子们先尝一尝吧。但是,她看见这三个小姑娘眼睛紧紧地看着柜台里花花绿绿的块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人家孩子刚来北京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就买点糖吧;老人想着就来到柜台前。

宇文太太首先问柜台里的一个女售货员:“您这里买糖瓜,关东糖和南糖吗?”

售货员没有直接回答,笑着说:“这里主要卖各种的水果糖、奶油糖,还有还子们爱吃的巧克力糖;这糖瓜和关东糖在糕点柜台卖。您老给孩子买点什么糖吃吧?”

宇文太太一听正和她的心意,心想:巧克力那得多贵呀,买半斤杂拌糖吧。她就对售货员说:“您给来三两杂拌糖。”

售货员回身从装糖的格子里抓了一把放在秤盘上,然后又抓了一把糖添上分量正好,她对宇文太太说:“三两杂拌糖,七毛五。”

宇文太太从手绢包里的钱拿出来,递给售货员说道:“钱正好。这糖您也不用包了,我现在就给他们分着吃了。”然后把手绢包放到里面的衣服兜里。

宇文太太的孙子们一听‘呼’地一下子就围上了老人,穆天雄的女孩子总是比较斯文,此时她们十分腼腆地看着宇文太太,等着老人给她们糖。三两糖块很快就分完了,孩子们拿着糖高高兴兴地跟着老人来到了卖糕点的柜台。

卖糕点的柜台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售货员,他一看一个老太太领着一群孩子走过来就知道老太太要买什么,连忙客气地问:老人家!今天二十三,您要需要点什么?”

宇文太太向售货员说道:“老师傅!是呀,今天二十三,一年了得祭一祭灶王爷灶王奶奶。劳驾!您给我来一斤糖瓜,一斤关东糖,还要一斤南糖。”

“好了!今天这货齐全,您老来的是时候。”售货员笑着说,又说道:“您老这老礼还没忘,也是的。祭一祭灶,老老小小一家人聚在一起热闹热闹,挺好。”说完,他在称上先定好分量,又在秤盘上放了一张纸,随后敏捷地转过身用夹子夹了些糖瓜,码放在秤盘上。扁圆有点空心的糖瓜不站分量,一斤能约不少,包了一大包。关东糖和南糖重一些称的就少一些,这位老师傅一称,一包,三下二下就把其他两包包好了,三包一摞,又在上面盖上一张印有字号的红纸,随手拽出纸绳上下一绕,在包上打个十字再一绕,然后拎着包在空中一转手指一交叉,利索地做了个提手,最后扯断纸绳,随口说道:“齐了!您的糖瓜一斤糖瓜,关东糖一斤,南糖一斤,一共是二块四毛钱。”这位售货员一边说,一边就把拴好的纸包递了过来。

宇文太太攥了一下手,觉得手里怎么没有钱了,忽然想起来刚才把钱放进兜里了,可又忘了放在哪个兜里了。老人急得左掏右掏,最后才从怀里摸了出来,宇文太太叹息地说道:“老师傅,您看我这记性真是不好,这么点事都记不住。”说着,她把钱递了过去。

“人上了年纪都这样,您这身子骨可是挺硬朗的。”售货员很和气地说,接着问道:“您老不需要点别的什么了?”

“不啦!老师傅,再见!”宇文太太提着这一大包子糖,带着孩子们去买年画。

过去北京的这个大商场是由许多商铺组成,相互连接。南头是这个比较大食品商场,西头有一个主要的大卖货场,为名副其实的京城第一大商场;其他的都是各自为营的独立的商家,各个商家扎堆似的聚集在此处相互竞争在所难免,所以这里的商品种类繁多,价格低廉,挑选余地大,这里是京城人们的首选购物之处。这个商场东西南北前后左右都有门,总共下来不下十来个门,人们逛商场时可以从它的南门进北门出非常便利。既使在节假日繁忙时,人们也可以从它的中门,左门,右门,旁门,侧门,和后面的小门都可轻松地出入。这里面是应有尽有种类齐全:裁衣服的,开餐馆的,卖小吃的,修电气的,还有修鞋的。书店,画店,纸店,鞋店,帽店,各自为政互不侵犯。节假日这里川流不息的人群,卖货人的叫卖声和餐馆飘出的油烟,夹杂着炒菜香味充斥在这里的情景不亚于庙会的热闹气氛。由于商家各自为政,店铺的管理者只把自家的店堂打得灯火通明,一些过道的地方比较昏暗,只有借助店铺照射出的余光才能看清脚下的路面。

孩子们吃着糖跟随着老人经过几家店铺,穿过一个昏暗阴冷的通道来到了画店,宽敞明亮的画店里,墙上挂的、空中用绳子吊着的、柜台上摆着的全部都是画,一个美丽五彩缤纷画的世界豁然呈现在孩子们的面前,这强烈的视觉效果使他们都感到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孩子们高兴地手舞足蹈,一个个也不听他们***招呼,一下就冲进画店。宇文太太跟着孩子的屁股后面进了画店,一进画店,宇文太太有些眼花缭乱,定了定神后才看清楚画店内部的布置,老人才知道这里不仅卖画,也卖各种图书和孩子们爱看的小人书。

“奶奶!我要买这幅画。”

“我要这本小人书。”

“奶奶!您看看这画好不好?”

“宇文奶奶!您看这画多漂亮啊!”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得老人顾东顾不了西,一时失了方寸。

这时一个秃顶年岁不小,像是画店经理模样的人从柜台里走出来对孩子们说:“小朋友!你们不要乱嚷嚷,这里是书画店要保持安静。好不好?”

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过来拉着老人的手,小声地说要买什么画。宇文太太此时也静下心来,想了想说:“你们每人只能挑一幅画,告诉这位师傅。”她怕穆天雄的孩子不敢要,就又对她们说:“我帮你们挑一挑画吧。”说完,她就要帮小姑娘们选画;她老人家一抬头挂着的画,忽然想起今天出来是要买一张灶王爷和灶王***画。宇文太太连忙向这位经理问道:“师傅!您这里有没有灶王爷的画?”

这位经理听了一笑,非常风趣地说:“您老人家还很迷信,现在请灶王爷的人可不多了。这旧的风俗习惯也就是您这上了年纪的老人还知道,您这孙子一辈往后也就不知道了。现在新社会要移风移俗,社会在变化,我们这有几年不卖这种画了。您看过去那‘富贵平安’‘金玉满堂’‘富善吉庆’都没有了。就我这还有点老题材的画,像什么‘年年有余’,‘五子夺莲’,‘瑞雪兆丰年’,还有根据一些名诗、名句制作的年画。”

宇文太太一听说这里不卖灶王爷的画,不由的心里“咕咚”一下子,心想:今年怎么不卖灶王爷了,这年可怎么过呀。可是又一想:每年他爷爷都买一幅灶王爷的画回去,怎么我来买就没有了呢?

这位经理一边说,一边介绍他店里目前所有的画,说得似乎是条条在里,就像北京仅此一家,从目前的形势和货物的品种上,如果你不在这里买年画,将来你在别的地方也买不到。

“您看!”这位经理奉承地说:“您孙子挑的这幅‘车胤的囊萤照读’,好!再来一幅‘苏秦的锥刺股’,买回去把这两幅画往墙上一挂,孩子们每天抬头就能看见,以古人为榜样刻苦学习。您这孙男第女多聪明,将来必成大器。”

宇文太太刚才被这位经理说得没着没落的,心里很沮丧。老人这时又听到经理的奉承话,可并为被他的奉承而高兴,反而想道:从这人说话和他的举止来看,这人一定是过去这个书画店的东家,公私合营后还留用在这个店铺。过去的生意人为了卖东西能把死人说活了,他刚才讲的话未必句句属实。老人愤愤地在心里想:这个生意人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旧社会做买卖的坏习惯还是没改。宇文太太又用冰冷的目光扫了一眼这位经理,看到他一双不大的眯缝眼睛里,闪烁着一个老生意人精明的眼神,这个人很善于言词的表达,而且他的态度又不温不火。宇文太太似乎领悟到什么,顿时产生了一种厌恶的心情,这突如其来愤恨使老人脸色变得铁青,额头上如同刀刻般隆起的皱纹使这位平时慈祥的老人脸的变的非常难看。老人不愿意扫了孩子们的兴,收起心中的不悦,帮着几个孩子挑好画,付了钱。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跟随着老人出了画店,七绕八绕的从商场来到大街上。

大街上阳光明媚,寒冷的天气并不影响人们出行,来来往往的人们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好像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宇文太太一脸的愁容,六神无主得带着孩子往回走,街上五颜六色飘动的彩旗并未能舒展老人脸上紧锁的皱纹,孩子们的说笑声似乎使老人更加心烦意乱。

“老嫂子,您这是去哪儿?”一位身材瘦高,头戴黑色呢子毡帽,穿着一件宽大灰呢子大衣,脚下一双棕色皮鞋擦的锃亮,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穿戴比较入时的老人向她打招呼。

“噢!徐大夫,您好!”宇文太太笑了一下说:“带这几个孩子买几张年画。”

“宇文太太,我看您脸色不好,最近身体怎样?”这位先生以职业的本能继续地问道。

“咳!不是,我今天去买灶王爷的画,噢,去请一幅灶王爷和灶王***画。您看,没请到。今天是二十三,这可怎么办?”宇文太太说得唉声叹气的。

“咳!我以为您得了什么病了呢。这么回事,您再到别处看看。我去商场买点东西,回头问大哥好!”这位老者说完,迈着大步走了。

“奶奶!”志仁叫了一声后,大声地说道:“您要买灶王爷的画呀?咱家门口的小铺里就卖,两毛钱一张。还用请什么。”

“是吗?”宇文太太惊喜地说道,然后又问:“志仁,你那天看见卖的?”

“昨天。”志仁回答得很干脆。

宇文太太一听顿时眉开眼笑,额头上的皱纹一下舒展开来,但是还有一些愁容和有些焦虑的神情挂在脸上,她在没有买到画前心中的那块石头还不能落地。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塌实,有些埋怨地对志仁说:“咳,你早点告诉奶奶该多好!省得我着了半天急。”

“奶奶,那灶王爷画得呆头呆脑没什么好看的,谁知道您要买它呢。”志仁漫不经心地回答。

宇文太太顾不得再和孩子解释什么了,连忙招呼孩子们回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