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落叶知秋 三十七
作者:默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848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人生最苦的是没有希望地活着,人生最累得是活在虚伪的猜疑中--酒桌上,黄大衣的每一声干笑,邱阿姨的每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甚至外婆的每一个不经意的叹息,都能拨动我那早已敏感的神经:他们越是避开我们去黑龙江的这个话题,我越是能品出其中的弦外之音,天地也就随着他们的谈话在我眼前旋转......我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像悬在了空中,又象掉进了茫茫的深海里,伸出手去,除了空气,什么也摸不到......没等邱阿姨吃完饭,我就退了下来,躺在了小炕的一角,妈妈和外婆继续陪邱阿姨吃着,谈着......

朦胧中,二舅妈来了:“邱大夫在啊!”她早已熟知我们家和邱阿姨的关系,热情地打着招呼。

“艳儿病了,我来看看!”邱阿姨笑着回答。

“病了?”二舅妈很惊讶,急忙上前来摸我的额头,“感冒了吗?昨晚炕也不凉啊,我还特意烧了一大锅水!”她的口气里含着歉疚,好像是她把我弄病了一样。

“不是!”妈妈赶紧解释,“血压低,又没吃早饭,可能是低血糖!”

二舅妈继续摸着我的脸颊:“这孩子,可犟了,我让她和我们一起吃,说啥也不干,拽都没拽住,背起书包就跑了!”

“是啊,太任性了!”见我睁开了眼睛,妈妈说了半句话就停住了。

慈善的二舅妈,用她那温热的手掌,再次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隐痛:她的爱抚,比起我的妈妈,更让我容易接受,更让我感到自然,舒服--尽管我的妈妈在努力地亲近我,可是黄大衣这个男人,就像一片浓雾,弥散在我灵魂的天空里,如同太阳不能直接照到地面,有他在中间隔着,我总觉得妈妈的光和热,在我面前是那么的缥缈和朦胧,我真的无力矫正那种从骨子里生发的别扭,仿佛鱼刺卡在了喉咙里--是性格的变异,还是人格的扭曲!直到现在,我依旧找不到使自己极端的缘故!

我的妈妈是个不善言语的人,外婆更是经常地沉默,二舅妈的到来,使黄大衣的口才得到了尽兴的发挥,小屋几乎成了他“谈笑风生”的茶楼。

“邱大夫每月工资多少啊?”他捧着茶,掬着笑,“要在我们那儿,你可吃香喽!县医院也没有你这么好手艺的医生!”

“才四十几元!”邱阿姨似乎很认同黄大衣的奉承。

“嘿嘿!”他回头看了一眼我妈妈,“还没有我们石场一个工人挣得多呢!”说完就摇着头,又“嘿嘿”起来......

“是呀!”二舅妈也笑着接过了黄大衣的话,“你们那儿的钱就是容易挣!”她看了看外婆又补了一句,“以后这俩孩子可不用遭罪了!”

外婆听了二舅妈的话,突然咳起来,二妹急忙上前去捶背,妈妈也下地去给外婆倒水......在大家的忙乱中,黄大衣似乎没有去深味二舅妈的画外音,而是继续着他的干笑。

有人说:什么都知道的人是怪物!

那么,本该什么都不知道,却自认为什么都知道了,或者真得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更加的“怪物”呢?

黄大衣是个不笑不说话的人,恰恰就是他的笑,让我领略了他的虚伪,增添了我的猜疑。也让我恶心,反感到极致--我想质问他:你那么有钱,我外公怎么一斤酒,一块糖也没有得到过你的呢?我想讽刺他:医院是你所谓的什么场子吗?医生是修理什么的么?你怎么可以称邱阿姨的医术为“手艺”!

然而,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回去,因为我已经不再冲动,我已经清楚,不可以把矛盾弄得太直白!

但是,黄大衣的张扬和庸俗,使我对他的厌恶进一步升级,也更加为我的妈妈悲叹:她怎么可以和这样一个充满着黑土味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转念又想到自己也将融进这可鄙的低劣中......我的头立刻就大了起来,似乎一秒钟也不能在这种氛围中停留了!

“二舅妈,你锁门了吗?”我不礼貌地打断了他们的谈笑,“我要去你家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

“没锁,你二舅在烧水呢!”二舅妈扶起我,“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我趔趔趄趄地下了地,觉得头很重,脚像踏在了棉花上,正在外屋收拾碗筷的二妹,急忙跑进里屋:“我也去吧,天都黑了!”她很懂事地看着外婆,我知道她是担心我害怕,她知道我不敢走夜路!

“去吧,你俩都早点睡!”外婆递给我一个小药瓶,“想着睡前吃两片!”

“邱阿姨,那我俩走了,你再坐一会儿吧!”我和邱阿姨打着招呼,接过外婆递过的小药瓶,无力地推开了小屋的门......

夜风好凉,我扯着二妹的手,怔怔地站在小院里。茫远的苍穹,几片流云,缓缓地浮动着;月亮一会被遮住了,一会又露出了那冷峻的面庞;天河像条白练,横在我和二妹的头顶上,颤抖的寒星,抖着丝丝的冷光,徒增了生活的凄凉。不知为什么,我在那一瞬间想到了逝去的岁月――我呆呆地仰着头看星星,不知道哪个星星是我的外公,但我明白此刻外公一定在看着我,凝重的眼神让我的心好冷,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大姐,别看了,快走吧!”二妹不解地看着仰着脖子,望着灰蒙蒙夜空的我。

“走吧!”我点点头。

我明白,我们姐妹的命运,就像天上的浮云一样,飘浮不定,在这悲惨的结局即将到来的一刻,凄楚和彷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没有必要再用眼泪去洗刷沉积在心灵上的尘埃,更不值得去回首那已消逝的恍然一梦......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在推我的身子:“艳儿,你醒醒!”“大姐大姐,你醒醒啊!”睁开眼,阳光已经塞满了房间,已经是新的一天了--我是怎么睡着的,又是怎么醒来的,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我只看见身旁坐着外婆和抹着眼泪的二妹。

突然一个闪念在我的大脑里掠过,“哎呀,我要迟到了!”我急急地喊了一句,想坐起来,却没有成功。

“还迟到呢!”二舅妈把一块冰凉的手巾敷到我的额头上,“这一宿,可把我吓坏了!”她给我拉了拉被子,焦急地对外婆说,“烧得滚烫烙热,后半宿还直说胡话,把小二都吓哭了!我说去叫你们,立国说等到天亮没事,这不,我已经用酒精给她搓了三遍了。”

“唉!”外婆重重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拉着我的手,“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哎呀,你说什么呢!”二舅妈又把手放到我的脸上,“这孩子,这是怎么了?怎么病得这么快,前天还好好的呢!”

“唉!”外婆好像除了叹气,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得去上学!”我再一次想坐起来,可是刚一抬头,一种又苦又咸的东西,一下子就从胃里窜出来......我吐得天翻地覆,肠胃都已经掏空了,还在呕......好像有一团蘸着汽油的棉花在我的喉咙里燃烧着,嗓子在灼热的剧痛里冒着烟......

可是我没有滴一滴泪,似乎很感激很依恋那种感觉,相信只有“急病”才能使我与死亡接近,才能使灵魂不再受现实的煎熬。十四岁的我真的体味到了那种不恋红尘,唯念速死的感觉!

“车子弄好了!”妈妈进来急急地对外婆说,“这就走吧!”

“得铺床被!”外婆松开我的手,下地去穿鞋。

我明白了,她们是要送我去医院:“我不去医院!”我下意识地想坐起来,可是仍没能成功,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大姐,大姐......”二妹的哭声再次把我叫醒,发现我已经在妈妈的怀里躺着了。

见我醒来,妈妈急忙对站在地上的黄大衣说:“你把她抱上车!”又回过头对外婆说,“你不用去了,在家看孩子吧!”

听了妈妈的话,黄大衣急忙走上前来,可是他的手刚触到我的肩头,我就像触电了一样,挣扎着躲开了:“不,我不用!”

“别傻犟了!”妈妈生气地斥责我,又转过身对黄大衣说,“快点呀,像个木头似的!”

“我不用,我能走!”我也生气了,带着哭腔在妈妈的怀里扭动,并且又使劲儿地呕起来。已经上了炕的黄大衣,讪讪着躲开了。

“书兰,你抱吧!”外婆无奈地看着妈妈。

“这个小死丫头!”妈妈气得边捶着我的后背,便对二舅妈说,“你来帮大姐一下!”

我终于被妈妈和二舅妈连抱带抬地弄上了手推车......

一个盛着淡黄色液体的玻璃瓶,高高地吊在我床头的铁架上,那黄黄的东西沿着一个软软的橡皮胶管,通过一个扎在我胳膊上的针头流进了我的体内,我诧异地看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打“点滴”,当时可能叫“吊瓶”。外公有病也没有用过这种东西,我不懂静脉注射的原理,更不知为什么要这样“打针”,只是很茫然地四顾着自己躺着的这个房间:白墙,白床,白被子,白床单,连对面床底下放着的脸盆也是白色的--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住院,在我的设想中,医院是个相当可怖的地方,我总觉得就是医院给我外公判了死刑。没料到这里如此的干净,清爽,我长到十四岁,还没有住过这么宽敞明亮的屋子。所有的烦恼和苦闷,好像都溶化在这纯纯的白色里,我好喜欢医院,甚至连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都让我感到是那样的圣洁,我甚至荒唐地想,要是真能在这里结束一切,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将是一种多么惬意的享受!

妈妈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呆痴痴地看着我,只要我的嘴唇蠕动一下,她就马上把盛着清清凉凉的罐头汁的小勺送过来,可惜我的喉咙里又苦又咸,连一滴水也咽不下去。我一直觉得妈妈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可是我看到的只是她反复哆嗦的嘴唇和盈盈的泪眼......

邱阿姨不断地来探视我,她好像比我妈妈还紧张,很疑惑地问我妈妈,也好像在问自己:“怎么会这么重?这得上多大的火啊?嗓子都溃疡了,弄不好扁桃体都得摘除!”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切除扁桃体呢?”妈妈已经带着哭腔,“她还喜欢唱歌,那以后这嗓子不完了吗?”

“是啊,现在正是变音期!”邱阿姨很内疚,“都是让我给耽误了,昨天来医院就好了!”

“怎么能怪你!”妈妈终于哭了,“都是我造的孽,昨天她在风地里坐了小半天......”

“怎么会在风地里坐着?”邱阿姨更加的疑惑,“那一定是着凉了!”

“如果她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妈妈没有直接回答邱阿姨的话,呜呜地哭起来。

“你说什么呢!”邱阿姨好像也哭了,“肺炎又不是绝症,退了烧就没事了!”

“可是这病很难去根儿的!那个扁桃体就是不摘除,以后着急上火也得犯,她又是这个死脾气!”妈妈边哭边数落着,“好好一个孩子,让我弄成这样,早知今天,不如生下来我就掐死她了!”说着又大哭起来。

邱阿姨没有再劝妈妈,她们俩好像在一起哭。

“是啊,你不如不生她了!”邱阿姨也十分感慨,“现在弄得进退两难的!”停了一下,邱阿姨又很担心地问妈妈,“不过,我看韩青山人还不错,不会歧视这两个孩子吧!”

“那他不能!”妈妈很自信,“钱财我说了算,我不歧视他的那几个傻鬼,他就烧高香了!”

“唉,你呀!”邱阿姨深深地叹了口气,“看不出来,艳儿这孩子脾气还很火爆,每次来医院找我,都慢声细语,文文静静的,大家都喜欢的什么似的!”

“文静什么!可任性了,她说怎样就得怎样,让我妈惯的太不像话了!”妈妈很无奈,她俩也不再说话。

我在昏昏迷迷中仔细地辨析着邱阿姨和妈妈的对话,我不知肺炎是什么病,更不晓得扁桃体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胸口象压着一块巨石,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在使劲儿地扼住我的脖子,我的呼吸艰难极了,胸膛里似乎有一锅水在滚沸着,每呼出一口气,都觉得灼灼地烤着嘴唇和鼻子。半睡半醒中,唯一的期盼就是外公快点来接我......

遗憾的是,外公没来,病魔却打了退堂鼓。两天以后,我渐渐地退了烧,嗓子也消了肿,甚至能喝下稀饭了,妈妈终于松了口气!

一天下午,我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和妈妈对话,急忙睁开眼睛,原来史老师坐在我对面的床上,还拉着我妈妈的手,看样子她们好熟悉,好亲热,而且好像已经聊了很久。

我不想打断她们的谈话,因为我一直想知道史老师和妈妈的关系――

“你当初就不该去黑龙江,”是史老师的声音,“你知道吗?他也在学校!”

“他”是谁?我赶紧闭上了眼睛,继续倾听着......

“他对你女儿非常关心,很喜欢刘艳!”史老师好像很惋惜,“其实你当初不该拒绝他!”

一直都是史老师讲话,妈妈一声不吭。我怀疑妈妈在流泪,可我不敢睁开眼睛。

沉默了好一会儿,妈妈才问了一句:“他和他老婆还打架吗?他老婆现在干什么呢?”

“在电影院卖票呢,好象是个临时工。”

我终于明白“他”是谁了,因为音乐老师的妻子就在电影院卖票,我们曾找她买过好座位的票的。原来,音乐老师和我的妈妈......我不敢往下想!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当时那么冲动,非要离开这里!”史老师继续着她的疑问,“你就是带着刘艳,他也不会嫌弃你的!”

“唉!”妈妈好像非常伤感,“你不明白啊!你不知道我妈那人有多怪!”

“我看大婶挺好的!”史老师有些不信。

“那是你不了解她!”妈妈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平地都能起风波,相当多事!心事又重,嘴又冷,我看不了她那脸子,我想离她远点!”

“可是还不是人家给你带大了孩子!”史老师仍旧很不理解地埋怨妈妈,“你也是太倔了!”

“是啊,岁数小,没头脑!”妈妈十分地无奈,“一步走错,百步歪,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两个人开始了沉默......过了许久,妈妈终于打破了沉寂:

“你怎么还不结婚?听我妈妈说你是为了伺候你妈才――”

“也不全是,错过了几个合适的,现在再找也没有随心的了!”史老师好像也很无奈。

“你们要不要见上一面?我可以给你联系一下。”史老师的话让我一激灵,我知道她说的“你们”是指谁!

“见什么面,我那口子也跟着来了,让他知道还不好!再说我马上就把她们娘仨接走了,以后这条路我也就卖了!”妈妈的话异常地悲哀!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音乐老师和妈妈有着非常的关系,难怪他对我......我觉得周身发热,一瞬间突然有了立刻离开这里,永远离开小镇的想法--我感到了莫大的耻辱,我甚至觉得对不住李艳,自己是个非常肮脏的人!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我终于忍不住使劲地咳嗽起来。

史老师急忙给我捶背,妈妈端来了水......

折腾了好大一会,我才平息下来:“老师,你怎么来了!”我装作没有听到她们讲话的样子。

“来看看你呀!”史老师又恢复了往日的微笑,“同学们都要来看你呢!”她也装做才来的样子,“好点了吗?大家还等着你排节目呢!”

“又排什么节目?”我心里不禁一酸。

“不是那个诗歌比赛吗,你怎么忘了?”史老师依旧微笑着。

我终于想起上周语文老师布置的“学习小靳庄诗歌朗诵比赛”的事。

“噢!”我苦笑了一下,“我恐怕再也不能和大家排节目了,你让别人组织吧!”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了下来......

“怎么不能排了?”史老师依旧装着笑脸给我擦泪,“你很快就好了,别哭了,听话!”

我想说,“好了我也该走了!”可是我没有说出口,只有那酸楚的泪不停止地从心底涌出。

“别傻哭啦!”妈妈把毛巾递给我,“快躺下,一会儿又把嗓子哭干了!”

“是呀,看你嗓子哑的,再哭就更严重了!”史老师帮着妈妈,扶我又躺了下来。

史老师走了......

“妈妈,你认识我的音乐老师?”好几次,同样的话来到了我的嘴边,可是,看着妈妈那苍白的脸,略微浮肿的眼睛,我终于取消了自己探询的冲动――我突然觉得她好可怜!

我想起了我的二妹,还有那两个弱小的弟弟,我突然觉得我真的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难为我的妈妈。

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对我来说会更幸福一些,我为什么要知道那些我本不该知道的东西?知道了又能怎样!

小镇唯一的一座医院,那个圣洁的地方――她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也几乎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过去,外公在这里被判了死刑;妈妈在这里结识了二妹的父亲,铸成了她去黑龙江的契机;今天,我又在这里彻底下定了离开小镇的决心......让我感触最深的就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当你的感情负载太多的时候,也许你只有选择离别才能减轻心灵的沉重!

人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认为自己知道了一切!

人不是现在幸福,而是即将幸福,也许迷蒙的醒,还不如热烈的梦更让人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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