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二十二 破局(上)
作者:猫吃狗粮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614

中堂大人欲置任某于炉鼎之上乎?

乍闻此言,张佩纶竟倒吸了一口冷气,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幽幽一闪,已是晶然生光!他觑着任令羽道,“治明兄此言何意?”

“幼樵兄相府娇客……”,任令羽伸出根手指点了点自己,又指了指张佩纶,慢悠悠说道,“此事于任某只是揣度,但于幼樵兄……”,任令羽顿了一下,“想必却是心知肚明!”

张佩纶缄默不语,只是用一双晶亮的眸子死死的盯着任令羽看了许久,这才幽幽的道,“初读治明兄所著之《日本兵备略》时,已知治明兄有知兵之能!今日一会,方知治明的才略远非区区‘知兵’二字所能局限!当真是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如此才智,张某自愧不如!”

话音方落,张佩纶便向任令羽一拱手,黑胖的圆脸上已是一片庄重。

任令羽的面上亦已浮上敬重之色,“幼樵兄不为尊者讳,果然君子坦荡荡,任某佩服。”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区区一句谚语,便等若是承认了李鸿章对自己的任用是别有所图!而李鸿章又是张佩纶的什么人?为人如此坦荡,不由得他任令羽不生出三分敬意。

“不为尊者讳?治明兄谬赞了……”,张佩纶古怪的一笑,“若不是治明兄才智过人,张某倒是很想为自己和中堂大人讳上一讳的。”

任令羽也不由得哑然失笑——依张佩纶话中的意思,若不是自己已经猜出了李鸿章企图以自己来制衡“闽党”的一石数鸟之策,他还是不介意继续为李鸿章隐瞒的。

事情既已败露,就索性落落大方的承认,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这份洒脱,倒也当真不失名士本色。

“中堂之所以待治明兄如此,也实在是有他自己的苦衷。”,张佩纶话锋一转,已是开始劝慰起任令羽来,“官场上枝蔓纵横,倾轧皆在暗处,雾里看花,敌友难辨,中堂既要作出些事来,又不能授人以柄,有时就难免要用些手段……”

“君王亦做不得快意事!中堂大人的难处,任某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能略知一二”,任令羽从容说道,“只是中堂大人欲杀鸡儆猴,却要任某这个不知情的来做那杀鸡之刀!这就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对于李鸿章欲以自己取严复而代之的真正目的,他虽早已是洞若观火,却一直感觉束手无策!

婉言推拒就等于驳了李鸿章的面子,也就彻底封死了投效北洋的可能;而如果坦然受之,那自己顷刻间就将成为北洋水师中以刘步蟾为首的“闽党”的公敌!而自己构想的改造北洋海军,进而“拒敌于海”的甲午战略自然也就成了镜花水月……

须知甲午之战的制胜关键,惟在海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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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日本而言,其联合舰队一旦控制了海上通路,那日本在这场战争中几乎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北洋海军折戟海上,那自朝鲜、辽东、山东一线数千里海防便会顷刻间门户洞开!日本陆军的6大常备师团合计10万精锐之师便会蹈海而来,在中国数千里海防上的任意一点随意邀击,而只要日本陆军的军靴踏上中国的土地,以其在战力上对清朝陆军的绝对优势,其可以在中国的土地上任意纵横,甚至直逼京畿,逼迫清政府签订城下之盟!

这是在任令羽原来的那个时空中早已被历史证明了的战法,而要想使这一幕不在这个时空里重演发生,那他任令羽就必须和北洋海军一起打赢那场海战!

而要打赢海战,他任令羽就必须能尽快赢得一个改造北洋舰队的机会——北洋海军此时已是朝廷经制之军,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经营,其装备、训练、指挥体系建设等都已成型,其和日本海军差距的渐渐拉开,也不过是3年前翁同龢取代阎敬铭出任户部尚书后,逐渐削减北洋经费后的事情。

现在还是1891年,只要能觅得机会击破翁同龢和孙毓汶相互勾连,假借“太后万寿”迫使北洋停购船炮的密谋,那北洋在未来的海战中就还有一线胜机。而对中国而言,惟有争得制海权在手,遏制住日本陆军的登陆企图,那才有争得一个不胜不败局面的可能!

任令羽现在面对的是李鸿章给出的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为了打赢甲午、他必须加入北洋海军;为了加入海军,且能在海军中有所作为,他必须能和“闽党”共处;而若要不和“闽党”彻底决裂,他眼下就不能取严复而代之……而如果直接拒绝了李中堂的任用,又同于彻底封死了报效北洋的一切可能!

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握眼前这唯一的机会,看看自己能否说服面前这位相府智囊,进而让他说服李鸿章放弃让自己来和“闽党”正面交锋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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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座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有点沉闷。

“治明的意思,在下已经明白了。”,良久,还是张佩纶先打破了沉默,他向着任令羽微微一笑,缓缓地道:“在下今日回去就会像中堂禀报,暂时留住严几道的的水师学堂总办之位,至于治明……”

“则可以仿当年严几道自己的旧例,暂以总教习之职,行总办之权,这样处置,治明兄意下如何?”张佩纶唇边带笑,言语间也颇为诚恳。

“哦?那多谢幼樵兄了。”,任令羽几乎是下意思的答道——张佩纶的让步竟来的如此之快,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如此处置,即提拔了自己,又给严复留了体面,也让自己和“闽党”的关系不至于马上激化,算是比原本的让自己直接取严复而代之要好上许多。

不过,那还不是他任令羽想要的结果!

“可是……”,任令羽努力的做了几个深呼吸,用力的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正视着张佩纶,一字一顿的道:“任某还是不能答应!”

“任某非但不能答应以总教习之职接掌水师学堂,还想请幼樵兄代为禀报中堂,就说”,任令羽顿了顿,“任某愿用这个总教习的头衔,换中堂大人撤销严几道的处分。”

张佩纶闻言浑身一震,他上下打量了任令羽半响,这才缓缓地道:“治明兄何出此言?”

“任某斗胆问一句幼樵兄,当年马江之战,我大清究竟败在何处?”,任令羽此时已全然豁了出去——马江之战是张佩纶一生由盛而衰的转折点,更是他一生无法忘怀之隐痛,任令羽在他面前提起马江,几与当面接任疮疤无异。

“马江之败,败就败在以在下这个外行掣肘了福建水师!”,有些出乎任令羽的意料,面对他如此质询,对面的张佩纶虽然脸色一下子就变得苍白,却并没有他预想中的大怒或拂袖而去。

“若在下是个懂海事的,能在‘扬武’舰上驻节,又岂会在法舰骤起发难时让我福建水师各舰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张佩纶继续道。

“幼樵兄还是信不过在下啊”,任令羽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对着张佩纶举起了酒杯,“马江之战,罪实不在幼樵兄,不过幼樵兄宁愿自污也要为朝廷稍存体面,任某却是佩服!”

他此时的敬佩已是全然发自内心——1884年的马江之败,更多的是因为当年“甲申易枢”后新上台的孙毓汶等军机大臣在涉外事宜上全无经验,却对身处前线的张佩纶和福建水师横加干预——仅仅是其所发出的“彼若不动,我不先发”一道指令,便缚住了福建水师的拳脚。

正是因为这一道“不开第一枪”的中枢指令,使得福建水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法舰驶入马江,并任由其抢占有利阵位,将开战的先机拱手让人,焉有不败?

而马江战败后,这些中枢的军机大臣们却又将所有失败的责任一古脑的推倒了张佩纶的头上。可今天听张佩纶回顾马江之败,却又哪里有对这些军机大臣们一字的怨怼?

宁肯自身含羞忍辱,也要顾及朝廷体面,这份胸襟气度,就让任令羽不能不对张佩纶写上一个“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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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不过治明?”,张佩纶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我还当真信不过治明……”,张佩纶轻轻摇头,“治明一眼就看透了中堂启用你的深意,又岂会看不出七年前的马江之仗背后的鬼魅伎俩?”

“不管幼樵兄信是不信”,任令羽并没有主动去接张佩纶的话头,依旧举着酒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任某都要说,任某之所以在此提及马江,并非是为了戳幼樵兄的痛处……”

“在下相信!”,张佩纶亦拿起了面前的杯子,“干!”

“治明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张佩纶仿佛卸下了一个极沉重的包袱一般,“世人多讳疾勿医,能见到治明这般直言不讳的,也是张某的幸事。”

“多谢幼樵兄”,任令羽对着张佩纶拱了拱手,继续道:“在下之所以重提马江,只是为了‘掣肘’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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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昨天的“国士”一节非常不满意,特此修改,以作今日之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