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第二十节
作者:猛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522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六节

十二月十九日,颜良和于毒分别从新野和穰城赶到位于夕阳聚的天子行台,拜见天子。

军议上,行台尚书令傅干分析了南北双方形势,详细阐述了襄阳在平定天下策略中所处的重要位置。

荆襄位于长江中游,是长江上、下游之间的中枢,其外围有桐柏山、武当山、荆山等绵延的山脉为险阻,内有汉水、长江等江河通往四方,自古便有“用武之国”之称。从东西方向来说,它是江淮、吴越和巴蜀之间的联系枢纽。从南北方向来说,它是关中、中原和江东、巴蜀各地之间的接合部。所以荆襄的归属,直接决定了统一大战的成败。

如今南北对峙,双方的战线东西绵延四千里,襄阳就处在这条战线的中间,攻克襄阳,汉军随即截断了叛军的防线,控制了长江中游,这样汉军上可以威胁巴蜀,下可以威胁江淮和江东,渡江之期指日可待。相反,如果汉军不能攻克襄阳,那么叛军随即可以以襄阳为中心,和东西方向的两个战场遥相呼应,协同作战,这将给北方造成严重威胁。今年叛军乘着我主力大军征伐大漠之际,三路同时北上攻击,就是一个明证。

南阳距离襄阳三百里,是荆襄的防御前沿,守住了南阳,荆襄也就安全了。而荆襄是东南的屏障,荆襄的安全直接关系到江淮和江东的安全,因此,江淮的曹操和江东的孙权、周瑜将很快做出反应。他们可能在年后再次出兵北上攻打中原。同时,巴蜀的刘备为了帮助刘表摆脱困境,也有可能出兵陇南,威胁长安。

“早在迁都长安之时,朝廷就拟定了平定天下的策略。”傅干说道,“稳定西北两疆和大漠是平定天下的基础,然后占据陇南,实现以拢制蜀之策。一旦以拢制蜀得以实现,攻占荆襄就成了当务之急。只要拿下了荆襄,切断了叛军整体防线,我们就可以南北夹击巴蜀。巴蜀收复,荆襄在手,江淮和江东彻底失去了屏障和支援,败亡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

“现在西北两疆和大漠在陛下、大将军以及数万将士历时三年的征伐中,已经稳定,以拢制蜀之策也在赵云、颜良和司马懿等诸位将军的努力下顺利实现,攻占荆襄随即成为平定天下最关键一战。荆襄平,则天下可定。”

接着傅干把南阳战局做了综述,仔细说明了当前大军攻打南阳的诸多困难。

“目前我们在南阳战场上占据了主动,形势十分有利,但如果大军不能在三月之前攻克宛城,把战线推进到襄阳城下,我们势必会失去主动。”

“开春后,不出意外的话,巴蜀的刘备会出兵陇南,徐州的曹操会威胁中原,江东的孙权和周瑜会再次兵临淮河攻打豫州,襄阳的刘表也会调集长江水师和荆州南部郡县的军队展开反攻,我们将在四个战场上同时作战。朝廷财赋将面临巨大危机,南阳战场可能因为粮草不足而陷入僵局,最后不得不撤兵而回。”

傅干手指地图上的宛城,略略提高了声调:“叛军坚守南阳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把我们的主力拖在南阳战场上,拖得越久,形势对他们越有利。叛军有坚守的条件,首先他们在宛城、涅阳和育阳三城屯有六万多大军;其次他们有充足的粮食军械;第三襄阳距离南阳战场很近,荆州主力随时可以北上支援;第四他们刚刚击败了杨凤将军的军队,士气非常旺盛;第五我们再次攻打南阳,虽然利用速度完成了包围,但准备不足,将士疲惫,时值冬天气候寒冷,短期内根本无力攻陷三座坚城,他们有足够的时间重新调整部署,想方设法击败我们,从而利用此次决战,最终确立南北对峙的局面。”

“所以,在未来三个月内,我们必须攻陷三城,夺取南阳。”傅干面对诸将,继续说道,“严冬对攻守双方来说,其实都是平等的,严冬既是困难,也是机会。只要谁能把困难转化为机会,谁就能取得更多的优势。西海大战的条件比现在恶劣无数倍,但我们依旧取得了胜利,这说明恶劣的气候并不是我们夺取南阳的最大困难,我们最大的困难是粮草军械严重不足。”

“杨凤将军在南阳战败的时间是九月,叛军取得胜利后,主力北上攻打鲁阳威胁洛阳,这时南阳各地马上开始了秋收。叛军在我们再次攻打南阳后,退回宛城坚守,他们从容不迫的原因就是因为城内府库装满了粮食,他们不怕被包围。但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们进攻神速,他们没有时间撤走南阳百姓,坚壁清野,这给我们就地筹措粮草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傅干环视帐内诸将,用力挥了一下手臂,“我们打坞堡,摧毁所有的坞堡,这样粮食、衣物、军械、民夫统统都有了。我们力争在正月十五之后,展开决战,三月之前,务必夺取南阳。”

大帐内顿时欢腾起来,颜良、王当、于毒、于氐根、梁百武等人连声叫好,而钟繇、王凌、杨修、蒋济等人极力劝阻。

钟繇很激动,连声劝谏天子。攻打坞堡,势必会激起南阳乃至荆襄人的愤怒和反抗,将来双方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只能死战到底,这将严重阻碍天下一统的进程。其次,坞堡的防御能力很强,坞主、宗主为了宗族性命和财富,肯定负隅顽抗,这将危害到将士们的生命,影响大军的战斗力。其三,由于战乱不止,有些坞堡是由逃难的士族、流民、匪寇、散兵等人为保全性命而修建的,这些坞堡没什么财富,和门阀富豪们的坞堡不是一回事,要区别对待,不能一概而论。

钟繇为此提出建议,先派人手持天子诏书,招抚各地坞堡,取得南阳门阀富豪的信任和支持,然后再视坞堡的规模和财富,适当征缴和赊借钱粮,尽可能缓和双方矛盾,为攻占南阳后的重建和稳定,以及为后期在攻打襄阳的过程中实施招抚、离间、分裂等各种破敌之策打下基础。

“说得好,说得好,爱卿说得好……”小天子指着摩拳擦掌的王当责备道,“你就知道杀,杀,你看钟爱卿考虑得多周到。杀人嘛,也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能像土匪一样穷凶极恶。你以为你还是太行山的贼老大?你现在是大汉的右将军,你的军队也是大汉的仁义之师,怎么能烧杀掳掠呢?”

“是,是……臣知错,知错……”王当老脸一黑,狠狠瞪了钟繇一眼,躬身领罪。

“你带上朕的圣旨,带上五千精锐,还有祭锋将军的胡骑营,速去速还。”小天子背着钟繇暗暗给王当使了个眼色,“过年前,把这事解决了,否则你给朕滚回长安去。”

王当心领神会。“陛下,南阳坞堡太多,要想全部解决,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能不能再给臣一万人马或者再派一军?”

“哦……”小天子抓了抓脑袋,目光转向了颜良。钟繇不待他说话,抢先跪了下去,“陛下,臣愿意领一军……”

“哎呀……”小天子惊叫一声,从席上一跃而起,三两步冲上去扶起了钟繇,“不行,不行,爱卿年纪大了,不能去。现在正是严冬季节,日夜率军驰骋太辛苦了,还是让颜爱卿去吧。颜爱卿是大汉第一悍将,冲锋陷阵乃是份内之事。如果让你去,朕就要背上不敬的罪名了。”

钟繇气苦,沮丧叹气。王当本是黄巾小帅,其手下也是黄巾悍将,对坞堡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当年黄巾军攻打坞堡,烧杀掳掠,最后只留下一片焦土,手段非常残忍。让王当去打坞堡,结果不言而喻。颜良嗜杀成性,天下闻名,他去招抚坞堡,哪个坞堡敢投降?不投降就打,打完了就杀,南阳坞堡的命运可想而知。

事情的发展和钟繇的预料一模一样。

王当带着一万步骑向宛城的东南方向攻击,逢堡就攻,逢人就杀,一时间烟尘滚滚,尸横遍野。

颜良带着长水营和虎贲营向宛城西南方向攻击,他更血腥,不但攻杀坞堡,就连普通村庄也不放过。自新野、穰城一线到襄阳、邓县一线方圆数百里的范围内,房屋全部被焚,钱粮财物全部被抢,十几万南阳百姓肝胆俱裂,一路悲号,迅速越过了汉水,逃向了襄阳。

这突如其来的杀戮让南阳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开始南下逃亡。刘表没来得及坚壁清野,汉军帮他做了,只不过短短时间内数十万百姓逃入襄阳,让襄阳的形势骤然紧张。

汉军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新野到襄阳一百五十多里的地方变成无人区,这样汉军的铁骑就能发挥威力,就能在新野和襄阳之间纵横驰骋。汉军只要一万铁骑,就能把荆州的援军死死压制在汉水一线动弹不得,然后汉军就可以集结所有的步卒大军向宛城、涅阳和育阳三城发动猛烈攻击。

然而,这种血腥的屠杀和掳掠对汉军攻打荆襄非常不利,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此刻钟繇、王凌、杨修等人已经无心劝阻天子了,因为从晋阳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将军书奏天子,恳求天子同意他在正月初七迎娶长公主。

当初天子赐婚,只是一种婚约,并没有和大将军确定具体的迎娶时间。现在大将军病情刚刚好转,随即提出了迎娶长公主的要求,而且还确定了日期,这给人一种非常突然,非常仓促的感觉,同时也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窒息难当的感觉。

大将军的病好了,又要迎娶长公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小天子当着大臣们的面,很是忿忿不平。“姑姑当初和朕说好的,说举行迎亲大礼的时候,一定要朕参加。朕只有一个姑姑,她出嫁的时候,朕怎能不参加?现在距离大礼的日期只有十几天了,朕又不能离开南阳,这怎么办?怎么办?”

他看看大臣们,眼珠子转了一下,马上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脸。“朕能不能去晋阳?”

大臣们不约而同地给了他一个白眼。这时候丢下战场不管,去晋阳参加大将军的迎亲大礼,亏他想得出来。

“朕日夜兼程,来回最多不过二十多天,不会耽误什么大事。”小天子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哀求道,“诸位爱卿都是国之柱石,天下贤良,南阳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大臣们各有心思,一个都不理他。小天子左看看,右看看,小嘴一撇,哭了,哭得很伤心,“朕要去晋阳……朕一定要去……朕想姑姑……”

贾诩一看不好,转身就跑了。傅干把脑袋一抱,“臣头痛,先告辞了……”也跑了。玉石拱手正想说话,小天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袍袖,哭得更加凄惨,“爱卿,你陪朕一起去吧……”玉石不知如何是好,求助地望向王凌、杨修等人。杨修一声不吭,一溜小跑逃出了大帐。王凌、蒋济很同情地冲着玉石苦笑了一下,也走了。

钟繇犹豫了半天,低声劝道:“陛下,如果你想参加长公主的大礼,可以下旨给大将军,请他延期迎娶,待南阳大战结束后……”

“哇……”小天子号淘大哭,“姑姑为了朕,头发都白了,朕怎能不仁不孝,让她伤心……”

钟繇惭愧不已,告罪离去。大帐内转眼空荡荡的,大臣们都走了。

“好了,好了……”玉石轻轻拍了拍怀内的小天子,“人都走了,你就不要哭了……”

小天子偷偷从玉石的肋下瞄了一眼大帐,马上止住了哭声,嘿嘿笑了起来,“爱卿,朕的姑姑好厉害,这种事她都能猜中。”

玉石叹了口气,语调悲凉,“当今天下,除了陛下,还有谁愿意把长公主嫁给大将军?”

“有啊……”小天子拍了拍玉石的胸脯,“还有爱卿你啊。”

“臣……”玉石欲言又止,嘴唇动了两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自己又何尝愿意让大将军迎娶长公主?有婚约是一回事,娶回家做妻子又是一回事。大将军和长公主结为夫妇后,到底是福是祸,谁能预测得到?兄弟啊,希望你还能像过去一样运筹帷幄,战无不胜,千万不要因为一念之差葬送了大汉啊。

小天子擦了把眼泪,笑嘻嘻地站起来,“姑姑去晋阳前,嘱咐朕说,大臣们会阻止她出嫁,所以特意告诉朕一个应付的办法。不过这办法让朕太丢脸了,堂堂一个大汉的天子,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号淘大哭。哎……”小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朕确实很伤心,很想哭。姑姑只有我一个亲人,她出嫁的时候,朕竟然不在她身边……”突然他想起什么,坐到玉石的对面,“爱卿,姑姑是不是担心朕哭不出来,所以故意不让朕参加她的大礼,让朕伤心欲绝……”

“陛下很想去晋阳吗?”玉石拉住小天子的手,爱怜地问道。

“你也想去吧?”小天子说道,“你和大将军亲如兄弟,一定很想去晋阳看看他。不过大将军的病肯定好了,否则他不会这么急着娶姑姑。”

玉石知道小天子在安慰自己,心里蓦然酸楚,泪水霎时润湿了眼眶。兄弟,我们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小天子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大汉即使没有你我,小天子也一样能把它治理好。

****

十二月下,长安。

天子和行台大臣倾向于官制修改,这个消息一度让长安很兴奋,而丞相李玮也收敛了锋芒,专心于“上计”,和朝中诸府紧密配合,想方设法给南阳战场筹措钱粮,朝堂上出现了罕见的“稳定”。但随着晋阳传来大将军即将迎娶长公主的消息,这种“稳定”的假象立即被打破。

丞相李玮迅速赶到尚书台拜会了骠骑大将军赵云、太傅刘和、尚书令田畴,要求告假离京。他接到了大将军和长公主的邀请,北上晋阳参加大将军的迎亲大礼。

丞相离京可是国之大事,没有天子的钦批万万不行。但现在情况特殊,一则天子远在南阳战场,信使往返需要时间,而大将军正月初七就要迎娶长公主,时间上肯定来不及。二则李玮得到了大将军和长公主的共同邀请,而且大将军有意请李玮担任男方的迎亲使者,朝廷无论如何也不敢延误李玮北上的时间。所以赵云、刘和、田畴稍稍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让李玮离京,同时书奏天子,请天子下旨批准。

李玮离京了,长安也热闹了,在新年即将到来的爆竹声里,长安的门阀世家、官僚士人、商贾富豪借着各种各样的机会聚在一起,商讨应对来自晋阳的“狂风暴雨”。

十二月二十四,礼官大夫崔均、廷尉左监崔林突然登门拜访太仆卿崔琰。

崔均是崔烈之子,冀州安平国的安平人。安平崔家声势显赫,从孝昭皇帝时开始发迹,至今已经三百年的历史,其中最著名的人物就是崔骃、崔瑗、崔寔和崔烈。(安平距离博陵只有几十里路,所以也叫博陵安平崔家,博陵崔家和清河崔家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门阀第一姓。如果从唐中期门阀衰落算起,崔家在历史上整整风光了八百多年。)

崔琰、崔林是堂兄弟,冀州清河国的东武城人。清河崔家和博陵崔家是一个祖宗,但博陵崔家历来以正嫡自诩,而清河崔家也承认这一点,一般都说自己出自博陵。

三人一个辈份,崔琰年纪居长,仪表堂堂,才学惊人,名震天下,如今是新经学的泰斗,在朝堂上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崔均、崔林和他比起来,那就差远了。所以当初崔烈大力栽培崔琰,力挺清河崔家,把自己儿子和博陵崔家丢一边了。

崔琰把两人迎进书房,还没说上几句,崔均就直接说明了来意。“季珪兄,最近长安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很多,你是不是应该避一避,不要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以免祸及宗族。”

崔均这句话是笑着说的,但话里的意思就很尖刻了。崔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他盯着崔均冷声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大祸已经临头?”

崔均和崔林互相看看,不以为然。

“长公主和大将军的事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他们迟早都是一家人,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崔均说道,“长公主为大汉,可谓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牺牲了太多太多。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应该有点良心,让她了了心愿。如今她都快三十了,还是孑然一身,孤苦凄凉,你看得下去吗?难道非要等到大将军死了,或者等她一头白发了,我们才放过她?”

“陛下今年整整十岁,只要再等三年,或者再等六年,长公主就能得偿心愿。她既然已经等了十几年,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个三年五载?”崔琰厉声说道,“你们不要自欺欺人了,大将军想干什么,难道你们不清楚?”

“大将军想干什么?”崔均猛地一拍案几,瞪着眼睛叫道,“他难道还想篡夺社稷?他如果要篡夺社稷,他有的是机会。当年十万大军陈兵黄河威胁洛阳就是机会,当年勤王成功后机会更好,孝献皇帝驾崩,那等好机会到哪找去?现在小天子长大了,羽翼渐丰了,他反而要逆天而行,要篡夺社稷,这可能吗?小天子刚刚五岁,他就带在身边征伐天下,他想尽一切办法让天子长大,让小天子掌控军队,让小天子建功立业,他为什么要这么干?难道就是为了让小天子羽翼丰满,然后和小天子逐鹿天下?是你没脑子,还是大将军没脑子?我父亲真是老糊涂了,他怎么会看中你?你哪一点像个中兴名臣?”

崔琰大怒,刚想反驳,崔林站了起来。“两位兄长不要生气,一家人,好好说话,不要吵,越吵越坏事。”

崔琰冷哼一声,强自忍着怒气,缓缓说道:“如今形势明摆着,大将军在身体尚未恢复的情况下急于迎娶长公主,目的是为了镇制长安,而镇制长安的目的是为了支持李玮,支持朝廷的改制。也就是说,他默许李玮的改制,想让改制者牢牢控制朝政。他认为只有李玮的改制才能保证大汉中兴。这些年,他之所以带着小天子征伐天下,其根本目的是想把以民为本的观念深深种植在小天子的心里,从而确保天下百姓的利益,确保改制之策的长久实施,确保中兴大业按照以民为本的思路持续推进。但事实上,李玮的改制正在偏离这个思路,盐铁官营,农商并重,计口授田等等新制并没有让‘民’受益,相反,他严重损害了‘民’的利益。”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这些年,我们崔家在新政中得到了什么实际利益?没有,我们崔家的财富没有任何增加,相反,我们占有的田地少了,我们的荫户没有了,我们的门生子弟很难进入朝堂了,甚至连我们赊借给朝廷的钱粮也被侵吞了。你再看看普通百姓,他们的日子可有改善?没有,沉重的租赋和徭役让他们举步维艰,生活艰难。”

“相反,你看看李玮,看看军功阶层,看看过去没有地位的商贾,看看过去没有权势的富豪,看看他们的财富是不是正在增加,他们占有的田地是不是正在增多,他们的权势是不是正在增大?更可笑的是,那些粗通经文的寒士,无耻的商贾,粗鄙的富豪竟然也敢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和我们同殿为臣。如此下去,大汉还能中兴吗?百姓还能安居乐业吗?汉祚还能延续千秋万代吗?”

崔均沉默不语。

“大将军迎娶长公主,并不是为了篡夺社稷,这一点,朝堂上下都有共识,我们也祝福他们。但问题的关键是,大将军选择这个时候迎娶长公主,等于公开支持李玮,支持改制,这样一来,小天子还敢和我们站在一边吗?”

“修改官制的目的首先是重新分配权力,削弱改制派的实力,然后再利用行台和晋阳之间的权力争斗,把小天子争取过来,继而一步步地修正改制中不合理的地方,确保中兴策略真正按照以民为本的思路持续推进。”

崔均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郑重说道:“今日朝堂上,真正掌权的是大将军,你这么做,肯定会激怒他。这次大将军以迎娶长公主的名义把李玮请到晋阳,显然是警告长安。以我看,你还是适可而止,不要再和李玮针锋相对了。”

“是啊,兄长,你要好好想想,要慎重。”崔林也劝道,“丞相大人离京后,长安的门阀世家有两种态度。一个是和宗室大臣联手,竭尽全力扶持小天子,先让小天子主掌权柄,然后再想办法把持朝政,重修律法。虽然这办法时间长,但稳妥有效,比如许靖、荀攸、张范、袁耀等诸位大人就是持这种态度。”

“还有一些人打算在南阳大战结束,小天子回京后,联合小天子修改官制,以此激化晋阳和长安之间的矛盾,然后利用长公主和小天子的关系,逼迫大将军做出让步,从而削弱李玮的权柄,为下一步重修律法做好准备。陈群、董昭、袁涣、司马朗、卫觊等大臣就是持这种意见。”

“总之,在小天子没有真正控制权柄之前,我们不宜和晋阳决裂,免得激怒大将军,祸乱社稷。”崔林言辞恳切地说道,“季珪兄,有些人的话你不要听,免得上了他们的当,给他们利用了。”

崔琰苦叹:“我的苦,你们哪里知道?许劭、王剪、张燕、襄楷、王真等人最近在晋阳悬瓮山谈经论道,大谈援道入擂、道儒相融之事,和晋阳的儒生们通宵达旦地辩论。张燕说,要道儒互融,而襄楷提出了以道代儒,许劭更是惊人,竟然说要弃儒入道。”

崔均和崔林闻言大惊。“这是真的?”崔均失声问道。

“大将军和长公主结为夫妇后,权势太大,如果他们被张燕、许劭、襄楷等人说服,把道家黄老之学引入国策,不但中兴大业受到影响,就连新经的官学地位都要受到挑战。”崔琰愤怒地说道,“张燕、杨凤和很多黄巾系文武大臣当年都曾从事张角学习《太平经》,都是道家子弟。这些年他们隐忍不发,就是在等待机会。现在他们看到新经和今古文经学斗得两败俱伤,随即准备东山再起,而襄楷的突然出现,必定和此事有莫大关系。”

“张燕学的是《太平经》,他现在敢提吗?”崔均问道,“他不怕长公主砍了他脑袋?”

“张燕是道家子弟,他学的是《老子》,是《黄帝四经》。”崔琰叹道,“我一直小看了他,没想到他道法高深,竟然在这个时候以这种办法东山再起。”

崔均和崔林面面相觑,感觉长安形势越来越复杂了。

“我绝不会让他得逞。”崔琰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谁敢亵渎新经学,我就杀了谁。”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七节

新年快到了,西北两疆和大漠上的胡族各部首领、边郡文武大吏担心大将军的身体,纷纷以各种借口派遣使者和属吏携带重礼赶到晋阳探视,匈奴大单于刘豹和东部鲜卑王柯比熊甚至亲自赶到了晋阳。

十二月二十七,天子圣旨送达晋阳,同意大将军李弘于正月初七迎娶长公主,赐长公主食邑万户,赐价值两亿钱的金银绢帛,并把晋阳宫赐给大将军和长公主夫妇为新居。

大将军和长公主上表,婉拒天子厚赐,仅愿意接受食邑两千户的贺礼。

十二月二十八,不其侯伏完、丞相李玮到达晋阳,随同而来的还有骠骑大将军赵云的夫人蔡琰、征西大将军庞德的夫人王芙等一帮大臣家眷。长安诸府和众多公卿大臣都派人送来重礼相贺,京城中的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纷至沓来,晋阳热闹非凡。

老大臣郭蕴、太尉张燕、左卫将军吕布、并州刺史张白骑出城迎接不其侯伏完和丞相李玮。

不其侯自阳安长公主病逝后,几乎与世隔绝,除了偶尔和淳于嘉、张喜、赵温等一帮老朋友聚聚外,很少出门。这次长公主大婚,第一个邀请的就是他,现在和长公主最亲密的长辈也就剩下这位年迈的姑父大人了。因为长途跋涉的原因,伏完疲惫不堪,气色很差,但精神不错,看到多年不见的郭蕴,他非常高兴,拉着郭蕴说个不停。

李玮和众人寒暄一番,闲聊了几句,然后邀请张燕和自己同坐一车。

“今年冬天,晋阳已经下了几场雪?”李玮掀开车帘,望着车外白茫茫的原野,笑着问道。

“两场雪。”张燕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道。

“最近很累?”李玮放下车帘,坐到了张燕的对面。

“马上过年了,又要准备迎亲大礼的事,的确有些忙。”

“不要办得太隆重,如果过分奢侈,大将军肯定不高兴。”李玮笑道,“另外,也要照顾到两位夫人的情绪。当年大将军娶她们的时候,非常简朴,这次……”

“陛下已经下旨了,我不敢不尽力。”张燕苦笑,“大将军和长公主三番两次嘱咐我,叫我不要太铺张,而两位夫人却说,要以最隆重的方式把长公主迎进家门,我夹在中间难做人啊。”

“这事很突然。时间仓促,想办得隆重一点很困难。”李玮说道,“陛下是不是很遗憾?姑姑出嫁,他却远在南阳战场,一定非常伤心。”

张燕叹了口气,“殿下这个决定太突然了,我们完全始料未及。”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玮一眼,“都是因为你啊。”

李玮歉疚地笑笑,“大将军的身体怎么样?”

“恢复的速度很快,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张燕说道,“现在可以下地走走了,到了春天,应该能痊愈。”

“这次大将军算是捡了一条命。”李玮叹道,“除了他,还有谁能让天下最有名的医师全部赶到晋阳?我听说襄楷大师突然现身晋阳后,就知道大将军无忧了。”

张燕失声而笑,“仲渊,你也能未卜先知了?”

“我要是能未卜先知,还用得着到晋阳来避难?”李玮没好气地说道,“长安的形势对我越来越不利,朝堂上下齐心协力对付我一个,我招架不住了。”

“是吗?”张燕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还会招架不住?长安的形势正在向预料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并没有出现意外啊?”

“飞燕兄,你何必明知故问?”李玮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恼怒,“你到晋阳后,和道家一帮人都干了什么?襄楷大师、王真道人、长乐道人、郗俭道人……嘿嘿……天下有名的道家高人都聚在了一起,不用说也知道干什么。”

张燕微微一笑,“道家子弟聚在一起,当然是谈论道家之事,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道家自孝武皇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开始,至今已衰落三百多年,而大汉倾覆又和太平道、正一道(即五斗米道)等道家学派有直接关系,这时候你提出什么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你什么意思?你让儒家怎么想?他们会任由道家东山再起?”李玮的语气渐渐严厉,“长安形势正因道家的这些言论而变得复杂,本来矛盾重重的儒家各派突然尽释前嫌联手了,他们把矛头一致对准了道家,对准了太尉大人你,对准了朝中黄巾系大臣。”李玮伸手拍了拍张燕的手臂,无奈地说道,“飞燕兄,儒家各派肯定会借助这件事大做文章,你和黄巾系大臣假如因此遭受重挫,大将军也罢,我也罢,都将受到影响,至于我先前所定的计策也将功亏一篑,无法实施。如果你我两人都被赶出了朝堂,新政还能坚持几年?中兴大业还能按照我们的思路和设想持续推进吗?”

张燕眉头微皱,不置可否。

“飞燕兄,大将军娶了长公主后,退出朝堂的速度越来越快,此刻我们务必牢牢控制朝政,以便在小天子主掌权柄后,还能按照既定国策推动中兴大业持续发展。”李玮郑重说道,“这几年是关键,是关键啊,不能出一丝一毫的问题。如果我们稍有差池,极有可能满盘皆输,我们二十多年的努力转瞬就会灰飞烟灭。”

“仲渊,杀人解决不了问题,解决不了大汉中兴的根本问题,更无法让大汉长治久安。”张燕稍加犹豫后,缓缓说道,“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从大贤良师死去我们逃到太行山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尤其是这些年,朝堂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我们杀人杀得越多,形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复杂了,斗争也越来越激烈了,这让我彻夜不安。我觉得我们走错了路,我们必须冷静下来,好好反思一下,从错综复杂的形势中找到解决问题的头绪,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就是你的办法?你让儒家联手对付我们,你自毁长城,你阻止我铲除朝堂上的对手,这样就能解决目前的问题?”李玮愤怒地质问道。

“我们已经杀了一批,但事隔几年,同样的矛盾再度激化,我们再杀一批难道能消除这个固有的矛盾?只要矛盾存在,它就会激化,只要激化,我们就要杀人。杀了一批又一批,杀得完吗?杀人者必被人杀,杀戮太多,树敌就太多,我们终究有一天也会生死族灭。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能维持新政,还能让中兴大业按照我们的设想推进吗?”张燕有些激动,声音非常急促,“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历史上这类教训太多了。我们应该吸取教训,而不是重蹈历史的覆辙。”

“道家已经没落了三百多年,无法东山再起了,这是事实,是事实……”李玮瞪大眼晴,面孔涨红,用力挥动着手臂,“从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开始,道家就再也没有机会推行以无为治国的理念了。”

“孝成皇帝朝,朝纲不振,道家高人甘忠可献《包元太平经》,劝说天子以无为治天下,但刘向等大臣以‘假鬼神罔上惑众’的罪名把甘忠可杀了。孝哀皇帝即位后,国政混乱不堪,甘忠可的弟子夏良贺和大臣李寻等人再次以《太平经》劝说天子重振社稷,天子相信了,改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以无为治国,并让李寻等大臣实施改制,但在儒士们的联手打击下,这帮人人头落地。”

“光武皇帝中兴之期,也曾有意起用道家黄老之学制定国策,恢复国力,然而儒士们的力量太强大了,他根本没有机会。”

“孝顺皇帝朝,道人宫崇献上《太平清领书》,说是天赐的能让天下长治久安的神书,孝顺皇帝觉得很不错,请大臣们看看,但大臣们认为此书妖妄不经,把它封存在东观了。”

“孝桓皇帝因为没有子嗣,曾召见襄楷大师,襄楷大师乘机劝说天子以黄老之术治国,并呈献《太平经》,大臣们闻讯,马上找了个借口把他关进了北寺狱。”

“你师父大贤良师张角干脆举旗起事,试图以武力推翻汉祚,在废墟上重建社稷,用道家黄老之术建造一个太平世界,结果……”李玮看到张燕脸色很难看,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接着往下说道,“现在你又来这一套,你以为凭你的实力可以推倒儒学,再度以道家黄老之学治国吗?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张燕冷眼望着李玮,沉默了半天才说道:“你到晋阳来,就是为了这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想阻止也来不及了,你的所谓道儒相融的言论已经传遍了长安。”李玮严肃地说道,“我到晋阳来就是郑重告诫你,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不要试图重振道家黄老之学,就算长公主和大将军被你说服了,我也不会同意。你不要搞到最后兄弟相残,祸乱社稷。”

张燕两眼微微眯起,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你是不是想利用这件事给长安制造混乱,以便乱中取胜?”

李玮愣了一下,然后仰天打了个哈哈,极力掩饰心中的慌乱。张燕就是张燕,什么都瞒不过他。

“飞燕兄,道家有道家的长处,儒学有儒学的优点,两者互相融合,互补长短,这一点我还是可以接受的,相信当今天下的儒士们也能接受。毕竟当初鸿儒董仲舒创立的新儒学就是融合了儒家、道家和阴阳家三派之长嘛。今天儒学墨守成规,固步自封,重提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之策,不但有利于儒学的进步和发展,也有利于社稷的长治久安,朝廷应该大力支持。”

“在社稷中兴之期,国策偏重于文武兼备、刑德并用、以法为符、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恭俭无为、贵柔守雌等原则符合朝廷的利益,也符合新政的发展方向。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势必要革新儒学,让儒学摆脱重重桎梏。所以此刻朝廷如果能适时提出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之策,肯定会得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支持。”

“但是,以道代儒,甚至弃儒入道,却是万万不可以。”

“我什么时候说要以道代儒、弃儒入道了?”张燕嗤之以鼻,“我说过要以道家黄老之学治国吗?革新儒学的难度非常大,而道儒相融不过是个切入点,而要打开这个切入点,首先就要重提道家黄老之学。把黄老之学的优点和长处拿出来,让儒家认同和接受,然后才能逐步开始道儒相融的步伐。这需要时间,更需要适当的方法和策略。”张燕两眼盯着李玮,冷声说道,“你在长安都干了什么?是不是散布流言,说我要以道代儒、弃儒入道了?”

李玮笑笑。“我是担心你把持不住,上了襄楷、王真等人的当,又走上那条不归路。”

“你不是担心我把持不住,而是借机想杀更多的人吧?”张燕冷森森地问道。

李玮连连摇手,“飞燕兄,误会,绝对是误会……我怎么会把你推到风口浪尖?”

张燕冷哼一声,“我说过,杀人者必被人杀,你自己小心了,不要玩火自焚。”

“不会,这种事绝不会发生。”李玮自信地说道,“你在晋阳提出道儒相融之策后,长安的形势马上就变了,而我们……”他指了指张燕,笑着说道,“也就从这场杀戮中脱身而出。高,太高了……”李玮冲着张燕竖起了大拇指,“当今天下,若论博弈之术,当首推飞燕兄。”

张燕迟疑了良久,蓦然明白了李玮的意思,脸色顿时就变了,“你想把长公主推出来?”

“长公主危险了,小天子才会发怒,才会暴虐。”李玮靠在车座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小天子只有一个至亲的亲人,谁想伤害长公主,谁就会遭到血腥的报复……天下人或许都认为长公主和天子之间只有权力之争,没有血肉之情,可惜,可惜……以常理和经验揣度问题,往往会出事,这次也是一样,很多人该会为自己的无知和愚蠢付出生命的代价……”

张燕瞪着得意洋洋的李玮,一股杀气喷涌而出。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本来为了稳定朝堂,缓和长安各方矛盾而想出来的道儒相融之策竟然给李玮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杀人计,成了李玮血腥杀戳的工具。这个人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当真是可怕、可怖至极。

长公主在晋阳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住在晋阳宫,龙泉的别府一般只有夏天才去。悬瓮山下还有一座雅致的小别府,是当年长公主为了求学方便而特意在城外修建的,后来这里成了长公主的休憩之地。

伏完和李玮等人赶到悬瓮山下,看到长公主带着许劭、王剪、襄楷等一帮大儒名士远远迎出,慌忙行礼。

长公主让众人免礼,然后象个孩子一般冲进了伏完的怀里,把他紧紧抱住了。“姑父……”长公主刚刚喊了一声,泪水忍不住滚了下来。伏完两眼一红,哽咽难语,“孩子……孩子你总算熬到头了……你姑母临终之时,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婚事。如今好了,你太皇太后、你父皇、你母亲,还有你姑母,泉下有知,都能瞑目了。”

长公主看到亲人,心中悲楚,趴在伏完的怀里,低声饮泣。

“这是喜事,是喜事……应该高兴……”伏完轻轻抚摸着长公主消瘦的肩膀,小声安慰道,“三十那天,去龙山祭祀宗庙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父皇……”

****

晚上,晋阳侯府。

李弘斜躺在榻上,神情欢悦。李玮、张燕、吕布、燕无畏、张白骑、卫峻等人围坐四周,随意闲聊。

“奉先兄,听说你夫人要临产了……”李玮笑道,“是哪一位夫人啊?”

“我哪来的几位夫人?不就是小月一个嘛。”吕布指着李玮调侃道,“仲渊,你不会乘着筱岚在晋阳的时候,偷偷又娶了一个吧?”

“他哪有那个胆子?”燕无畏不屑地撇撇嘴,伸手在李玮面前晃了晃,“只要筱岚一句话,我立马赶到长安把他阉了。”

众人哄堂大笑。

“无畏兄,你自己娶了一个又一个,难道我就不行?”

“不得了,仲渊家要后院起火了……”燕无畏狂笑着站起来,冲着屋外大声叫道,“筱岚……筱岚……”

李玮吓了一跳,冲上去就捂住了燕无畏的大嘴,“大过年的,你给我找什么麻烦?兄弟啊,嘴下留情,嘴下留情……”

张燕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仲渊,你就这胆子?你也太丢人了,你可是大汉堂堂的大丞相……”

“仲渊,要不要我亲自劝劝筱岚……”李弘不敢笑得太放肆,担心牵动伤口,憋得面红耳赤,但还是忍不住跟在张燕后面加了一句,“你说说看,你看中了谁家的女儿?”

“不劳你关心,你还是把殿下早早娶进门,让殿下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吧。”李玮把燕无畏摁到席上坐下,笑嘻嘻地说道,“这次你捡了一条命,以后就不要到处乱跑了,还是老老实实在晋阳待着,全心全意生儿子吧。前些年如果你一直待在朝堂上,两位夫人恐怕早就给你生下我儿子了,何苦现在把希望寄托在殿下一个人身上?”

“对,对,大将军要努力,要多生儿子,最好让殿下一年给你生一个。”卫峻兴奋地大声叫道,“我看殿下那面相,那身形,肯定年年生儿子,次次生儿子……”

“胡子,你吃饭的家伙不想要了?”张白骑佯装惊骇之色,伸手去拽卫峻的长髯,“你敢在殿下背后这样说她,你找死哦……我看你可以回家收拾东西,准备重回大漠做马匪了。”

“你懂个屁……”卫唆满不在乎地推开张白骑的手,“那天,我来找大将军,偷偷听到……”卫峻突然压低嗓音,故作神秘地说道,“两位夫人和殿下正在向筱岚讨教生儿子的事,呵呵……”

“这种事你也能听到?”李玮顿时激动起来,“殿下怎么说,殿下怎么说……”

“我不知道。”卫峻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我没听两句就吓得转身跑了……对了……”卫峻一把抓住他的袍袖,“筱岚没告诉你?”

“女人的事,她怎么会对我说?”李玮不满地埋怨道,“你胆子怎么那么小?多听两句你会死啊。”

“秀儿那鬼精灵来了,我敢偷听吗?”胡子瞪了他一眼,转身冲着李弘笑道,“大将军,殿下说她做梦都想给你生个儿子,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你还说你没有听到。”燕无畏抬手打了卫峻一下,“还听到了什么?”

胡子不理他,继续对李弘说道:“大将军,等你病彻底好了,我弄些虎鞭、鹿鞭、牛鞭什么的给你补补,听说吃啥补啥。生儿子不容易,首先你要生龙活虎才行,否则……”

“谁要生儿子?”屋门突然推开,筱岚走了进来,笑容满面地问道,“胡子兄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娶妾生子?”

“啊?”卫峻吓了一跳,心虚地连连摇手,“不是我要娶妾生子,是仲渊要娶妾生子……”

“胡子,是你说殿下要生儿子,怎么突然扯到我头上了?”李玮气得咬牙切齿,作势扑上去就打。卫峻“抱头鼠窜”,夺门而去。众人捧腹大笑,接二连三地“告辞”走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走吧……”筱岚拽了拽李玮,“这几天客人非常多,大将军太累了,让他早点歇着吧。”

“不,不……我还好……”李弘指着李玮说道,“让仲渊陪我再聊会儿,我有些事要问问他。”

筱岚颇有深意地看了看李玮,转身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听说这次你到晋阳,把黄门鼓吹带来了,还把长安太乐宫的乐工和百伎也一起带来了,浩浩荡荡的几百人,你想干什么?”

李弘示意李玮坐到自己身边,语气渐渐严肃。

“新年到了,朝廷要举行祭祀、朝会等一系列大典,这些大典要天子主持。但今年情况有些特殊,陛下在南阳战场,长公主在晋阳,长安只有一帮大臣。”李玮笑道,“如果让我这个百官之首的丞相代替天子或者长公主主持大典,未免于礼不合,所以我和太傅刘大人、骠骑大将军赵大人仔细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在晋阳举行这些大典,让长公主主持典礼仪式。一来这样符合礼制,二来在晋阳举行典礼,规模要小很多,可以替朝廷节约一部分典礼开支,三来长公主正月初七大婚,因其身份特殊,典礼应该很隆重。但长公主极力反对婚嫁奢靡,要求简办,天子和朝廷为此很为难,仔细考虑之后,朝廷决定遵从长公主之议,最大程度地削减聘金和嫁妆,禁止长安和各地大臣亲自北上晋阳恭贺以减少婚宴和其它各项开支。不过长公主身份太高贵,大婚之礼就算不奢侈,但也不能不豪华。为了让典礼看上去豪华气派,朝廷决定把长安太乐宫的乐工和百伎全部送到晋阳,让他们呈献精彩的乐舞,以表示天下同庆之意。”

李弘刚想说话,李玮伸手阻止了他,“大将军,长公主这个迎亲之期选择得好啊,过年了,百姓高兴,载歌载舞乃是人之常情。这时举行迎亲大礼,既能和百姓同喜同乐,又能表达普天同庆之意,一举两得的好事啊。”

李弘笑笑,摇摇头,“仲渊啊,你用意何在,难道我不知道吗?殿下已经还政于天子,但你还让她主持祭祀等一系列大典,等于告诉天下人,大汉的权柄实际上还控制在殿下手上,这对长安和行台来说,意味着什么?殿下嫁给我了,大婚之礼纷华靡丽,朝廷为了恭贺,竟然从长安调来太乐宫的乐工和百伎,以盛大的乐舞百戏相庆,这又意味着什么?”

李弘望着李玮,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长大了,我和殿下都要慢慢退出朝堂,今天的迎亲大礼是我和她退出朝堂的开始,我们希望通过这场迎亲大礼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但你为什么不能理解,却反其道而行之?”

“你和殿下退出朝堂需要有个前提,那就是小天子能控制权柄,能让中兴大业按照正确的思路持续推进,但现在的形势做不到这一点,你和殿下无法按部就班地退出朝堂。如果你和殿下现在就明确表示退出朝堂,其结果必定是小天子无法控制权柄,中兴大业也将迅速崩溃。”

李弘闭上眼晴,脸上露出无奈和痛苦之色。

“现在的形势很明显,门阀世家、商贾富豪们为了满足自己的利益,迫切需要修改官制。虽然新官制名义上集权于天子,但实际上是重走社稷败亡的老路。本朝自光武皇帝中兴后,权重尚书台,然而两百年的历史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权重尚书台的结果就是后宫干政、皇统屡绝,继而导致外戚、奸阉轮流把持权柄祸乱朝纲,最后社稷倾覆。”李玮说道,“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我们不能重蹈覆辙。”

“皇权和相权有效制衡是确保社稷昌盛的必要条件,而以丞相为首的三公九卿制是确保皇权和相权得到制衡的最好官制。所以,现在你和殿下不但不能退出朝堂,反而要以一种强势凌驾于长安和行台之上,重创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的庞大势力,从根本上铲除他们对朝政的威胁和把持,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清除中兴大业的最大阻碍,为小天子完全主政和中兴大业的持续推进奠定基础。”

屋内陷入了沉默,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你决定一定要这么做?”

“你和殿下既然决定请我来,那就说明你们不愿意放弃中兴大业。既然你们不愿意放弃中兴大业,我李玮即使粉身碎骨,也一往无前,绝不后退。”

李弘点点头,缓缓睁开眼睛,指了指放在榻上的几卷书简,“最近我看了《老子》、《黄带四经》、《老子指归》和《老子河上公章句》,还看了《太平经》,对道家黄老之学的治国之道略有了解。在你看来,襄楷大师和飞燕兄所提的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之策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缓和朝野上下的矛盾,能有助于中兴大业按照我们的既定策略持续推进吗?”

“完全可以。”李玮信心十足地说道,“王充、张衡、王符、马融、蔡邕、郑玄等大师都曾研究过道家学术,对《老子》、《黄帝四经》等道家典籍都曾有过注解。尤其是王充大师,更是利用道家学术在《论衡》里把儒家有关天人感应、谶纬等等学术批驳得体无完肤,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儒士们对经学的绝对崇拜。很多古文经学大儒在兼采各家之学后,往往在注经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引入道家思想。所以,本朝其实已经有了上百年的道儒相融的历史,只不过没人主动去说而已。”

“飞燕兄此刻提出道儒相融的建议,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在道儒相融已经有了一定基础上提出来的。他不过在一个适当的机会提出了一个适当的儒学改良之策而已,可以说是因时制宜。长安儒士们闻讯后,愤怒、恐慌,上奏弹劾飞燕兄,这正好说明道儒相融不是无稽之谈,而是确实能对儒学产生某种程度的冲击。”

李弘想了片刻,对李玮说道:“你应该有了一套很成熟的想法,能对我说说吗?”

“敢不从命。”

****

以下不计字数。

黄门鼓吹是皇家仪仗,列于殿廷,一般在祭祀天地、祖先和朝会、宴享时吹奏各种雅乐。

雅乐是用于郊庙祭祀、春秋飨射以及朝廷举行的各种典礼仪式上的乐舞,乐人多由具有一定身份的良家子充当,乐器虽然也有丝竹乐器,但以钟、磐为主,是金石之乐。雅乐表演时,舞人俱进俱退,整齐划一,闻鼓而进,击铙而退,文武有序,音乐和谐,气氛庄重。

俗乐是宴会之乐,流行音乐,皇室贵族吏民宴乐时常在宅院、广场上演奏这种乐舞,旨在娱乐。乐人往往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倡优、女乐,乐器虽时有钟、磐,但以管弦乐器为主,其舞蹈腾跳杂乱,表演轻松活泼。

鼓吹乐是汉魏六朝时期流行的一种以击乐器(鼓)和管乐器(排萧、横笛、笳、角等)合奏的音乐,有时也有歌唱。鼓吹乐开时始以外族音乐为主,进入中原后,鼓吹乐因其嘹亮雄壮被用于军乐,以后又与各地民间音乐相结合,逐渐形成各种不同风格的鼓吹乐。其后被宫廷采用,用于军队、仪仗和宴乐之中。由于乐队的编制和应用场合的不同,而有黄门鼓吹、横吹、骑吹、短萧铙歌、萧鼓等不同称谓。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八节

“朝廷推行新政前前后后也有十几年了,但随着时间的延续,收复疆域的扩大,各项制度的深入修正,我们推行新政的阻力越来越大,很多改制之策甚至要通过暴力手段才能得以实施,这说明新政出了问题,我们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反思,探寻其中的缘由。”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都以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权力之争,是利益之争,是学术之争,所以一直竭尽全力在这几个方面予以解决,但我们没有解决好,反而让各种矛盾越来越激烈。这时飞燕兄突然在晋阳提出了儒道相融、援道入儒的学术改良之策,此策犹如醍醐灌顶,让人豁然开朗……”李玮叹服道,“这其实正是我们一直在苦苦寻找的解决之策啊。”

“现在我们知道了,新政推行阻力越来越大的根本原因是我们赖以制定国策的学术思想已经不适应中兴大业的需要了,经学腐朽了,老化了,我们需要新的学术思想,需要新儒学,新道学,或者其它某种更好的学术思想。这种新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学术思想将成为朝廷制定国策的新基础,继而让学术和国策相适应,让朝野上下同心协力,共振社稷,共兴大汉。”

李弘眼前一亮,立时便明白了新政步履维艰的原因。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经学当真走到穷途末路了?”

“的确走到穷途末路了。”李玮说道,“自大儒董仲舒创立以‘天人感应’、‘三纲五常’为核心的新儒学以来,经学各派历尽争论,先有孝宣皇帝诏诸儒讲《五经》同异的石渠阁之议,后有孝章皇帝的使诸儒共正经义的白虎观之议。最后皇帝亲自称制临决,经学各派求同存异,互相协调,终于在‘三纲五常’的基础上实现了经学与谶纬学的结合,经学各派随即由纷争走向统一。而‘三纲五常’也在神学的华丽外衣下以法典的形式固定下来,这便是‘汪汪乎丕天之大律’的经学理论法典《白虎通义》。”

“朝廷以皇权的力量结束了经学内部的矛盾与纷争,经学就此丧失了持续发展的动力。儒学从子学演变为经学,又从经学堕落为神学,从此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看看今天的新经学、今古文经学,三家在注经的时候都用谶纬,由此可见经学衰落到了何种地步。谶纬之学流传了三百多年,已经从骨子里渗进了经学各派,要想彻底根除神学对经学的侵蚀,没有外部竞争的动力,没有新兴学术的援助,没有一代代儒士的努力,根本不可能。”

“但儒学面临的挑战还不止如此。”

“儒家的基础是名教之治,所谓名教,就是以‘正名定分’为主的礼教,包含忠、孝、仁、义、礼、信等教条。这些名教经过董仲舒等大儒的改造后,又添加了‘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等神学成分,并发展成为‘三纲五常’的道德规范,这使得新儒学带上了浓厚的宗教神学伦理道德观,遭到了历代大儒比如扬雄、桓谭、王充等人的猛烈批判,儒学的至尊地位因此受到动摇。接着它又遭到了两次党锢之祸,这给了奉儒家学说为主臬的儒士们以沉重打击,马融、蔡邕、郑玄、许劭等大儒就是在那个时期开始求助于道家学说,以黄老之学注解儒家典籍,以道家学说解释儒家名教,试图援道入儒,为名教的合理性提供新论证,极力挽救和重振儒学。”

“中平元年黄巾起事,西凉边章韩遂起事,中平六年董卓进京、祸乱社稷,从初平年间开始,袁绍、刘表、曹操等人又互相混战,这些人表面上高唱着礼法名教,实际上却干着种种卑鄙无耻的勾当,把儒家学说的仁义道德作为自己篡夺社稷的工具,肆意践踏和亵渎儒家的礼法名教。传承数百年的儒家名教之治再也无法维持天下的稳定,保护社稷江山,儒学随即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困境,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儒生们也因此悲观彷徨。更多人清楚地意识到儒学已经衰落、凋零,正在像马融等大儒一样积极寻求挽救和振兴儒学之道。”

“儒学的生存危机迫在眉睫,而解决儒学危机的办法就是儒道相融,利用道家黄老之学改良经学,抛弃经学中腐朽的伦理道德观,恢复儒学在人们心目中的尊崇地位,从而让儒学重新焕发青春,重新发挥其巨大的力量,重新承担起振兴大汉的重任。”

李弘沉吟良久,担忧地说道:“儒道两家的学说,彼此对立而又相互排斥。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孔子,主张仁义,以名立教。道家以天道无为立论,主张道法自然,万物自然化生,其治国理念则表现为清静无为。这两家学说有互相融合的可能吗?”

李玮想了一下,缓缓说道:“儒学与道学在其核心和主旨上的确不同,但从某些方面来说,两者观点上又有很多近似之处,尤其是黄老之学的主要典籍《黄帝四经》和儒学在治国理念上更是互通互补,彼此并不矛盾。”

儒学主张的是“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人本主义,它要求人们过着伦理社会的道德生活,遵守古代圣贤的遗训,克制自己的情欲,指导自己的生活,使自己成为社会上德行优良、理智坚定的善人。儒家的人生哲学,在自我方面强调修身,在政治方面注重德化,在人伦方面恪守礼法,期望人在一生中退可以齐家,进可以治国平天下。

黄老之学是道家的一个学派,和原始道家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它融铸道法,兼采儒墨、名家、阴阳家等各派之长。(黄老之学不同于老庄之学,这一点非常重要。)

黄老之学以“先天地生”的“道”为世界的本源和决定万物兴衰存亡的客观法则,要求人们遵循它,并将老子玄远的“道”加以发挥,广泛运用于社会、政治、人生各个方面。黄老之学主张“无为而治”,但摒弃了老子消极遁世的内容,将“循理而举事”的合理行为视为“无为”,从而将其发展为积极“入世”的治道,要求统治者节欲、惠民、行仁义,不要强行干扰老百姓的正常生产、生活,以利于社会的安定和生产的恢复、发展。在政治思想上,黄老之学以道家为本,将“法治”与“德治”相结合,认为“无为”不仅是一种高超的统治之术,更具有丰富的道德伦理内涵。这种“无为”非《老子》的那种绝对的、无条件的“无为”,而是一种新的“无为”学说。

由此可见,两者在最终目的上是一致的,只不过两者实现目的的手段和方法不一样而已。

那么,两者应该如何融合?在什么地方融合才能有助于社稷的振兴,中兴大业的成功?对于今日朝廷来说,朝廷的需要,中兴大业的需要,就是两者应该融合的地方。

朝廷最需要什么?

大汉律法的绝对威严,令行禁止。

在皇权和相权有效制衡基础上的君权至上。

对天子和朝廷的绝对忠诚。

百姓安居乐业。

黄老之学的“无为”并非绝对“无为”,而是在“法令既明”前提下的君无为(陛下垂拱)臣有为(参等守职,遵而勿失),“法”具有无上的神圣性。因此,君主在根据“道”的要求制订了“法”之后,便应一切“皆断于法”,而不应该“以私而废公”、“以我而释法”。这种不以一己之私利而废天下之公法的“公正无私”的思想在本朝初年很好地得到了贯彻,例如,当年孝文皇帝与其廷尉张释之在处理所谓“犯跸”案与“盗取玉环”案时所采取的态度便是这样一种公正无私的态度。朝廷所信奉的这种“公正无私”的道德思想,使得大汉在立国之初迅速走向了安定和繁荣。

“以法治国,公正无私”是朝廷迫切需要的,也是社稷振兴和大汉昌盛所世代需要的,但目前的经学死死守着“以德治国,德主刑辅”的治国理念,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黄老之学的“无为”是以“有为”为前提的“无为”,是君“无为”而臣“有为”,是一种君主驾驭臣下的统治之术,因此这种“无为”又可以称为“无不为”。

在《黄帝四经》看来,“道”虽然“无为”,但“道”却又生“法”,因此作为“执道者”的君主的“无为”也应象“道”那样,是在制定了法令制度后的一种“无为”。但是,君主虽然可以“无为”,大臣们还是必须“左执规、右执矩”,以使法令得以实施。也就是说,君主不要事必躬亲,事事操劳,要任其自然,要善于利用和依靠大臣们去处理各种政事。在臣下奋发有为的基础上君主便可以“无为”了,但君主并不是什么都不干,君主的职责是“虚静谨听”,对大臣们处理政事的情况进行审察,看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否名实相符,并据此决定生杀赏罚。

大臣们又应该恪守哪些原则呢?一要谦虚谨慎,勤于政事;二要以身作则,摒除私欲;三要宠辱皆忘,知足常乐。如此一来,国政就会出现“以无统有,执一统众,以寡治众和以静而广”,继而“得众心”的国泰民安的局面。

在黄老之学看来,君主如果能做到清静无为,设官分职,定好名分,便可坐享其成。而作为大臣,如果能恪守清廉勤谨,不求名利,谦恭地教导百姓,那么天下必然大治。

相反,如果象儒家所要求的那样,君权神授,皇权至高无上,权柄集于君主一身,君主做为天下之仪表,事必躬亲,“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事无巨细,都要一一过问,那么,则“主劳而臣逸”,皇权和相权严重失衡,长治久安也就成了一句空话了。

黄老之学的“无为”提倡皇权和相权制衡,而朝廷目前急需的就是稳定当前的官制,实现皇权和相权有效制衡基础上的君权至上,所以儒家的“天人感应,君权神授”所主张的君主集权,已经对社稷稳定形成了威胁,朝廷必须起用一种新儒学作为国策基础,从而稳定和巩固现行制度,并保证此制能长久延续下去。

黄老之学根据天与地各有固定位置(天上地下)和阴阳二气的对立冲突中“阳主阴次,阳动阴静”的特点,提出了尊卑有序,贵贱有位,等级有别的社会政治伦理思想。这一点和儒家“有德者受天命为天子”的观点截然不同。

例如孝景皇帝时,《诗》博士辕固与道家黄生曾就汤武除桀纣的问题展开辩论,辩论的主题是汤武除桀纣是“受天命”还是“臣弑君”。

辕固据经义,说汤武诛桀纣,做天子,是得民心的正义行为。黄生引道家说,破帽子还得戴在头上,新鞋子终究穿在脚下,认为汤武虽是圣人,到底不该放桀、弑纣。孝景皇帝下判断说,吃肉不吃马肝(有毒),不算不知味,意思是请他们不要再争论汤武除桀纣的是非了,其实也就是不赞成汤武除桀纣。在孝景皇帝看来,道家黄生的臣下绝对忠于君主的思想更有利于维护王朝的统治,而辕固的“受天命”理论则会给社稷稳定带来很大危险,它既可用来论证“强汉”代“暴秦”的合理性,也可以用做发动叛乱和推翻本朝统治的借口。“受天命”的观点成了当初儒学不能兴盛的原因之一。(这个辕固后来又与窦太后争辩儒道两家的高低,窦太后大怒,令辕固和野猪搏斗,幸得孝景皇帝给了他一把好刀,否则他就要被野猪咬死了。)

当今天下,长安有个天子,襄阳有个天子,谁是正统?谁应该受天命为天子?是不是应该有德行高尚的人出来受命于天,重建社稷?

今日皇权沦落,谁来做皇帝,估计没多少人在意,甚至包括长安的很多大臣至今对天子和朝廷的忠诚还是停留在嘴里。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多,社稷动荡,生灵涂炭等等,但儒学衰败是个不争的事实。儒学衰败导致人们对儒家的纲常名教,对于“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等儒家学说失望到了极致,在很多人的眼里,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什么尊卑有序,贵贱有位,都是胡扯八道。

很长时间以来,各方豪雄为了争夺权柄霸占疆土,不惜诛杀无仇之民,攻伐无罪之城,发动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结果,僵尸动以万计,流血漂橹丹野,黎民暴骨野外,本来绿草茵茵、五谷飘香的原野,变得荒无人烟、满目凄凉,而昔日繁华热闹、车水马龙的城邑,更是成为瓦砾废墟。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王公贵族、门阀富豪们还是利用手中的权势和实力穷奢极侈,横征暴敛,为所欲为,誓死要榨干百姓的血肉。他们吃喝玩乐,穿着陵罗绸缎,住着琼楼高宇,家里堆满了金银和钱粮,过着荒淫生活,而可怜的百姓们被迫背井离乡,四处流亡,啼饥号寒,人竞相食,白骨蔽野。试问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三纲五常?还有什么礼法名教?还有多少人对儒家那一套深信不疑?

所以,朝廷迫切需要一种新儒学,重建尊卑有序、贵贱有位、等级有别的社会政治伦理思想,重建礼法名教,并在此基础上重建天子和朝廷的威仪,重建大汉王朝的信心和荣耀。

《黄帝四经》重视农业生产,认为根据天地、阴阳、四时的自然规律,应该颁布相应的农业政策。政策一旦制定,统治者就应“恭俭无为”,不要在农忙季节大兴土木以“逆天时,乱民功”,更不要大肆搜刮民财而使百姓无法继续生产。而要做到这种以不干涉,不影响百姓的生活为主要内容的“无为”,天子和各级官吏必须在生活上“恭俭朴素”,不尚奢华。

这同样是当前朝廷急需解决的问题。

重农抑商的政策朝廷颁布了不少,但效果不是很好,农夫的收入并没有显著提高。而这些年奢华之风却在朝野上下越刮越猛,而始作俑者就是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尤其是婚嫁和丧葬,更是成了人们竞相攀比花钱的地方。贫苦百姓们在奢华之风的影响下,日子越来越艰难。

儒家的核心是礼。礼制纷繁复杂,诸多礼仪在具体实施过程中需要花费很多钱财,而最花钱的就是婚礼和丧礼。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家资一般在数万钱至十余万钱之间。而一个男子的聘金数基本上是其家资的总数,在万余钱至数万钱之间,加上婚宴花费,一个男子娶亲就足以让其家一贫如洗。

至于丧葬花费更是惊人,孝是儒家仁德治国的根本,是对人的最基本要求。人们为了表达自己的孝行,首先提倡厚葬。厚葬之风自秦开始,到本朝更是愈演愈烈。曾有人对厚葬习俗感叹说,“世以厚葬为德,薄终为鄙,富者奢僭,贫者殚财,法令不能禁,礼仪不能达。”因为埋葬死者而弄得倾家荡产,而卖身为奴,而贪赃枉法,而铤而走险者比比皆是,致使活着的人往往无法维持生活,境遇悲惨。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光武皇帝都曾针对这一弊病而提倡“薄葬送终”,甚至下诏颁令,但收效甚微。

原因很简单,本朝奉行的是儒家学说,要求人们学习《四书》、《五经》,加强“六艺”的教育,通过道德、名节、礼法和知识的教养和修习,使受教者的日常生活包括衣食住行、待人接物等等,都要接近儒家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在社会上做一个仁、义、礼、智、信五常毕备的拳拳志士,成为温、良、恭、俭、让五德在身的彬彬君子。试想在忠孝仁义礼已经深入一个民族、一个王朝骨髓的情况下,一道法令能遏制人们对“孝”的尊崇吗?

物极必反,这个问题在大汉稳定时期或许对社稷的危害不严重,但在如今天下未定、百废俱兴之期,这个问题就直接影响到了百姓的生存,社稷的稳定。

为了解决这一类诸如影响百姓生活,影响社稷安危的诸多问题,朝廷同样需要从儒学上下手,同样需要一个新儒学,需要一个既能教导人们遵守礼法名教,又能教导人们“恭俭朴素”的新儒学,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李玮接着又借助《黄帝四经》说到了“文武兼备、轻赋薄徭、贵柔守雌”等等关于道家黄老之学在戍守疆土、与民修养、选拔人才等等国策上的优越之处。

“朝廷的目标是儒道合一,以儒为主,以道为辅,实现一种‘无为而有为’的治国理念。”李玮郑重提出了朝廷支持儒道相融的建议。

对于朝廷来说,单单依靠经学和道家黄老之学都无法解决在中兴大业推进过程中所遇到的一系列问题,目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援道入儒,儒道相融,继而在新经学的基础上再创新儒学。

儒学是以伦理、政治为轴心的人文之学,以孔子、孟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是其他诸子百家所难以比拟的,它具有熟通六艺,重在教化和积极用世的优良传统,拥有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价值观念,其本身一直蕴藏着巨大的生命力,是维护和支撑大汉的精神支柱,它的主导地位不可动摇。

道家黄老之学淡出朝堂三百多年了,再想把它竖起来,事实上根本不可能。

黄老之学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吸取了自春秋战国以来的各种历史经验,兼收了儒家、名家、阴阳家等各家之长,比如黄老之学中的“无为”就吸取了法家的“一断于法”的精要和墨家的“恭俭朴素、强本节用”的思想大义。“阴阳尊卑”就包含了儒家之“善”。据“四时之度”颁布相应的政经制度,实际上就是阴阳家的“因阴阳之大顺”。黄老之学因此成功建构了一个开放的,有着多种学派内涵的,具有很大包容性的灵活而又实用的一系列思想体系,在本朝初年长盛不衰,为本朝昌盛建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但董仲舒大师公开援道入儒,儒道相融,吸收了黄老之学的全部精华,并利用道家和阴阳家的思想体系充实和发挥了儒家义理,然后在此基础上匪夷所思地构建了一个既有儒家的三纲五常又有道家的“天地、阴阳、四时”,既有儒家的“改正朔,易服色”的“有为”,又有道家的“以无为为道,以不私为宝”的“无为”的崭新的儒学思想体系。经董仲舒加工后,一向被看作“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的儒学,摇身一变,成了兼具“霸(黄老刑名)王(儒)之道”的大汉官学。既然道家黄老之学的精髓变成了董氏儒学的血肉,黄老之学便不可避免地丧失了政治和理论上的双重优势,不得不无奈地走向了衰落。

但黄老之学衰落了,并不代表它的理论也就此丧失了生命力。

在黄老之学兴盛之期,淮南王刘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在江淮间形成了一个研究黄老之学的学术中心,在他的主持与组织下,他与他的众多门客们合编了《淮南鸿烈》(也称《淮南子》)这部巨著。在《鸿烈》庞大的编写者中,除刘安外,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人都是当时名扬天下的道家人物。书中的大多数篇章都是他们写的,因此,此书也成为本朝道家之渊府,是本朝道家思想的集大成之作。

孝武皇帝初期,太史令司马谈著写的《论六家之要指》是对黄老之学的又一次学术总结。(司马谈的老师之一就是著名道家学者黄生。)

在王莽的新朝和光武皇帝初期,道学一度再起,著名老学家严遵(蜀郡成都人)著写了《老子指归》,一位托名河上公的隐士著写了《老子河上公章句》。虽然这两本书的理论不同于黄老之学,但对道学还是一种继承和发扬。

此后又有大儒王充发展了道家“自然无为”的理论,以“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为己任,对今文经学和谶纬迷信相结合后达到登峰造极地步的神学迷信展开了全面批判,这直接打击了一部分大儒对经学的尊崇,转而从道学中寻求支援,很早便开始了援道入儒的研究。

道家黄老之学虽然独标高远,玄之又玄,但它没有脱离现实,不讲“天人感应,君权神授”,不谈“三纲五常”,不提阴阳怪异。援道入儒、儒道相融,其实就是以道家黄老之学去解释《周易)、《论语》等儒家典籍,以道家的“自然无为”去解释儒家的纲常名教,从而以此来证明儒家的“名教”本是道家的“自然”。名教本是自然,为名教的合理化、优越化提供一种新论证,清除经学中那些烦琐臆说之风,武断僵陋之习,引导人们从“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的神学蒙昧中摆脱出来,以一种清醒的理性的态度重新思考社稷的现实,重新探索大汉人的各种价值观念,以便全力恢复儒学中的礼法名教,用改良后的儒家济世之学重建大汉王朝。

当初儒学为了影响和指导国策,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的,儒道相融,援道入儒,在孝武皇帝的支持下,终于在董仲舒大儒的手中创建了新儒学,继而帮助孝武皇帝建下了盖世功勋,帮助大汉开疆拓土威临天下。

今天,走入歧途和衰落的经学,同样为了中兴大汉,为了治国平天下,要不惜一切代价儒道相融,援道入儒,利用三百年来道家黄老之学的学术研究成果来改良儒学,再次创建新儒学,从而帮助大汉走向中兴,走向强大。

当年,孝武皇帝雄才大略,需要北击匈奴,需要开疆拓土,因此需要集权,需要有崭新的学术思想为纵横四海的国策做基础,结果在他的支持下,出现了董仲舒的新儒学。

今天,大汉从废墟中站起来,需要统一天下,需要中兴社稷,因此需要皇权和相权的有效制衡,需要有崭新的学术思想为与民修养的国策做基础,需要大将军和长公主联手镇制长安,扶持道家黄老学说,迫使经学不得不接受儒道相融的事实,积极援道入儒,从而创造一种符合当前国策需要,有助于大汉崛起的新儒学。

李弘沉默良久,他万万没想到李玮的儒道相融之策竟然是这么个办法,竟然把自己和长公主推到了最前面。

自己如果和长公主联手,长安的局势就很难说了,门阀世家、官僚士人们会低头吗?小天子能顺利平定南方叛逆,会顺利主掌权柄吗?

“你凭什么认定门阀世家和官僚士人会低头接受儒道相融之策?”

“因为我决定劝说长公主和陛下发动第三次党锢。”李玮笑着说道。

“你说什么?”李弘骇然心惊,“你说什么?你要发动第三次党锢?”

“在屠杀和党锢之间,你选择哪一种?”李玮说道,“大将军,我觉得飞燕兄的话说得对,不能再杀了,再杀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些人的权势太大了,人也太多了,盘根错节,杀不完的,越杀越多。既然堵不住了,那就只好用疏导的办法。”

“这也叫疏导?”李弘气苦,怒声问道。

“大将军,你要知道,长公主和你都决心退出朝堂,而我们的中兴策略又必须长久坚持,这个矛盾如何解决?”李玮平静地说道,“这些人不愿合作,那就让他们滚回老家。凭我们现在选拔人才的办法,朝廷不愁招揽不到贤良之士。其实看看几十年前的两次党锢之祸就知道了,你要是来真的,让这些人退出朝堂,他们还不愿意拍屁股走人,很多人都会选择妥协留下来。有多少士人愿意舍弃荣华富贵?这个办法不但可以让士人分裂,还能让很大一部分愿意为社稷出力的士人,愿意改良儒学的士人们纷纷上位,得到更多更好的机会,继而大家齐心协力,共创新儒学,共建新大汉。”

李弘目瞪口呆地望着李玮,脑中一片空白。

****

以下不计字数。

《黄帝四经》:从古到今,人们历来认为汉初以道家“黄老”治国,认为“黄老之学”在汉初曾风靡一时,并且认为“黄老之学”在汉初经济的恢复与发展中起过重大作用。但是,由于历史资料的缺乏,尤其是由于道家“黄老”之中的道家黄学一派的代表作《黄帝四经》从汉代之后便失传了,造成了人们对“黄老之学”的种种误解,“黄老之学”也因此而成了千古难解之谜。

人们无从知道“黄老”之中“黄学”一派的真实思想内容,只好牵强附会地以“老”代“黄”了。

但当人们用老子之学或老庄之学来代替“黄老之学”时,很多问题常常难以自圆其说。比如崇尚自然,消极无为,专注于心性修养而一味追求个人精神解脱的“老庄之学”又如何能使汉初凋敝不堪的社会经济得到恢复,走向繁荣,并使新生的汉家政权不断得到巩固呢?而且汉初在“黄老之学”指导下所实行的各项政治、经济政策,汉初黄老人物的所作所为也与老庄思想相去甚远。

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出土,人们发现了《黄帝四经》:第一篇是《经法》,第二篇是《十六经》,第三篇是《称》,第四篇是《道原》,至此人们才发现了黄老之学不同于老子之学,也不同于老庄之学,也解释了诸多历史疑难问题。

“犯跸案”与“盗高庙玉环案”:张释之是著名的黄老信徒,他作为文帝时的廷尉,在处理所谓的“犯跸案”与“盗高庙玉环案”时,并未因犯人掠的是文帝之马,盗的是“先帝庙器”便罪加一等,而是主张“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也”,认为只有法律才是判黑白、定是非的唯一标淮。汉文帝对于张释之的做法虽然有点不太高兴,但因他也是“本修黄老之言”,深知秉公执法的重要性,因此他还是肯定了张释之对这两个案子的判决,并未因一时之怒而废法,也未因一己之利而乱法。

西汉末期的儒学改良运动:自从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经学开始一统天下,但在当时的“设科射策”的影响下,儒学本身也在逐步走向僵化,形成了一种“徒为章句”的烦琐学风。由僵化而进一步神化的儒学到西汉中后期已越来越丧失了其向被统治阶级进行道德教化,以巩固封建社会统治的价值与功能,甚至还走向了它的反面。所以,到西汉末期,随着农民战争的浪潮愈激而愈高,统治阶级内部一部分人物被现实所冲击而渐趋于清醒,试图寻求解决社会、政治危机方案的同时,也开始了向诸子各家学习以改善儒学的运动。刘向、刘歆、扬雄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刘氏父子除了力推古文经学外,还致力复兴先秦诸子学,他们重新研究和整理诸子百家的著作与学说,并强调从中吸取思想营养以改善儒学。

扬雄也是力推古文经学,同时他认为要使汉代儒学从烦琐不堪、荒诞不经的神学经学中摆脱出来,必须对于先秦儒家之外的其他诸子,尤其是道家学说的长处加以吸收,以补充孔孟儒学。另外,扬雄还试图创建新的儒学思想体系。他在批判今文经学、谶纬神学的基础上,竭力主张复兴儒家正统学说,复兴仲尼之道,俨然以孔学的捍卫者自居,但这并不是说扬雄要照搬先秦孔孟的学说而不允许有任何变通。实际上在扬雄看来,圣人之道是有因有革的,这是一个普遍的规律。因此,扬雄认为在继承、发扬先秦儒家正统的同时,还必须有所创新。

两汉之际的道学:严遵的《老子指归》受当时盛行的今文经学的学风影响较深,主要是以“义理”方面阐发《老子》的思想,并夹杂有不少在当时泛滥成灾的“符瑞,灾异”之言。《老子河上公章句》则主要采用了古文经学的解经方法,着重训说《老子》之本意,文字也较古朴简约,而且基本上不讲符瑞与灾异。但《指归》与《章句》却有一个共同特点,即无论是《指归》还是《章句》皆以探求避祸自保,存神养和,保终性命之道为己任,这既与先秦的《老子》有所不同,更与汉初黄老之学迥异,实为两汉之际隐士们在乱世中求生存的心态的一种反映。

名教本于自然。

这是西晋大儒王弼的玄学政治哲学思想。王弼的祖父是王凯,族叔祖父就是王粲。王弼把“以无为本”的本体论和“名教本于自然”的认识论推向社会政治,提出了“政治无为”之论,意思是说,居于最高统治者之位的君主,所作所为都要任其自然,不去干预或阻挠,做到“无为”和“不言”。这里的“无为”不是什么都不干,“不言”也不是什么都不说,而是不去做那些伤害“自然”的事,不说那些违背“仁义”的话,简言之称作“君道无为”。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九节

十二月三十,晋阳,龙山。

清晨,长公主,晋阳的文武大臣和他们的夫人,晋阳的大儒名士等数百人赶到龙山祭祀宗庙。

本朝祭祀宗庙,春以正月,夏以四月,秋以七月,冬以十月及腊,一岁五祀。

长公主梳堕马髻,身着祭服,头带步摇,耳悬簪珥,佩四采赤绶,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排在祭祀队伍的最前面。

丞相李玮紧随其后,身着九章纹祭服,头戴九旒冕冠,佩三采绿绶,气宇轩昂。

不其侯伏完、大将军李弘、太尉张燕、右卫将军吕布站在李玮的身后,他们同样戴着九旒冕冠,着九章纹祭服,但腰间所佩的是两采紫绶。李弘脸色有些难看,他的身体非常虚弱,在天寒地冻的宗庙里待长了,有些支撑不住。张燕和吕布站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不其侯看到这一幕,心中十分感慨,曾经纵横捭阖,无敌天下的大将军,在历尽二十多年的征伐后终于倒了下去,这只强悍的豹子最终还是无法逃过岁月无情的摧残。望着李弘消瘦的身躯,高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长发中的缕缕白丝,伏完心中酸楚,禁不住仰天长叹。

大鸿胪刘冥、并州刺史张白骑、度辽将军徐晃、辅国将军燕无畏等九卿大臣和秩俸中两千石、两千石等大臣戴七旒冕冠,着七章纹祭服,腰佩三采青绶,依次排在后面。大鸿胪刘冥昨天晚上才赶到晋阳,他带来了几十车宫廷典礼用的物品,还有几十车朝廷诸府和长安大臣们赠送给大将军和长公主的贺礼。

匈奴大单于刘豹、东部鲜卑王柯比熊等外族王也和汉臣一样,冠旒冕,着祭服,静静地站在队伍里。刘豹这些年参加过各种典礼,熟悉大汉礼仪,习以为常了,而柯比熊却是头一次参加,既新鲜又好奇。

其他诸如公卿列侯,秩俸中两千石、两千石等级别官僚的夫人,秩俸千石以下的各级别官吏,戴冠着服皆尊卑有别,并按尊卑先后顺序站好位列。

礼仪官黄岳与九宾司随立殿前。黄门鼓吹、乐工、青伎置于大殿两侧。

昼漏巳时一刻上水。(相当于现在九点十五分。)

钟鸣。

治礼官黄岳高呼:“礼……始……”

“咚咚咚……”鼓声雷鸣而起。

谒者治礼引客。长公主、丞相李玮和公聊大臣鱼贯进殿就位。

鼓击三通乃止。

主祭人长公主上行。

治礼官黄岳面向西方,纵声高呼:“上祭……迎……”

击鼓九通,鸣金九响,接着太乐乐工齐奏《云门》之曲,太乐舞伎起《云门》大舞。一时间钟、磐齐响,金石震天。舞人闻鼓而进,击铙而退,整齐划一。乐舞和谐,气氛庄重。

长公主盈盈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丞相、公卿大臣跪拜。殿外陪祭大臣和大臣们的夫人跪拜。

长公主默默祷告:高祖、世祖、父皇、列祖列宗、保佑陛下,保佑天下苍生,保佑大汉……

父皇,女儿要出嫁了。十七年来,女儿遵从你的嘱咐,没有让大汉倾覆,也没有让汉祚断绝,女儿尽力了。女儿没有辜负你的期望。你知道女儿要嫁给谁吗?女儿要嫁给豹子大哥,嫁给大汉最大的英雄,嫁给你最信任最喜欢的人。豹子大哥没有辜负你的重托,他统率几十万北疆将士征伐天下,力挽狂澜。他和他的兄弟们用鲜血和生命撑起了倾覆在即的大汉,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重建了大汉。但他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了,他从此不能再骑马,从此不能再带着铁骑驰骋沙场。不过你的孙子长大了,他聪明强壮,他接过了豹子大哥的战刀,承继了豹子大哥的勇武,他将来一定会像孝武皇帝一样,铸造一个空前强盛的大汉。父皇,你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安息了,大汉不会倒,汉祚不会灭绝,永远都不会。

长公主想起十七年来的风风雨雨,想起十七年来艰难困苦,想起十七年来为了护佑大汉而死去的英灵,想起十七年来死在战乱中的无辜生灵,不禁悲从心生,泪如雨下。

“献……”

黄岳的喊声惊醒了沉浸在悲伤中的长公主,她缓缓站起来,向先祖敬献五谷。

殿外乐工奏《咸池》之曲,舞伎起《咸池》大舞。

祭祀典礼在呼啸的风雪中继续。

长公主“亚献”三牲,“终献”鲜果。

太乐乐工连奏《大韶》、《大夏》之曲,舞伎连起《大韶》、《大夏》之舞。

“终献”毕,祭享酌酒,读祭文。

丞相李玮高声诵读《祭文》,洋洋洒洒,长篇大论,抑扬顿挫,慷慨激昂。

李弘跪坐良久,头晕目眩,腿脚麻痹,不得不以手撑地,极力稳住身体。李玮的祭文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一直想着儒道相融的事。

昨夜他和李玮谈了很久,虽然李玮说得头头是道,信心十足,但他和张燕一样,对推行道儒相融之策完全没有把握。因为王莽新朝时期为缓和朝野上下的矛盾,缓和社稷危机,曾发动了一次声势浩大的以“复古”为主要内容的改制,其中就包括儒学改良。但王莽改制失败,新朝崩裂,儒学改良也随之失败。

这是个教训,血淋淋的教训,前人之事,后人之师。李弘和张燕因此非常担心重蹈覆辙。

自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后,儒家经学一统天下,但当时选拔贤良以“设科射策”为主,儒生们不得不拘泥于“师法、家法”。儒学因此无法避免地走向僵化,形成了“徒为章句”的繁琐学风。儒学由僵化而进一步神化,既无法以道德教化百姓,也无法帮助朝廷稳定社稷,天下乱象渐显。这时一部分儒士试图寻找解决危机的办法。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改良儒学,而其中代表人物就是扬雄和刘向、刘歆父子。

扬雄认为改良儒学,首先要向先秦儒家之外的其他诸子学习,尤其是把道家学说的长处加以吸收,极力要求恢复儒家正统学说。这个办法等于否定了董仲舒的新儒学,否定了今文经学,所以没人理睬。刘向、刘歆父子于是换了个办法,致力于复兴先秦诸子学,重新研究和整理诸子百家的著作与学说,从诸子学说中吸收长处改良今文经学,继而推出了一个试图推翻今文经学的古文经学。

王莽改制失败的原因很多,但最根本一点是损害了当时王公贵族、官僚士人和富豪大族的利益。今文经学不但是国策的基础,也是这些人赖以生存的“金饭碗”。你把这些人的“金饭碗”砸了,把有利于他们生存的国策基础推翻了,他们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把你脑袋砍了。所以,王莽改制失败,很大原因还要归结于当时的儒学改良。

李弘很害怕。目前的情况和当年很相似,皇权沦落,朝廷内部矛盾重重。外有边疆的忧患,内有叛逆大军虎视眈眈,主掌朝政的以李玮为首的北疆改制系大臣和当年以王莽、刘歆等人为首的“复古”改制系大臣在思想上、诸多改制之策的制定和推行上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只不过一个是在废墟上重建社稷,试图中兴大汉,一个是在摇摇欲坠的“大厦”上修修补补,试图重振社稷。两者目的相同,而基础却不同,所以到目前为止李玮的改制派还能控制局势。

王莽当年为了转移朝堂上的重重矛盾,打算利用征伐之策来铲除对手,所以他固执己见不听劝谏,出兵讨伐西域,结果大败,继而引爆了矛盾,绿林、赤眉揭竿而起,天下豪雄乘势雄起,王莽的新朝瞬间崩溃。今天的李玮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也在朝堂上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出兵平叛,结果也是一场大败,侥幸的是,因为自己的病倒导致局势骤然紧张,从而及时遏制了这场一触即发的矛盾,没有让朝堂形势进一步恶化。

但李玮没有放弃。他是大汉的丞相,他的目标就是中兴大汉,他要解决自己所面临的急迫问题,所以他通过张燕提出的儒道相融之策立即想到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朝堂矛盾的办法,那就是儒学改良,这个曾经导致王莽新朝轰然倒塌,导致社稷败亡生灵涂炭的王朝根基。

刘歆的儒学改良之策是在儒家经学上的改良,是属于儒家学说内部的改良,而李玮的儒学改良之策近似于大儒扬雄的理念,是援道入儒,是两家截然不同的学派之间互补长短的一种改良。当年的刘歆为了儒学改良,付出了一生的清誉,最后付出了生命,由此可见儒学改良的阻力之大,也由此可以预见李玮的儒学改良之策将要遭遇何等强烈的反击。

李玮说干就要干,他有李弘和长公主给他做支撑,他不怕,但李弘怕,李弘不敢干。这场大病让他元气大伤,华陀和张机都说了,这辈子也不要骑马了,最好也不要再去打仗了。当然,你想早点死,对自己生命无所谓,那就可以为所欲为。李弘不想死,他还想看到大汉崛起的一天,看到大汉百姓安居乐业的一天,所以他决定接受华陀和张机的意见,老老实实在晋阳待着。但这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大汉一步步走向振兴,不需要他驰骋疆场了,否则他还是要冲锋陷阵。

李玮的儒学改良之策如果失败了,如果天下再次大乱,如果小天子控制不了局势,自己就不得不再上战场。上战场是小事,自己早点死也是小事,但生灵涂炭是大事,社稷倾覆是大事。这个责任自己承担不起,根本承担不起啊。

“受胙……”

乐舞顿时一变,乐工奏《大濩》之曲,舞伎起《大濩》之舞。丝竹钟磐之声响彻山野。

李弘思绪被打断,在张燕和吕布的左右扶持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长公主回过头来关切地看着他,李弘努力冲着她笑笑,示意她继续主持祭典。

长公主下拜受胙。(接收胙肉。)

“撤馔……”

黄岳高呼之后,长公主和众臣起立,各自长长吁了一口气,祭典总算要结束了。

长公主乘着小憩的短暂时间,走到了李弘身边,“还支持得住吗?”

李弘几乎半靠在吕布的身上,疲惫不堪地点了点头。长公主看到李弘眼里的血丝,马上转头瞪着李玮,没好气地问道:“你有什么重要事?为什么不对我说,却把大将军拖一夜?”

李玮刚才高声朗诵了长长的祭文,正口干舌燥嗓眼冒烟,愣了半天没说话。

张燕轻轻拍了拍李弘的后背,小声安慰道:“我们不能急,千万不能急。这件事两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五年、十年,总之要时间,要时间,欲速则不达啊。”

李弘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咚咚咚……”鼓击三通。

“跪……”黄岳的叫声再度响起,长公主和众臣跪倒。

乐舞突变,雄壮激昂,恢宏壮丽。乐工奏《大武》之曲,舞伎起《大武》之舞。歌伎高唱:“于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

“送……”

长公主三跪九叩,由谒者引导,退坐东厢。丞相、太尉、大将军等公、侯三跪九叩,也入东厢。其余九卿等大臣、大臣夫人进殿三跪九叩后,由宾司引导,自殿两侧鱼贯而出。

宗庙广场上,乐舞逐渐进入高潮。

《大武》之舞是“武舞”,结构十分宏大,表述了周武王的功绩。大舞分六段,完美表现了武王伐纣战斗的完整过程,既有士兵出征前如山岳峰峦般的阵势,也有灭商的激烈战斗场景,还有周、召二公亲自出场的领舞,另外还有士卒们剑击枪刺、斧砍盾挡的激烈搏杀,最后是大军凯旋诸侯尊崇武王的仪式。此乐舞场面恢宏壮丽,拥有史诗一般的气魄,传承千年不衰。

突然间,号鼓齐鸣,惊天动地,三百六十名黄门鼓吹同时奏响了祭祀典礼的最后一个乐曲《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男女歌伎齐声高歌,虽然只有短短三句,但在反复吟唱之下,在雄浑号鼓的伴奏下,其磅礴气势冲天而起。

三十六名全身铠甲的“巴渝舞”舞伎手持长矛、弓弩在广场上边歌边舞,舞姿雄健豪放,潇洒迅捷。

吕布忍不住纵声长啸,放声合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李玮、张燕、刘冥、燕无畏、卫峻等文武大臣热血沸腾,齐齐站起来振臂欢唱。

李弘的热泪悄然滚下,他嘶哑着声音,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

以下不计字数:在古人的概念中,乐的含义比较广泛,不仅包括乐曲,还包括歌诗(词)、舞蹈。雅乐和俗乐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内容。战国时期,人们将古乐视之为雅乐,这些古乐是指古代祭祀天地、祖先和朝会、宴享时使用的正统音乐。以六代舞最著名,它们是《云门》、《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六部乐舞,相传分别创作于黄帝、尧、舜、禹、商、周六个时代。六代舞也称大舞,是郊庙祭祀之乐。

刘邦队伍来自楚地,他们所歌所咏多为“楚声”,其中刘邦亲自创作的《大风歌》是楚歌名作,其歌辞为:“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首歌虽然只有三句,但气势磅礴,沉郁高亢。刘邦教沛中少儿120人歌唱,亲自击筑伴奏,唱到后来,刘邦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后来这首歌被用于郊庙祭祀的场合。

汉代郊庙祭祀乐除沿用少数先秦雅乐如《文始舞》(原《韶舞》)、《五行舞》(原周舞)外,大多是汉代用“楚声”所创作的乐舞,所以在当时未被列入雅乐系统,仍归属于民间音乐,由乐府领属。到了汉哀帝时,诏罢乐府,依大臣孔光、何武所奏,将这些汉代所作郊庙乐归于太乐领属,升格为雅乐,从此打破了人们传统上只把先秦古乐作为雅乐的概念。

巴渝舞是西汉初年从西南地区賨人(板盾蛮)那里传来的舞蹈。汉高祖刘邦在平定三秦时,招募了一批賨人做前锋。賨人勇猛善战,其风俗又善舞,刘邦便命乐工学习和改编了他们的舞蹈,因为賨人生活于巴郡渝水一带,所以就称此种舞蹈为巴渝舞。巴渝舞传入宫廷后,成为宫廷舞蹈,用来在宫廷宴会上表演军旅战斗的场面,歌颂帝王功德,是汉代著名杂舞。

表演时,舞者自披盔甲,手持矛、弩箭,口唱賨人古老战歌,乐舞交作,边歌边舞,舞者有36人,是群舞。由于这种舞蹈是武乐舞蹈,汉哀帝罢乐府后,对巴渝鼓员36人仍认为不可罢,交由大乐领属,将它列入雅乐舞蹈的系统。其伴奏乐器以铜鼓为主,配合击磐、抚琴,舞曲有《矛渝本歌曲》、《安弩渝本歌曲》、《安台本歌曲》、《行辞本歌曲》等4篇。巴渝舞发展到魏晋,已完全变成庙堂祭祀性质的舞蹈。

巴渝舞在我国古代舞蹈艺术中占有较重要的地位。

绶、冕冠、祭服:佩绶制度在华夏衣冠里为等级尊卑的一显著特征。佩指身上的玉饰,绶是用来悬挂印佩的丝织带子。绶的织纹、色彩及宽窄长短都跟官阶相对应。佩绶用来区分地位尊卑。平时官员在袍服外要佩挂组绶,并随身携带官印。

在汉代时期,绶的系结方式通常是打成一个大回环,然后下面系印章。印装于腰间的鞶囊中,系于绶的一端,垂于外边,绶的另一端垂于身后,故称印绶。汉初沿用了这种制度,并加以双印佩刀之饰。

冕冠是古代帝王臣僚参加重大祭礼时所用的冠帽,汉代遵循不改,用作皇帝、公侯及卿大夫的祭服。

汉时最为端庄华贵的上衣是帝王和大臣所穿的冕服。冕服的形制如冕冠一样,尊卑有别,颜色和图案(章纹)大不相同。皇帝的冕服是衣裳玄上纁下,即黑色材料制成的上衣,赤黄色材料制成的下衣。皇帝冕服所用的图案为十二章纹(一章即一种图案)。上衣六章用绘,下衣六章用绣。十二章纹依次为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日、月、星辰,取其照临;山,象征稳重;龙,象征应变;华虫(即一种雉鸟),象征文丽;宗彝(祭祀礼器),象征忠孝;藻(水草),象征洁净;火,含义光明;粉米(白米),取其滋养;黼(斧形),象征果断;黻,象征明辨。皇帝在最隆重的场合必须穿十二章纹。诸侯、三公冠九旒者,衣裳则用山、龙以下九章纹。九卿以下冠七旒者,则用华虫以下七章纹,以此类推。

第二卷乱世豪雄篇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二十节

除夕夜。

晋阳城银妆素裹,爆竹声声,热闹非凡。

这座北方大城在历经二十多年的建设后,规模已经非常庞大,城中居民有几十万之众,商贾更是云集而来,楼宇相连,行人如织,车马如龙,气势恢宏。

除夕晚上的年夜饭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但今年情况特殊,很多官僚士人因为参加新年大典和长公主的大婚,纷纷冒着严寒从各地赶来,无法和家人团聚。长公主为此特意下旨在晋阳宫举行盛筵,和臣僚士人们共度除夕。

年夜饭要慢慢吃,要从入暮时分吃到深夜,也叫守岁。守岁既是对逝去岁月的留恋,也是对新的一年寄予美好希望。

天黑后,晋阳宫灯火通明,前殿广场上点燃了九堆篝火,熊熊烈焰照亮了夜空。

戌时(晚七点),钟鸣,盛筵开始,食举之乐同时奏响,丝竹之声悠扬动听。

坐在富丽堂皇的大殿内,听着优雅的乐曲,望着食案上的美肴,柯比熊有些晕头转向。他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宫廷盛筵,豪华的场面让他在好奇之余又非常紧张,担心自己因为不懂礼节而惹人耻笑,丢了鲜卑人的脸面,更让大将军难堪。

风雪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她和李弘因为身份的原因都不能和他坐在一起,特意安排辅国将军燕无畏坐在他身边,妥为照顾。

燕无畏看到柯比熊局促不安,不禁微微一笑,用鲜卑话低声说道:“在大汉,饮食礼俗很多,尤其是这种场合,礼仪规定更为严格,不能有丝毫的僭越。一般来说,天子由膳宰代尝饮食,然后才举筷品尝。天子开始进食了,臣僚们才能开始吃,在天子没有进主食之前,臣僚们不能先进主食,只能啜饮等候。当天子请臣僚用菜的时候,臣僚们先把食案上的菜每个都尝一点,然后才依自己的喜好来选食。如果你想吃远处的东西,必须先从近处开始,否则就是贪吃贪多了。”

柯比熊本想去拿食案上的筷子,听到这话急忙把手缩了回去。此刻上座的长公主正在和坐在右侧第一席的不其侯伏完说话,一个膳宰正跪在食案一侧品尝饮食,还没有开始进食的意思。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柯比熊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地问道。

燕无畏指了指面前的食案,“食案上菜盘的多少是有讲究的。天子的食案上是二十六盘菜。宗室外戚身份的列侯和丞相的食案上是十六盘菜,普通列侯、三公、大将军、九卿大臣的食案上是十二盘菜。秩俸两千石、两千石大臣的食案上是八盘菜,而秩俸千石以下的大臣只能享受六盘菜的礼。”

柯比熊迅速扫了一眼食案上的菜盘。

炸烹天鹅,红焖野鸡,卤汗油鸡,红烧甲鱼,挂炉羊羔,马朘(专以马鞭肉制成的特殊菜肴),蹇膊庸脯(蹇膊,驴肉干和狗肉脯),胹羔(胹,煮得熟烂的羊羔肉),铁扒肥雁配着鲜腻的酸浆,牛腿筋闪着黄油软滑芳香,狗豚韭卵(枸杞子炖小猪肉),羊腌鸡寒(腌羊肉和凉酱鸡合拼的菜点)。

左手方的小几上摆着豆饧(即饴糖豆酱一类的甜食品),又粘又酥的蜜馅饼,还有大米、小米、二麦、黄粱等主食。右手方的小几上摆着玉色的果子浆,鷇膹雁羹(鷇膹,带汤的炖嫩雀),大雁肉羹和糯米酒。这米酒透着澄黄,味醇清凉,让人垂涎欲滴。

“怎么会这么多?”柯比熊疑惑地问道。

“主食、甜点、汤羹、酒浆都不算。”燕无畏笑道,“你是东部鲜卑王,位同诸卿,所以食案上是十二个菜盘。”

“这吃得完吗?”柯比熊不由地低声惊呼。他虽然在大漠上贵为部落王,但生活也没有奢侈到这种地步。

燕无畏吓了一跳,四下看看,生怕别人听到了,“你千万不要全吃了,后面还有很多菜肴酒羹。”

“还有?”柯比熊不由得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菜要上九道,每道菜都是十二盘,另外甜点、汤羹、美酒也要不停地撤换。你浅尝即止,即使好吃也要忍着,免得早早填饱了,只能看,不能吃,让人笑话。”

柯比熊叹服。大汉就是大汉,泱泱大国,连吃饭都这么豪华、奢侈,让人叹为观止。

“进食的时候也有规矩。”燕无畏继续说道,“要用手而不是筷子取食黍米饭,不要用手搓饭,不要落得满桌是饭,不要流得满桌是汤,不要吃得啧啧有声,不要啃骨头,不要将咬过的鱼肉放回鱼盘,不要只吃一种菜肴,不要翻来覆去地挑菜,不要大口喝汤,不要搅和菜汤,不要喝咸肉酱,不要当众剔牙,不要大声说话,不要纵酒无度……勺柄要向南方,湿肉要用牙咬,干肉要用手劈,吃烤肉不要一次嚼得太多……”

柯比熊几乎晕倒。大汉乃礼仪之邦,但这规矩也未免太多了。

燕无畏很严肃,压低嗓门滔滔不绝,而柯比熊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哭丧着脸说道:“我能不能出去透口气……”

“不能……”燕无畏断然说道,“饮宴之时,不得擅自离席,更不能中途无故离去。”

两人正说着,谒者(主宾赞受事)站了起来,大声叫道:“殿下祭……”

“跪下,跪下……殿下要说话了……”燕无畏拉了柯比熊一把,两人面朝北方,双双跪下。

长公主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躬请众臣归席。

谒者再呼:“臣祭……”

大臣们回礼。丞相李玮代表百官,感谢天子和殿下的隆情厚谊,躬请殿下入席。双方谦让了一番。长公主先行就坐,举筷浅尝,然后请臣僚们用菜。

燕无畏拿起筷子,看到柯比熊还在左顾右盼,急忙咳嗽了一声。柯比熊这才反应过来,随即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虽然饥肠辘辘,但他还是强自忍着,战战兢兢地在每个菜上点了一下。柯比熊暗暗叹气,这饭真难吃啊,比受刑还难受。他还没吃上几口,燕无畏又咳嗽了。柯比熊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失礼了,吓得忙不迭地放下筷子。

“老弟,筵席有两个多时辰,你这么吃会把肚子吃撑了。”燕无畏笑着说道,“浅尝即止,浅尝即止……”

柯比熊左右看看,果然大家都放下了筷子,正兴致勃勃地望着殿堂中央的一群艳丽舞伎。

丝竹声起,舞伎们手持双耳鞞鼓,合着乐曲,弄鼓击拍,轻歌曼舞。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一人唱,众人和,歌声优美动听,舞姿雍容典雅。

燕无畏看到柯比熊如醉如痴,不禁得意洋洋地介绍道:“这是大汉的相合歌,这乐曲就是相和大曲里最有名的《江南》,好听吗?”

柯比熊连连点头。

“这还不够好听,缺乏阳刚威猛之气。”燕无畏笑道,“等一下你再听听鼓吹乐,那才是大汉真正的乐舞。”

“还有比这更好的?”柯比熊惊讶地问道,“比上午祭祀大典的《大风歌》还好听吗?”

“当然……”燕无畏举起了酒爵,“来,喝酒,有机会,我亲自给你唱一曲。”

“你也能唱……”柯比熊失声轻笑。

“大汉男儿,有几人不会吟唱《大风歌》,有几人不会高歌《战城南》?”燕无畏捋须而笑,豪气勃发。

丞相李玮执弟子礼,敬酒于不其侯伏完。

伏完略略谦让,坦然受之。

伏家是大汉四百年来历史悠久,声势显赫的以经学闻名于世的大门阀。伏氏一族尚《诗》、《书》,有“伏氏学”之美誉,一门曾出了十二位经学博士,可谓人材济济。

据传伏家是伏羲后裔,先祖伏胜是大秦朝博士,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济南伏生。孝武皇帝时,伏孺客授东武。其后有伏理为当世名儒,以《诗》授孝成皇帝,为高密太傅。伏理的儿子伏湛承继父荫,补为博士弟子员,王莽时为绣衣执法,刘玄入关拜其为平原太守,光武帝即位,闻伏湛之名,征拜为尚书令,修订旧制,后拜三公行大司徒事。伏湛之后,又有其弟伏黯、弟弟的儿子伏恭和其四世孙伏晨、五世孙伏无忌等人名扬天下,其中伏恭曾官至司空。伏完就是伏无忌的孙子。伏晨娶高平公主,孙女是孝顺皇帝的贵人。伏完娶了阳安长公主,伏完的女儿是孝献皇帝的皇后,所以伏家又是世代的皇亲国戚。

放眼当今天下,传承四百年而不衰的高门大族所剩无几,而伏家就是其中最显赫的代表。伏家是徐州琅琊国东武人,而以琅琊国为中心的青兖徐一带又是经学世家的聚集地,这个地方在过去、现在和将来出现了很多显赫门阀,琅琊因此名扬史册。

自从郑玄大师到河北后,青兖士人实力骤增,在朝中有以蔡邕、张邈、孔融为首的大儒,在州郡有以臧霸、祢衡为首的名士,在朝野内外更有郑玄、伏完这样的当世鸿儒,青兖士人因此轻轻松松地控制了朝政。四年前的长安兵谏,就是以北疆系为首的朝堂势力联手合作,重创了青兖士人,把青兖系的势力赶出了朝堂。

但青兖士人的力量依旧很庞大,尤其这次骠骑大将军赵云主掌国事后,青兖士人纷纷再入朝堂,大有卷土重来之势。郑玄大师去世后,青兖士人的最大支撑就是不其侯伏完。

“伏氏学”承继四百多年,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它一直保持着正统的儒学精髓。

伏氏学起于伏胜。伏胜长寿,死于孝文皇帝三年(公元前161年),享年99岁,弟子数千之众。孝文皇帝当年为求《尚书》,曾遣太常事史掌故晁错前往求教,得29篇《尚书》,传世至今。伏胜撰有《尚书大传》,是经文学派的开山祖师。后世人极为推崇尊拜。

伏氏经学远远早于董仲舒的新儒学,在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后,伏氏经学虽然为了仕途不得不研习谶纬,但并不屈从于董仲舒的新儒术,依旧牢牢固守着自己的正统儒学地位。因此当扬雄鼓吹儒学改良,复兴正统儒学时,伏家极力支持,摇旗呐喊。当刘向、刘歆父子推出古文经学的时候,伏家也毫不犹豫地予以支持。当伏湛出任光武皇帝尚书令受命重修旧制的时候,伏家也不失时机地提议设立古文经学博士,试图改良儒学。

伏氏学一直想复兴正统儒学,这是伏家历代儒士的最大心愿。所以当伏完听说张燕、襄楷、许劭等人正在晋阳清谈援道入儒之事时,立即察觉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复兴正统儒学的机会,所以他当即让自己的儿子伏典日夜兼程赶到晋阳,参加了悬瓮山这场即将震动天下的论辩。

让他惊喜的是,伏典离开长安不久,长公主的书信就到了。他因此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长安,可以在不对长安产生影响的情况下参加“援道入儒”的商讨。

这两天他和襄楷、许劭、王剪、王真等道儒两家大师在悬瓮山仔细谈了一次,基本上认同两家大师提出的“取道家之长补经学之短,复兴正统儒学,重建道家学说”的主张。但这里有个关键问题,那就是正统儒学复兴后,就是新儒学,就要和当今的新经学和今、古文经学三家学派,以及大有东山再起之势的道家学派产生激烈冲突,如果没有天子、殿下和北疆系势力的支持,这个儒学改良肯定失败。

伏完把李玮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闲聊几句后,突然问道:“仲渊,这个时候你到晋阳来,到底想得到什么?”

李玮愣了一下,蓦然间灵光一闪,困扰自己的难题迎刃而解。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年一次次的血腥杀戮似乎就是为了今天,为了诞生一个新儒学,为了开创一个崭新的中兴大局。

李玮脸上的笑意渐渐化开,“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伏完也愣住了,他手抚白须,两眼望着李玮,沉吟良久,“你有这样的决心?”

李玮抬手指天,淡然一笑,“天地为鉴。”

****

以下不计字数。

相和歌的名称最早见于汉代,它是在街陌谣讴的民歌基础上继承先秦楚声等传统而形成的一种音乐形式,其特点是“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即歌唱者自击节鼓与伴奏的管弦乐器相应和,并因此而得名。主要在官宦巨贾宴饮、娱乐等场合演奏,也用于宫廷的朝会、祀神乃至民间风俗活动等场合。

相和歌在发展过程中逐步与舞蹈相结合,成为一种有器乐,歌唱与舞蹈相配合的大型演出形式,被称为大曲或称相和大曲,它最能反映当时艺术的水平。

汉代杂舞。

汉代乐舞有雅乐舞蹈和杂舞之分。雅乐舞蹈主要用于郊庙、朝飨等庄重场合,比如巴渝舞和灵星带舞。杂舞一般是在宴会场合使用,它往往起源于民间舞蹈,经过宫廷音乐家的加工、创作,成为为统治阶级歌功颂德的舞蹈形式。其风格比较典雅,也有娱乐性的一面。汉代杂舞主要包括鞞舞、铎舞、巾舞、拂舞、剑舞。

鞞舞得名于舞人所持的舞具——鞞鼓。鞞是一种带柄的扁形小鼓。<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