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八 来回
作者:老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8664

洛京,天佑二年,一月十六rì。 无弹出广告文本小说站

寒风掠过灰暗的路面,朱门褐瓦在漫天的大雪中渐渐湮没,都成了一片白sè的茫茫。黄昏时分,落rì的余晖洒在铺满积雪的朱红sè屋檐上,红sè的宫廷灯笼在风中摇曳着,于是那昏黄的光亮也跟着摇曳晃动着,侧殿中光暗不定。

在那晃动的灯笼下,监国太子慕容毅背负着双手,慢慢踱着步子。他的脚步很沉,神情肃穆,显得心情重重。

殿门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慕容毅转过头去:一位年青的武官快步走过来,他脚步匆匆,显得十分焦急。

“殿下,末将刚收到了驿站转来的行营旨意,快报说,北疆的孟聚已经大举出兵南下二百八十八 来回了。大兵急进,势如狂飙,目前,北疆兵已进了并州,并州地方已经投降北疆了。”

听到这消息,慕容毅并不显得如何惊讶,他点头,只是眉宇间的忧sè更加浓厚了几分。

看到太子如此不动声sè,卫铁心有些惊讶:“太子殿下,您已经知道消息了?属下可是刚接到快报就过来了。”

“北疆的留守处已经先送消息过来了,苏芮她刚走,她把大都督的信给我了,在信里,大都督已经告诉我这事了。”

“啊,北疆留守处那边又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他们是通过叶家的瞑觉师来传递消息的。。。我猜,行营也该是从叶家那边得到消息的吧。”

慕容毅揉着额头。感觉心神疲惫。他望着殿外的风雪:“行营的旨意带来了吗?父皇说什么了?”

卫铁心没有回答,他躬身将手中的黄sè的卷轴双手递给了慕容毅,慕容毅接过随手翻了两下,唇边露出了讽刺的笑:“父皇要求孤制止孟大都督南下?命令孤让孟大都督留在东平原地候命?他老人家未免也太看得起孤了吧?”

“殿下。二百八十八 来回末将看了,这份谕令虽然盖了陛下的印,但却是轩文科的笔迹——这分明是这老贼蒙蔽陛下圣聪拟伪的旨,绝非陛下本意,我们可以不必理睬他。”

慕容毅苦笑着摇摇头。卫铁心的说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虽然是轩文科拟的旨,但没有经过中书的审核,这份圣旨是发不出来的。

握着那份旨意。慕容毅像是看着一条吐着舌的毒蛇。他太清楚其中的凶险了,倘若自己制止不了孟聚——那几乎是肯定的,那轩文科就会在父皇面前中伤自己是在有意放纵心腹部将抢夺地盘,暗蓄实力。图谋不轨。

本来就已经岌岌可危的皇储位置,是绝对经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的。

慕容毅更清楚,比起那些中伤和诽谤,更关键的是父皇的心意。只要自己圣宠未失,那无论是孟聚南下还是别的什么。都不是问题。以父皇的睿智,应该能看出,孟聚南下不是出自自己的指使,自己也没能力指使孟聚。

慕容毅本来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多年来辅佐父皇,一直兢兢业业辛勤勉劳。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皇该看在这个份上。不会轻易更换太子。但收到这份旨意,这就让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父皇给了自己一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的心意已经表露得很明显了。

自己制止不了孟聚,接着就会被群臣弹劾,接着群情激愤,接着就是父皇顺水推舟,下旨剥夺自己太子储位——这流程,慕容毅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按照大魏的惯例,失去储位的太子,结局都是凄惨无比的。一旦弟弟接位以后,自己将来的下场不是永生囚禁就是一杯毒酒了。

自己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最终还是一场空啊?

慕容毅望着殿外纷飞的白雪,一种被抛弃的无助感控制了他,他心中茫然又悲凉。

“殿下,事情还未到绝望,我们还可以努力。您该回禀陛下,解释事情缘由,北疆孟大都督并非您的私将,他分明是dú lì的镇藩来着。他私下行动,陛下如何能怪罪于您呢?这个,您该跟陛下解释清楚。”

慕容毅心中苦笑:“解释清楚?能解释得清楚吗?父皇是何等人,英明睿智。孟聚是不是dú lì镇藩,他老人家何尝不是心知肚明?父皇只是想借这个机会把自己换掉罢了,至于自己是不是真的冤枉,他又何尝在意?辩解又有何用?”

但卫铁心是自己忠心耿耿的部下,慕容毅却也不愿泼他冷水:“铁心,你说得没错。等下,孤就唤文案过来为孤拟稿,孤要亲自给父皇去信。”

“殿下,您还该给大都督也去信一封。您该好好劝阻他,以昔rì情谊为重,以大局为重,以国事为重,取消南下的决定。末将与大都督有数面之缘,愿为殿下跑腿,亲自去一趟北疆,当面劝诫大都督。”

慕容毅又叹了口气:“给大都督信?这是应该的。可这封信,可是很不好写啊。”

要知道,半年前,可是自己亲手去信请求孟聚南下助战的。自己以昔rì兄弟之情苦苦相求,求孟聚南下夹击拓跋雄的北疆叛军。时隔一年后,孟聚终于应约大举南下了,没想到自己还得去劝阻他不要南下!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的烂事啊!

倘若真有用的话,丢些脸也不算什么,但慕容毅相信:就像一年前自己致信孟聚,对方并没有立即南下一样,这次自己去信,孟聚多半也是不会从命的。对自己的这位好兄弟,慕容毅有着很深的认识。

孟聚重情义不假,但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他却是很有主见,不会轻易被旁人动摇。当年他横下一条心为叶迦南复仇,扎根北疆不肯回来。自己已经给他开出了金吾卫副旅帅的高位了,他还是坚持己见毫不动摇。而这次的南下,肯定也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断,不可能被自己阻拦而改变。

虽然希望很小。但不管怎么说,试一下还是没损失的。慕容毅强打起jīng神:“铁心,你说得没错,孤这就给大都督写信,好好说说这事。”

慕容毅给孟聚的信函,当天就写好了。然后,带着这封信,卫铁心当天就出发北上了。情知自己的使命关系到自家主公的前程甚至是xìng命。卫铁心丝毫不敢怠慢,一路拼死急赶,昼夜兼程,仅仅只用了二十六天就赶到了并州——放在太平年间。这速度倒也不过寻常而已。但这可是战乱年间,要跟道上那多如牛毛的乱兵、盗贼、劫匪战斗,还要避开战区绕道而行,不能不说,卫旅帅和他的随从确实创造了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二月明说,但字里行间的每一句话都在表达着这意思:慕容毅的皇储位置,他的xìng命安危,现在已经全然掌握在孟聚手中了。

慕容家的太子是聪明人,他知道,对孟聚来说,最管用的方式,不是花言巧语,不是计谋百出,而是坦白的诚意。如果孟聚还顾念旧情,那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如果孟聚已经不念旧情了,那无论慕容毅怎么哀求利诱,那都是没意义的。

也正是因为慕容毅摆出这种“生死全在尔手”的态度,孟聚觉得十分为难。在卫铁心热切的期盼目光中,他低着头,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是始终不肯抬头回应对方的目光。

良久,孟聚起身,慢慢地踱着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了这头。然后,孟聚打开了窗户,看着那纷飞的雪花,他呆呆伫立着出神,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般。

卫铁心热切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像是被一只老鼠在挠着似的。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住这煎熬。不顾礼节地喊出声来:“大都督,您看完了吗?”

孟聚负手伫立在窗前:“唉,一别半年,没想到。太子殿下的处境已经险恶到这个地步了。”

卫铁心连忙解释:“这都是因为陛下亲征相州rì久,殿下与陛下久不能亲见,隔阂遂生。再加小人作祟,在陛下面前诋毁殿下,蒙蔽圣聪。但只要陛下奏捷班师回朝,与太子殿下朝夕相见,亲密无间,那些进谗言的小人便无从下手。隔阂自然也就冰消玉释了。”

孟聚淡淡一笑,他回转身来说:“本座这次在北疆举义师南下,是奉太子殿下的钧令,为朝廷助战。解黎民倒悬,纯是出于一片公心和忠义,本以为是光明正大的义举,没想到陛下和朝廷猜疑,反倒连累得殿下也被责难。念及于此。本座实在心中不安,愧对太子啊。”

“大都督莫要这样说。此纯是因为轩文科等无耻小人从中作祟坏事,殿下对大都督的忠义是十分赞赏的,绝无怪责大都督的意思。但不知大都督下一步打算如何应对呢?”

孟聚拍拍手上的书信。叹道:“既然事关殿下的储位,这当然是最重要的大事。没别的话说,咱们一切以确保殿下储位为重。。。”

卫铁心大喜。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向孟聚拜伏在地:“末将感谢大都督高义!请大都督相信,他rì,太子殿下绝不会忘记大都督的恩义,定将百倍报答大都督!”

“哎,卫帅快快请起,这等重礼,本座实在担当不起。”孟聚唤人将卫铁心搀扶起,他眉头一蹙,却说:“本座撤军不难,不过,卫帅,有几个问题,你可考虑过了吗?”

“还请大都督直言,不知是何事呢?”

“我部自南下进兵以来,上托圣上鸿运,下赖将士用命,一路披靡,连连报捷,现已克复朔州、并州、定州、肆州、平州各地,从叛军手中收复郡城二十七座,光复城乡数不胜数,解救黎民不下百万之众。但现在殿下要我部立即撤军班师,那——这些收复的郡城、乡镇和民众,我们该如何处置呢?把他们又还给叛军吗?”

“这。。。”

是啊,东平军若撤退,那收复的各地该如何处置呢?这样不管不顾,交回给叛军自然是不妥的,那留待朝廷派遣官员和兵马前来接收?可是朝廷主力正在相州跟叛军斗得厉害,哪里抽得出多余的兵马来接收这些州郡?就算朝廷能抽得出人手吧,可在洛京跟孟聚之间还隔着叛军的大部队呢,他们又如何过得来?

“这个。。。此等大事,想来朝廷自有定夺,末将不敢妄言。吾等不妨奏报朝廷,看看朝廷如何说吧。”

看着卫铁心为难的样子,孟聚微微一笑:“区区几个州府,比起殿下的大事来,倒也只是枝节罢了,我们姑且先放一边吧。但本座还有一个疑惑,需得卫帅解释的。”

能回避方才那个棘手的问题,卫铁心求之不得,他急忙说:“大都督请说就是。”

孟聚转为肃容:“卫帅,即使我部立即奉命撤军,这样就能确保殿下储位稳当,从此无忧了吗?”

卫铁心一惊:“大都督,您何出此言?”

孟聚摆摆手,示意卫铁心不必惊讶:“卫帅,本座思来想去,总觉得殿下之忧,忧不在本座进兵南下——东平军奉命讨贼,这有什么错?陛下就能为此动摇东宫,这简直是荒天下大谬!

殿下之忧,在于圣眷不保,在于小人蒙蔽圣聪,离间父子,殿下之忧,在于宫墙之内,而不在此处——卫帅,此处再无旁人,你只管放胆直说好了,是不是如此?”

卫铁心犹豫了下,叹气道:“大都督真知灼见,的确如此。这两年,陛下惑于妇人和小人,远贤近佞,父子之子rì益淡薄,吾等东宫臣属皆为痛心。”

孟聚点头:“也就是说,即使这次,本座听命退兵,也不过暂且推迟了危机。只要陛下身边的小人不除,只要陛下依然宠爱jiān佞之辈,他们随时可以另找机会攻击太子,太子的储位依然是朝不保夕。”

“这。。。唉!”卫铁心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卫帅。你可考虑过了吗?太子殿下储位如此岌岌可危,原因何在?”

“啊,大都督您不是说了吗?陛下身边有小人,离间父子。导致殿下圣宠不再,所以。。。。”

“不对!”孟聚坚决地摇头:“陛下的心意,小人的中伤,这只是一个原因而已。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太子殿下并没有拥有真正的实力。”

如同霹雳巨雷在耳边轰响,卫铁心踉跄退后一步,他指着孟聚。失sè道:“大都督,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这分明是离间父子君臣,这分明是。。。分明是。。。大逆不道!”

“卫帅,你还不明白吗?正因为太子殿下没有拥有真正的实力。所以,他的储位得失,生死命运,全数只能cāo于陛下之手,只能寄于陛下一念之间。陛下要他生。他便生;陛下若让他亡,他便亡,全然不能自己做主。

不止是太子,还有你我这些追随太子殿下的忠心臣属。一旦太子失势,吾等亦是势必要随之沦亡。从此万劫不复——卫帅,你就甘心吗?

我们这些流血流汗为朝廷打下江山的功臣。反倒要被宫中那些手无寸功的jiān佞之辈陷害,死无葬身之地——卫帅,你可甘心吗?太子殿下可甘心?”

卫铁心喘了口气:“这。。。这又如何?大都督,你说的,咱们何尝不知?但君臣父子,生死由心,自古如此。太子殿下纵然不甘心,又能如何?当此时机,咱们只能忍辱负重,以待时机。只要熬到陛下龙驾升天,太子殿下接手大任,那自然一切云开见青天。”

孟聚摇头说:“依本座所见,陛下chūn秋正隆,身体健硕,怕是没个三二十年,他是等不到那rì的。问题是,太子殿下如今的形势,可还能再坚持那么久吗?”

卫铁心慷慨道:“吾等尽力周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看到孟聚脸上不屑之意,他说:“不如此,大都督还有何妙策呢?”

“卫帅,你所说的,还是将命cāo于他人之手,太过被动!本座还是那句话,太子陛下必须有自己的实力。

假若有一开镇武将,手握十万重兵在外,手掌北疆六镇与朔、并、幽、冀、平各州,对太子殿下又是忠心耿耿。一旦朝中有事,该员武将为太子殿下全力鼓舞声援,为保太子,他甚至不惜清君侧一战——你说,陛下还敢象以前那样随意处置太子殿下吗?”

“大都督,以武力胁迫圣上,此非人臣之道。”

卫铁心的语气弱得——连傻瓜都听出他口不对心了,孟聚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倘若陛下与太子和睦,君臣相得,吾辈自然要谨守臣礼。但倘若jiān佞之辈隔绝中外,下伪旨加害太子殿下,吾辈便是清君侧又何妨?

有吾辈在,那些jiān佞之辈在图谋太子时候,多少也要有几分顾忌。

如今,那些jiān佞小人已经欺上门来了,太子殿下不能一退再退了。殿下越是退让,他们就越是进逼,太子殿下迟早退无可退。我们必须坚持底线,绝不动摇。

现在,太子在朝中,本座在军中,我们必须互相支持。太子在朝中庇佑本座,本座在军中为太子援奥。本座兵马越多,实力越强,就越没人敢打太子殿下的主意,太子的储位自然就稳如泰山了。”

卫铁心若有所思,皱着眉一直没说话。

孟聚鼓起腮帮子乱吹一通,他也不知道对方是否听进去没有,不过,直到两天后离别告辞,卫铁心都没有再提起让孟聚撤军的事了。

但孟聚心知肚明,自己再怎么吹嘘实力自保,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慕容毅还是过不了眼前这关。所以,卫铁心告辞的时候,孟聚让他捎上了一份礼物:不是别的,而是孟聚给朝廷的一份奏折。

奏折中,孟聚作为北疆大都督向朝廷报捷,报告说东平军目前已经光复了朔州、并州、定州、肆州、平州等各地,击败叛军×万,特向朝廷报捷。为稳定地方安定民心,孟聚特意恳求朝廷早rì派遣治民官员前来上述州郡上任,恢复大魏官府建制。在朝廷的正式委派官员抵达之前,为维持地方秩序,东平军暂时对光复州郡实行军管——孟聚也不知道这份奏折能不能帮慕容毅交差过关,但看卫铁心看过奏折后喜形于sè的样子,他估计这份东西还是有几分用处的。

至于朝廷会不会真的派官员过来上任,孟聚是毫不担心的。没有大批兵马随行,零星几个官员进自己军管的地盘来上任,能顶什么用?他们若是听话识趣也就罢了,如果不听话,那随时可能会“道上遇匪”失踪掉的。

天佑二年二月末,历尽艰辛的卫铁心一行终于回到了洛京。进城的当天,他立即求见太子慕容毅,汇报此次北上的情形。

一见面,慕容毅立即问:“铁心,这一趟辛苦你了。如何,大都督可愿意撤军吗?”

“启禀殿下,其中情况复杂,且容末将细细禀来。”

听完卫铁心的汇报,慕容毅若有所思。孟聚不肯听命撤军,这点,慕容毅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了,所以他倒也不如何失望,倒是孟聚的奏折给了他一份意外的惊喜:有这份奏折,大概也可以向朝廷交差了。

无论朝廷能否真能实际掌控那片北地,但起码,北疆大都督是把恭顺的态度摆出来了,轩文科那帮人也无话可说了——大都督都说愿把收复的失地献给朝廷了,朝廷没法接收那是朝廷自己的事,怪不得大都督和自己。

当听到孟聚“以实力自保”的建议,慕容毅更是眼前一亮,感觉豁然开朗。

“以太子身份,笼络强力镇藩,以实力自保?”慕容毅眉头紧锁,来回踱步。以他睿智,当然知道这样做无疑于饮鸩止渴,将来存在极大的后患。

但是,自己还有其他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