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问道
作者:水叶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26

当授完文箓的徐安然回到大心川时,天色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颀长的身量穿着一身做工精细的杏黄道衣,在大心川微微的山风里,徐安然身上的道衣临风轻举,衫角轻摇之中,愈发衬出他天然而来的一股清灵之气,发髻高挽,也正是这身道袍将徐安然眉宇间最后的那一抹轻狂浮躁之气尽数掩蔽,反是将隐隐沉凝下的清灵给凸显出来。

道衣飘飘,眉宇清灵,过去一年孜孜不倦的埋首于道门典籍之中,更使徐安然身上有着丝丝淡淡的书卷气息,现在的他只怕任谁见了也不免要说一句“好一个空灵俊逸的小道士”。

徐安然自己对这套道衣也甚为满意,所以刚刚回大心川时才会先脱下由冠、裙、帔组成的授箓正规法服而换上这身常时的道衣,随即刻意来到虚平面前走了几圈。

孰知虚平也不过是淡淡看了一眼,便继续埋首道经,只让徐安然的满腔热情顿时跌落谷底,遂也就收了想显摆的心思,依旧在门口处的那张胡凳上坐了,“师父,我明日一早就要去抚阳观了”。

“抚阳观!”,听到这个观名,低着头的虚平眉间微微一皱,随即又放下道:“既是去那里,你可要多用些心思了”。

徐安然只道是虚平对他出任一观之主不放心,遂也没就抚阳观多问,反是笑着说道:“抚阳观虽距离大心川并不甚远,但弟子既去了那里总不如在这藏书院中方便,还请师父允我带些典籍过去,若看完时我再还回来就是”。

闻言,虚平一笑之间淡淡道:“本院前三房藏书乃观中旧有,是以这三房中你不能动,其余但随你挑拣就是”。

“谢师父”,心下欢喜的徐安然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后,又停下脚步扭过头来,“带多少都行?”。

“你自随意!”,说完这句后,虚平微微一顿,复又轻叹声道:“爱惜些!”。

“师父放心”,点头之后,徐安然便转身出房去了。

第二日徐安然走时,除了装衣服的一个小小包裹,其余两大背囊中装的都是昨日精挑细选出的典籍,带的书实在太多,以至于他去向虚平辞行时脸上都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

看着与一年前似乎毫无变化的虚平,即将辞去的徐安然却莫名觉得心中一酸,“师父,我走了!”。

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抚了抚装书的背囊后,虚平当先向藏书院外走去,“走吧!”,他的语调依旧是如此的恬淡。

师徒二人静默着到了大心川石门处,停下脚步的虚平自袖中掏出两个抄本递给了徐安然,“这里面一本是云文,以你年来打下的基础尽可据此自学;至于另外一本,乃是五千言《道德经》,你若有暇时,不妨翻着看看”。

看着这两个抄本,徐安然只觉心头的酸热更甚,“弟子记下了”。

沉默了片刻,徐安然见虚平没有说话,不习惯这离情别绪的他转身之间便欲辞去。

徐安然刚走了两步,就听身后虚平淡淡的声音道:“什么是‘道’?”。

“《道德经》中言‘道’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弟子前些日遍阅典籍时,见有人说‘道’是创世之源;也有人说‘道’是‘虚通之妙理,众生之正性’”,停下脚步,复又转过身来的徐安然沉吟了良久后才又道:“百人论‘道’,就有百种说法!翻阅藏书时,弟子看的越多就越迷惑,是以师父今日问我,我实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唯其如此,我才要穿上这身道衣,才要离开大心川”。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原本就不是在典籍中能找到正解的。你去吧!”。

看着虚平转过身去,本待要走的徐安然突然开言问道:“师父,你觉得‘道’是什么?”。

闻问,虚平收回了迈出的步子,但是却不曾转过身来,只有一个淡淡的声音道:“‘道’者,信有生之自然,自然者,贵取信真,绝其近伪之流;‘道’是天地乾纲,万物运行之法则。”,言至此处,虚平沉默许久后,才又续言道:“于道门之内,‘道’是寂寂纯净,返修自然;于道门之外,‘道’是兼济天下!”。

闻言,徐安然满脸诧异的看着虚平的背影,让他诧异的不仅是虚平“‘道’是兼济天下”的说法,更因为虚平说这番话时所显露出的激情与坚定,若非今天亲耳听见,徐安然真不敢相信刚才这番话竟然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然则不等他再探问,虚平说完这番话后就直接向藏书院走去,留给徐安然的只有一个疏萧孤离的背影。

“‘道’是兼济天下!”,下山途中,虚平这句话在徐安然脑海中不断浮现,自小上塾学以来,他已无数次吟诵过“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提倡清静无为的道门又怎会与儒家的人生追求相同?这巨大的反差使徐安然根本无法接受虚平对于道的定义。

“‘道’本就是玄之又玄,对道的理解也是因人而异,师父此说也算一家之言吧!”,想不通的徐安然微微摇了摇头,不再穷思此事。但这边刚放下,他的思绪却又飘到虚平今日的异常表现上。

从上大心川与虚平相处年余以来,徐安然见到的都是虚平的恬淡自然,他的心与情绪似乎早已是幽深的古井,纵然再大的石头投下去也不会有半点波澜。

徐安然本以为虚平就是如此,但在听了刚才那番话后,他才隐隐感觉到自己或许是错了。

联想到前些日子虚平说及道门时“利之所在,腐臭生焉”的说法,再细细回味刚才“贵取信真,觉其近伪之流”及“于道门之内,‘道’是寂寂纯净”的说法,徐安然明显感受到虚平面上尽力掩饰着的对当今道门的失望,甚至是厌恶。

脑海中思绪纷扰的徐安然灵光一闪,心下蓦然蹦出个念头,“莫非师父被禁足与此有关?”。

一路上这个念头不断在徐安然心中环绕,直到下山之后,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才被他收束深藏于心底。

下山之后徐安然见天色尚早,就没去下观,而是直接去了当日寄存马匹的客栈,客栈中的小二一见他身上那袭杏黄道衣,当即手忙脚乱的向客栈里跑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客栈里的胖掌柜亲自迎出门来,口中连称“仙师”不已。

这还是徐安然第一次享受到这待遇,脸上就愈发笑的和煦,及至他取了马匹之后,那掌柜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要钱,一张胖脸上四分敬意,六分畏惧的连连推脱,好像徐安然给他的不是银子,而是刮骨钢刀一般。

不断的推让使徐安然心下生烦,“给你就拿着,啰嗦什么!”,那掌柜见徐安然如此,脸上的惧意更浓,唯有大着胆子将银子给收了,随即千恩万谢的将徐安然送出门去。

上马向西而去,一路上徐安然多次遇到这种情况,使得他对道门的威势有了更为直观的认识,只不知为何,那些百姓们越是如此,徐安然心里越是隐隐觉得不快,胸口就如同被堵了一口气般,顶的他有些难受。

由官道转小路,再由小路转山道,四日后,徐安然终于到了深藏于神雾岭余脉大山中的抚阳观。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建在五行逆转地脉上的抚阳观竟然是山南东西两道道门用来关押犯人的大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