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请援
作者:独孤星羽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092

吕飞这几天过的很舒服。

司马错遣来的仆婢皆很有教养,不说精熟诗书,也粗通文墨。

古人赠送奴仆妾婢,一则是表关心爱护,怕你身边没人使唤,送你几个我用着惯熟的,聊表心意;

二则是通好,你身边所用的出自我家中,日常总会说点前家族的好话吧,时间长点,自然关系不难亲近;

三则可以收探听消息之类,因为可以顺手在里面埋上几个耳目钉子;

第四嘛,则就是炫耀了――我随手就能送出大批人手,咱不差人,底蕴厚嘛。

要是送出的不是粗使下人而是有文化的,那更了不得了――这年头,文化本就是垄断的,这就更显诗礼传家的风范,这里有一例。

三国经学大家郑玄郑康成,很风雅很牛13,牛到什么程度呢?连家里的婢女都精通毛诗。有一次,一婢冒犯了郑玄,玄命长跪阶前。另外一婢幸灾乐祸:“胡为乎泥中?(注一)”(干嘛跪在泥地里?)此婢头都不抬:“薄言往?,适彼之怒(注二)”(很不巧啊,向他汇报工作,正好碰上他心情不好),其风雅如此。这传出去,连家中下人耳濡目染的都随口拿诗经应对,那么主人又该是何等的高妙?令人不由不心生仰慕。

当然,后来的送妾,交换玩女人,妾没有人权的问题,此处不讨论。

司马错此举,足见对吕飞的重视。

而吕飞他们这几天的言行举止,更让司马家叹为观止。

本来就是来自更自由的后世,独立自由的人格让他们和这个时代的人相比,就如鹤入鸡群,复杂的训练和血火搏杀更让他们比文人多了份洒脱,比武人多了份文雅――尽管汉代文武不大分家。

而言谈自若,出口成章,来自知识大爆炸信息量暴增的资讯时代,如“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拆成几种不同的句读方式,含义便已大不同,前人之所未;众多这时代汉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事物让他们娓娓而谈,深入浅出一针见血,让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比如司马和吕飞闲聊到沙漠,突然感叹起海市蜃楼――这玩意对古人来说充满了神秘――吕飞轻笑,漫谈无非光的折射罢了,一番原理道出又引到雨后彩虹,旁征博引,听得司马众人目眩神迷求知若渴。

最后来了兴致的吕飞又是一番光谱原理,询问了下有无无色通透的水晶,好在司马家虽非豪富,也是多有积蓄,临时弄了个三棱镜――当彩虹出来的时候,全堡都沸腾了!

要知道凡是和“天”有关系的全被神话了!连晚霞朝霞都有仙女每天布施的呐!如今彩虹竟从吕飞手上诞生了!看向他的眼神,不免带了仰视神人的味道。

而那块三棱镜,被司马错郑而重之地收起,作为了传家之宝。

以后,那手不离剑的人身边,又多了个褐衣赤足的老人,如饥似渴地想吕飞他们求教各种问题,然后奋笔疾书。

又如有天两个婢女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引出“两小儿辩日,夫子不能对”,旁边悠闲经过的晴玉漫不经心从光的散射、折射、热的传递、辐射等各方说两小儿全是错的――告诉她们地球绕着太阳转的轨道是椭圆轨道,太阳位于其中的一个焦点上。一月初日地距离最近,七月初日地距离最远。因此一月初到七月初是早晨的太阳离地球近,正午的太阳离地球远;七月初到第二年一月初是早晨的太阳离地球远,正午的太阳离地球近。

此事过后,司马等人夜不能寐。

古人被问到有何本事的时候,通常便是夸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真不真的不说,但现在,那是言之有物的天文!

天文有多重要?封建王朝都有专门的观星台观星使,测经纬、日影、时间,以便制定历法等。而在科技不达的时候,它还有个作用,就是带了神秘学色彩,侦测对皇家不轨的人和事,所谓紫微斗数什么的。

天文家,那就是预言家,先知,上古的大祭长啊!

而今,却从一个小小的“女侍”口中随口道出――数百年家学渊源,果然非同小可!较之郑玄事,实不可同日而语!如说原来对吕飞等人分庭抗礼、客气亲近,是看将命者成老那老道的风范和对方数百年世家、如今十数万众的族人,如今,却使真心在对方高深莫测的知识面前钦服了。

知识就是力量啊。

吕飞等人感觉很爽。

吕飞和司马及其弟子门客谈经论文,喝点小酒,欣赏下歌舞,或者出游踏青,调调琴;而二老或随吕飞,或被那随赤足剑士而来的老人拉住请教,成老倒又起了好为人师的兴趣;至于余四人,则或同那剑士切磋武艺,或被司马弟子们拉住东西南北一阵闲聊,诸子百家无所不包,多为军政之事;吕雯他们倒幸福了,司马错老妻膝下子女夭折,司马又伉俪情深,虽有弟子,总归孤单,此时遇此可人,疼爱非常,而吕雯她们自小孤儿,双方倒其乐融融。

这日,司马错又在小亭请吕飞小酌。此小亭非后世那种旅游区常见简单的角亭,大的多,周围有一米高度护围,风流入则清清,角落燃香,设计精巧。

小亭小酌比较随意,司马这边作陪的弟子方远、赤足剑士和那不舍得离开吕飞等的求知若渴的老者,吕飞身边就是二老。

司马错和煦一笑:“水土殊异,子羽可曾习惯了?”

古人表亲近,同辈或者尊对幼,多称字。按汉人习惯,二十而加冠,由师、长赐字,吕飞如今将将十九岁,按说不可能加冠有字。吕飞则推说自族人海外开拓,筚路蓝缕,男儿十八而冠,自立一方,已成习俗,而自己的字,则是临行前,家中元老所赐,不可不受。引得司马错等人又一番感慨。

吕飞称谢:“多谢先生关心。虽离开数百年,然身上所流乃祖宗之血,重踏故地,只有亲近,安得不惯?”

司马等人皆击节称叹:“好一个祖宗之血!不可不饮!”

众人施施然笑,饮罢。

司马又言:“子羽自来敝处,所言所行,吾等无不叹服,胸中所藏,实如大海之阔,不可量也。但不知子羽治何经典?”

古人治学较为严谨,因为“吾生也有涯,而学者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注三)”多主治一门,而粗涉其他,所以有治何经典,就是主攻哪一门。就如郑玄,世人皆知其侍婢都精通诗,但郑玄本人却专攻《尚书》,为此花大心力为《古文尚书》作注,史上留名。

演义里,诸葛亮舌战群儒中便有此一问,为的是抓人小辫子――你学的什么,到底懂不懂啊,都学到狗身上去了!

吕飞拱手:“飞不才,诸子百家皆有涉猎,非专于儒也。”

尽管众人从吕飞那庞大的知识量知道必定涉及到旁家学派,但听吕飞明白无误地说出来,仍不免吃惊。

司马错道:“子羽岂不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贪多不精,未免可惜。”

吕飞微笑:“飞读书不求甚解,而独观其大略。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寻章摘句,皓穷经,飞所不为也。”

司马错沉吟品味,呵呵一笑:“好,好!此言甚善,诸人满饮!”

众人喝声“彩”,津津有味的又一干而尽。话说古代知识分子,淳朴的很,下酒菜不是菜,而是书,是精义,是里面慷慨激烈婉转低昂。

司马错又言:“子羽此言,说来甚易,行之则难矣。吾等不如也。”

吕飞肃然道:“无他,不得不尔。自我族登海外,土人野性难驯,时时骚扰;蚊蝇滋生,瘴疠之地,族人多为病所苦;物资散尽,忍饥挨饿。所受之苦,不一而足。唯靠自身,可学者无不悉知,代代所传,才有今日。”

司马错等人动容:“原是如此,吾等虽苦,不似尊家无中生有,素手重启。”

吕飞遥敬司马错等人,呵口气,激昂道:“飞自西来,听人说我大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窃以为不可。”

司马错等静静倾听。

“儒,可使忠君爱国,养浩然之气,定社稷秩序;

法,可使提纲挈领,上下一致,如臂使指;

道,可使修身养心,神有所系,如人之调理脏腑;

农,家有余粮而民不乱,有云‘仓廪足而识礼节’;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纵横,?我而弱敌,又岂可或缺?

名者,可以开智启慧,成条理逻辑;

医,存生之道,不问可知;

墨,兼爱使人亲,非攻使社稷定,节用尚足而使民风淳朴。墨者多善精巧,奇器迭出,于国于民皆有大用。

惜乎秦自变法借墨家之力,武备之精之足为天下之冠,始皇乃‘秦王扫**,虎视何雄哉!’而天下底定变为一家一姓而收天下之兵聚咸阳铸以为金人十二,更为为免除后患而谋诛墨者,自此墨者难现。始皇之心,何其浅薄!”

众人听得或慷慨激昂,或瞠目结舌,而那赤足剑士和褐衣老人目光灼灼盯着吕飞,瞬也不瞬。

吕飞意兴豪:“说到这里,倒想起前几日出游,看取水浇田用?器。记得夫子载:‘虚则?(读yi),中则正,满则覆’,《墨子》中也有记载,虽然精巧,浇田却是费力,乃与家人设计一提水之器,效用可增百倍!”

“此言当真?!”司马错众人急切问道。

说到底,司马家是地主,为自家和聚拢的流民来说,有此器具真是好处多多啊!那老人却是不顾礼仪冲上前来了,抓着吕飞袖子不放。

吕飞愕然,苦笑道:“自然当真,吾与家老为此物命名‘龙骨水车’,当有大用。”

虽在计划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成老一听,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翻车,又名龙骨水车,是一种刮板式连续提水机械。公元186年十常侍中的毕岚明用来提水洒路,以省百姓洒路之费。后马钧改进,效率大增。

此时吕飞的意思当然是让成老直接把成熟的翻车拿出来,顺便印上明者的盖章。至于筒车,留着以后再用。

成老笑吟吟的拉着那老人下去介绍构造了。

吕飞叹息:“倘墨者可以明存,此等利于民间之物早已存世,可惜,可惜!足下以为然否?”目光射向那沉默的剑士。

那剑士沉默有顷,忽而直身正礼道:“墨家门下墨武,见过公子。”

司马错、方远皆愕然。

自数年前偶遇,自言名武,因其言谈不俗,武技惊人,遂将此人请进,以客卿之礼待之,后又引荐来那老人及从人十数。坞堡、房舍、武备、农具,多赖那深居浅出的老者之力,所以甚为上下钦敬。这些年来,朝政日非,民间多乱,多有破家逃亡者,虽见他们行为打扮与常人不同,也不好多问。司马等博览群书,有时往墨家上靠,也很快打消念头,不想今日为吕飞一言道出,而武也承认了!

吕飞心中大笑,情报资讯的不对等就是爽啊。秦诛墨者,汉罢百家,墨者已消失数百年,错非来自后世,观察、言语试探确认了,不然一样和信息流通奇慢无比的此时汉代一样,当面不识。

司马错苦笑:“先生瞒得我等好苦!”

墨武俯身道:“情势所迫,不得不然,先生见谅!”

司马错哈哈一笑,挥手道:“罢了罢了,然先生须得满饮一盏,如何?”

墨武展颜:“百碗何如!”爽快得一口气饮尽,侍女将酒添满。

吕飞冷笑:“‘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无非为稳固一家一姓之天下!却不知百业衰退,于国于民,毫无用处。

百家隐于民间,有实而无名,为人所贱,投入者减少,终至衰亡;而儒者垄断朝野,上下所重,自高于人,且恐百家如春秋战国时复起与己争宠,必百般打压,划分阶级,如此数百年之后,恐儒家自鸣得意,僵化而不自知,我汉民大祸,为期不远!

就如汉立以来,今文尚书学官及学者百般压制古文尚书,恐其夺己之统也!光武中兴,有赖谶纬(注四),今文尚书于是多有谶纬。不说今古文尚书真伪,这学术不像学术,只为本身位置道统而争,真是荒谬!”

后世已经证明了的――独尊儒术了,这几本书为儒生吹捧成天下至理,最好膜拜它。引经据典,成了原教旨主义的老顽固;千年过去,这几本书海不弄个透彻,可是想出头的怎么办?截头藏尾啊!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成了以德报怨;抱着小尼姑的可以来个“存天理灭人欲”,恩,女人的脚也得顺便灭成小脚;再后来“治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途,在人心不在技艺”,然后中华沉沦……

司马等人听得若有所思,如振聋聩,心底一点亮光闪烁。

俄而司马错大笑:“子羽醉矣!”

吕飞知是关爱之意,虽说此时皆非外人,但难免以后不注意为小人所乘。当前学界抱残守缺者众多,比如今者听得这一番话便不知会为吕飞加多少袢子。

吕飞淡然一笑:“呵呵,失礼了。”

司马错温和道:“无妨,随意。”转头吩咐道:“取醒酒汤来。”

醒酒汤酸酸甜甜的,取的未熟的小果子,有醋和蜂蜜,倒是爽口。

继续,漫谈浅饮。

许久,司马错放下酒器,正色道:“近日收到一信,本匈奴一与我大汉亲近部族难事,请吾援手。本颇有疑难,今幸遇子羽,学识、韬略皆上上之选,我欲交付子羽,子羽其有意乎?”

注一:诗经,邶风,式微。

注二:诗经,邶风,柏舟。

注三:庄子,养生主。

注四:类似卦象、谜语、童谣的带有预言意味的话,如“大楚兴,陈胜王”,“代汉者当涂高”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