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旧情
作者:煌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624

楚留香快步下山,在即将离开贫民窟前微微一顿,随意挑了个旁人、问清了乌衣庵的位置和方向。山坡前停着一辆显眼的乌蓬大车,盗帅看见,不过微微抬眉并未逗留。他年纪大了,但脑子尚还清醒,城里的大车怎会停在贫民窟外接客?这里会有做得起车的人?自己和沈珊姑步行而来,倘若这车并非在这等待他人,那等的当然就是自己送去上当了。

他不在乎假装上当,但却不想在做了无用功之后还得白白贴钱,白天虽不方便施展轻功,但却绝不妨碍自己慢慢步行过去。更何况自己的轻功虽好,但某人的身法也不差,真要比起来,前后的差距也最多不过半柱香而已。这些时间,即便强自逼问,想必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五里的距离并不算远,楚留香悠哉悠哉地走着,身后的人似乎揣测不出他的心思,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并未快步先行。老妖怪当然不会介意,他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速度均匀地向前迈步。

去酒楼吃饭之前,他在街上的成衣店选了身合适的衣裳,替掉夜里弄脏的那套。他向来骚包,穿在身上的必须精致好看、并且能足够体现自己的风流倜傥。成衣店的衣服毕竟不能和苏蓉蓉亲手缝制的相比,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于是他选了一套相对典雅的,顺手勾了把扇子搭配着换了。

对他而言,穿都穿了,那就得一年四季拿上扇子。——既然想做一个合格的古代公子哥,就必须具备闲得蛋 疼的傻 逼精神。

待楚留香远远瞧见乌衣庵,已接近傍晚。这座寺院显然没落多时,微风轻过,庭院中的落叶被带着沙沙作响,杂草丛生异常荒凉。盗帅身型一顿,不动声色地瞥向向旁侧稍后,漫不经心地扬了扬眉,继而向内厅走去。

一个女尼呆呆坐在禅堂外,她的面色蜡黄、神色痴傻,千疮百孔的僧衣在风中微微摇摆,竟有些鬼魅的阴霾可怖。盗帅微微触眉,开口问道:“这里可是乌衣庵?”

女尼茫然地瞧了他一眼,道:“乌衣庵,自然是乌衣庵,谁敢说这里不是乌衣庵。”

虽然察觉出些许不对,但楚留香还是尝试地将话题继续了下去,“不知素心大师可在?”

若非必要,问答之间他向来偏好有效直接。而那女尼却像毫不知情似的,只是歪着头咯咯地笑了出来,“在,自然在,谁敢说她不在。”

楚留香沉默了,他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做事无果,面前这个笑声诡异的痴尼实在让人不奈。此处本就阴森非常,又近黄昏,后院逐渐暗了下来。盗帅扫了眼挂在旁侧的油灯,径自走了过去,取了火折子点燃长芯。橘色的孤灯柔柔照亮屋内一角,男人提拎着钩把稍微举高,正巧映在痴尼那蜡黄枯瘦的面容上,他温和地笑着,乌黑的双瞳里却带着让人看之不透的奇异。

“带我去见素心大师。”楚留香的声音似水柔和,这宛如情话的命令如同暖风般让人舒适,却也同样不容质疑、无法抗拒。

女尼微微一颤,茫然的双眼不免有些反应迟缓,她点了点头,接过油灯跨了门槛走进里间,开口说道:“师父,有人来瞧你了,你可愿见他么?”

楚留香愣了愣,他没料到禅堂内有人,或者说根本没能感觉到一丝人气。盗帅不免疑心,在这事件当中的究竟都藏了些什么人物,为何区区一个没落女尼都能有如此修为?

他侧耳倾听,然而以他耳目之灵竟也未能听见除了痴尼之外的其它声响。他外表虽平静如水,但内心却不免有些发沉,也不知过了多久,走进屋子的痴尼终于举着油灯走了出来,道:“师傅点头了,你进去吧。”

盗帅缓缓吸了口气,将警惕度提到满点,女尼守在外面,闪烁的灯光从门外照了进来,房间里依旧没有声音,直到进了深处,楚留香才借着宛如鬼火似的灯光看见那角落悬梁上、随风摇摆的黑色人影。

阴潮的尸气从悬挂的枯骨上弥漫开来,盗帅一愣,这……哪还是活人?

他惨然涩笑,难怪他觉不出人气听不见声音,还以为里头是怎样一个了不得的高手人物。原来那素心大师早已悬梁自尽,而门外那痴傻女尼竟也没有埋葬尸体,让她如此凄惨地悬挂至今。楚留香摇了摇头,尘归尘土归土,前生他所杀之人虽无一个是他亲手埋葬,但却也不至随意抛弃,虽不能将他们交还家人,但也让属下尽可能好生处理了。

无奈一叹,他翩然转身,眼下的情景自己虽是看不过去,却也不至满心怜悯地替人收尸。方踏出一步,突闻风声骤响,不甚结实的屋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楚留香冷笑一身,下瞬便出现在旁侧,只见那腐烂的尸体正朝他原本所在的位置猛地撞了下来。

躲在尸身之后的刺客见扰乱不成,连忙将剑锋一转,朝盗帅所在的地方当胸刺去。这一剑既快又毒,如此近的距离能够安然躲过的少之又少,楚留香却只是微微一笑,举手抬袖,用扇子在剑面上稍稍一压、就着力道朝另侧腾空翻转、轻盈落地。仿佛是看准盗帅落地那瞬显露的空隙,几点目力难见的乌光带着尖锐的风声趁楚留香不备,朝他的咽喉、胸腹间几处要害直直打去。

化去一剑,男人又怎会不知后面的杀手,暗器打出的那刻,他顺着坠力沉身一倒,那急速射来的利刃乌光堪堪擦过长衣外袍,“噗”地一声、在门边不远停了下来。楚留香暗叫不妙,他瞥了眼突袭不成便果断离去的诡秘人影,自知追之不及便走到倒下的女尼旁边。

他从不是全知全能的圣者,任何时候都能游刃有余、万无一失。在他沉身避开暗器的那刻,利刃擦过他的外袍穿门而出、全全打在了女尼的身上。鲜红的血液从伤处流淌出来,遇到空气立即变成另一种惨碧的颜色,随后眼鼻五官里,也渐渐渗出了猩红的色泽。楚留香低低一叹,不由想起自己虽是从不杀人,因他而死的却绝不少见。

“你……想说什么?”楚留香垂眼问道。

女尼没有即死,依旧残有几丝气力,她睁开双眼直直地看进楚留香的双眼,这双原本混沌迷茫的眼睛突然变得透彻明亮。她每每张嘴,却被涌出的腥咸所填满,好几次才吐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无……无……”

盗帅些微一愣,随即叹息着勾了嘴角,眼神安慰似地柔了下来,却带了几分苦涩与无奈,“无花是吗……我已知道。”

只是知道又如何?谁又能确定,他真不只是荒漠中的第一粒沙尘?

楚留香抑郁,而女尼却像丢掉了心中沉重的包袱,合上眼睛放心逝去。盗帅缓缓摇头,再没看向尸体一眼,迈步向门外行去。不过百米,待他回首望去的时候,便见一一道火光冲天而起,那残破的尼姑庵瞬间化为汹汹火海,想必不久之后,方才的一切将被烧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荆蔚自嘲一笑,黑色的瞳子里闪过少有的冰冷和杀意,前世今生,他甚少被人如此肆意玩弄而探不出分毫。他可以谈笑风生、和颜悦色,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忍辱负重、咬牙屈服,却从不代表有个好脾气。

无花,你既执意和我杠上,便不要怨我不念旧情!我虽不会杀你,却势必将你连根拔起,无法立足于江湖!

辗转回城已是夜市阑珊,楚留香原地站了一会,毫不犹豫地向客栈走去。一日之中,他上山进庙沾死尸,可谓风尘仆仆,惹得一身脏。时代养人,在那个水电便利的世界生活了几十余年,就算极能忍耐脏乱泥腥,荆蔚在骨子里还是爱干净的。

他懒得去快意堂,毕竟江湖之中他已算眼皮极杂中的一个,自己若不知道,小小快意堂又如何能知?秋灵素那样的女子,绝不可能默默无闻终了一生,而她所嫁的丈夫,也必赫赫有名。然而偏偏如此,他却从来闻所未闻?

如此,必是换了名姓……甚至,容貌?

楚留香愣了愣,他没有放过脑海中突然冒出的零星想法,甚至觉得这尚无实证的认知极有可能。并非无凭无据,却也多属直觉,只是这一闪而过的可能性,却被他毫不犹豫地在心中记了一笔。

要回客栈必会经过快意堂大门,一匹骏马立在门前,让楚留香不免多瞧了几眼。

荆蔚生性骚包,上辈子喜欢拉风的跑车,这辈子自然换成宝马良驹。曾经仗着一堆闲钱,家里累了不少堆在车房,只可惜年轻的时候,他任务多休息少,成天在世界各地到处乱窜,回城不过仅仅数日,自家事宜且处理不完,更别提兜风撒野了。等到年纪大了退休养老,则变得越来越惰,直接宅着懒得外出。如此,开着自己爱车的四处风光的,却是那群混蛋损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