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海红鲸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4793

据说,在南渡后的建炎元年建莲城堡之初,堡的东门累夯累倒,怎么也建不成。其时正当六姓的先人初到此地,四野有大量先迁入的盘瓠蛮族及越族人,这些蛮、越族人不忿汉人来与他们争口食,不时啸聚在一起向后到的汉人发起攻击,意图将后来者驱逐出去。

若是不能及时地建起城堡,到此的汉人将有被蛮、越族人赶出此地,甚至于被全部消灭的危险。

有精通阴阳、善察风水的夫子经过一番勘察、推算,断言此地邪气极重,必须要有童男童女为基,门楼才能建成。否则,即使勉强将堡门移到他处建成了,邪气还是存在,堡内居住之人不久将有灭族的大祸。

当时沈姓族长与人丁最多的童姓族长当机立断,一狠心将各自的一男一女两个亲生幼童用酒灌醉勒毙,装在小棺材里埋于地基下,东门这才得以建成。因为埋下的男童姓沈,所以此后沈姓的排名列于最前,其他四姓更无异议。此说到底是否正确,待考。

莲城堡的城墙圈着一个山包平缓的南坡,城内的面积不到五千亩。

城堡的东南西北四方,各开了一个丈五的门,各有两扇向内开、近尺厚的木制门板,朝外一面钉着数十个三寸大的木珠。

除了西门和南门外,东、北二门的位置都顺时针偏了一个角度,据说是为了避开正东和正北的邪煞直入堡内。东门开在东偏南,北门开在北偏东的方向。

近百年来,由于人口日渐繁衍增多,城内容纳不下那么多的人了。有大胆些的,也有无处安身并且不怕死的人,为了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在文川河的南面及四乡八里择地建屋,以同姓为群聚集而居。再加上从内地经过宁化石壁,从赣南经桃源岽潮涌而至避匪逃赋的难民,在东、南、西三个城门外又形成了几片住宅区。尤其是西门外到接近南门一带,除了建起大片的房舍外,在各处的荒坡、荒地上搭盖了不少竹棚、草屋。

北门往南直到南门的这半圈城外,城墙到文川河最近的地方只有里余。这里一大片地方却是空旷的荒地和水田、菜地,不见房屋、棚舍。

在建炎初年莲城建堡之前,本地还发现有极少数残余的野人。严格地说起来,这些野人才是当地的主人。他们长相丑陋,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在山林间结巢而居,被人称为妖怪。但这些野人也不伤人,只是在饿极时,会在夜间溜到村中偷些鸡鸭等吃食。不过,这些原住民的野人先是受到最早到来的盘瓠蛮和越族人的排挤,后又经过唐及五代时期汉民大量入迁的剿杀,目前已经基本灭绝了。

林强云并不知道,他所收留的“山都”,并不是“山都”的本名,而是这里原住民的族称。想不到林强云胡里糊涂地把这世上大约是仅剩下最后一个,孤零零的野人叫成山都,倒也的确是名符其实了。

令人遗憾的是,近三四十年,正是这些在堡外建成的村落群,给从赣南、广东流窜而来的盗贼们制造了大把抢掠发财的机会。屡屡遭受盗贼的光顾之后,也使得城堡附近的各个村落的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而请了会武功的人来充当教头兼护卫,以至于整个莲城县内习武成风,人们养成慓悍好斗的尚武风气。

近年来,由于官府征收赋税日重,小家小户的农家无法承受日益加重的税负,只好将几亩赖以维生的田地贱卖给有钱有势的人家,自己则沦为别人的长工或佃农。

有那些既不愿成为别人长工、佃农,又无其他生计的,则只好另谋活路。因而汀州境内各地逃民逸丁日众,这些人十个八个、数十上百、还有数百人的聚集在一起,或躲入更加荒凉无人的深山密林里开荒种粮,或开山立寨而成为人数多少不一的土匪强盗。

平时这些土匪各干各的打劫些走单的行商路人互不相干,有时碰上有大买卖或是久未开张无法支持时,则会呼朋唤友纠集成股,组成数百上千人的土匪群攻陷村寨堡垒进行抢掠烧杀。

今年年初,莲城堡就一度被一股土匪趁盘查不严而从北门攻入堡内。幸而堡内六大姓的精壮奋力拼杀,又得四乡的六姓弟子赶来赴援,入堡的土匪留下百余具尸体后,眼见占不了便宜而退出堡去。

年初的护堡一役死伤惨重,堡内外的六姓子弟死了近二百余人,伤残的比比皆是,至今过了将近半年,莲城堡内还是随处白幡白旗,灵堂处处,一片愁云惨雾。

此后,这些土匪们隔个一月半月的就来一趟,他们也不攻堡,只在城堡外呼啸而过,至四乡烧杀掠夺一番,在远离弓箭所及的范围之外耀武扬威后,再呼啸而去。害得堡内的人们一惊一诈的,日夜不得安宁。

堡中的人根本无力也不敢出堡相斗,守卫用的弓除三十余把官府制的稍好旧弓外,其他的又是自己胡乱造就的弱弓,最好的弓箭射程也只有五六十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些盗贼肆虐乡里,空自在堡墙上高声叫骂,咬牙切齿地恨之入骨。

这不,五六天前,又有一伙盗贼,从城西抢掠了二十多石稻谷和五六个女人而去。

申时初,一行人来到莲城堡,自离开朋口村直至踏入连城盆地,一路上时有见到残破的小村。特别是从林强云记忆中的‘坑子堡’过后,这种现象更多也更为严重,凡是没有建成堡寨防护的村子,无不是被土匪弄得村毁人亡。

还好,文川河上的渡船并没有全部被破坏掉,原有的三艘渡船剩下一艘勉强能够使用,虽说每次不得超过十人过河,但目下行人不多,一天中这艘船也收不到一百钱。

进入莲城堡时,亏得林强云和张本忠随身带着证明身份的腰牌,有他们汀州乡役弓手总都头、副都头的身份,才免去了一场大麻烦。

谢财发,今年二十七岁,细脖子扛着个大头,尖瘦的下巴越发显得一个头成了倒三角形,瘦瘦小小的身子穿着件打满补钉的袍子。因为头上长满了瘌痢脓胞,发出阵阵臭气。头发快掉光了,他从来不敢不戴帽子出门,有人说他是从小病坏了的。现带着个妹妹,住在东门内杂古巷。先人留下的砖瓦房有两进六间,城内知道他的人都叫他“瘌痢头”而不名。

八年前父母双双去世后,留下他和两个妹妹。大妹菊香今年二十岁,从小许给黄九爷的六公子黄正奕,大前年年底就嫁过去。小妹三菊今年十六岁,因为从小得父母宠爱,再加上当时年纪还小,所以没来得及为她缠足。

父母死后,大哥不务正业的在城里快活,那里顾得上这等为妹妹缠脚的小事,故而至今也没有寻到婆家。

本来父母还留下了一间杂货铺、两座房屋,只要他用心打理,日子还是很好过的。但少了父母的管束,先是仗着有点儿家底,很快结交了一帮专为人帮闲的朋友,便沾上了吃喝嫖赌。可惜的是此人虽然名字叫财发,原想着在赌博上发点小财,可不但一点小财没发到,反而在不到二年的时间里,就将杂货铺卖得的钱送给了赌场,再一年又将南门头的四间房也卖了。

今天,瘌痢头觉得背时透了,从早上进入赌坊开始就没有赢过,大半天都像到孔夫子家偷东西——全是输(书)。昨夜从守寡的婶婶那儿偷了个铜香炉,送到当铺得来的三贯钱全输光了。赌场的人嫌他在那里讨人厌,将他好言送出来。此时他失魂落魄地走在东大街上,寻思再到那儿弄些钱来翻本。

太阳照在身上火辣辣的热得难受,离吃晚饭的时间还很久,一路上昏昏然的什么看不太清,心思不宁只顾搜肠刮肚想主意弄本钱。走到杂古巷口时,一脚将几个孩子放于半截砖头上玩“打钱墩”的一堆肥珠子踢翻。那帮顽童不干了,齐声叫骂起来。瘌痢头输了钱心中本就烦躁,三不管便与顽童们对骂。

那帮顽童边骂边唱:“瘌痢头、瘌痢头,放火烧门楼,门楼烧不倒,卡死瘌痢头……”

瘌痢头越听越是上火,追着顽童们就要抓要打,众顽童四散奔逃,瘌痢头认准一个埋头疾追。在街头上东一弯西一拐地渐渐追到了城门,眼见那个顽童伸手可及。

这时城门洞中走出一帮人来,瘌痢头不及细看,伸手向那顽童捞去。那顽童灵巧地一闪身,躲到先行的一人背后,险险地避过被捉之危。

这些孩子任什么都不怕,就怕给瘌痢头捉住了,被传染上瘌痢头还了得,那可就惨上天去。据大人们说,被长有瘌痢头的人在自己的头上一摸,就也会长出一头的瘌痢来。想想在没毛的光脑袋上长满瘌痢脓胞,并还发出恶臭的样子,又会传染给别人,谁还敢跟自己玩呀。一想到这点,孩子们没有一个不怕的。

瘌痢头差一点点就捉住那孩子,那肯干休,双手箕张再向前扑去。忽觉眼前一暗,有一股强大的气势迎面压来。一时间,瘌痢头只觉得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刹住前冲的势子,茫然地抬起头朝前看去。

只见自己几乎撞在一个人的肚子上,那个人就是面前站着的穿白色镶青边武士服的黑大汉,铁塔似的身躯像座山般挡在自己前面,双眼炯炯,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粗豪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吓人:“你怎么不好好的走路,差点儿撞到我家公子身上。”

瘌痢头畏缩地退后一步,结结巴巴地说:“是,是……那个小……小坏蛋先骂……我的。你想干……干什么?”

一位年轻公子走了过来,用本地方言和声说道:“不要吓,我们唔系(不是)为那个细人仔出头的,我们只是刚到,只是想请问一下倚地(这里)有没有客栈,在哪地儿(里)?”

看林强云光鲜的衣着,显然是这一伙人中为首的,肯定是个有钱的主儿。瘌痢头一下子来了精神,心想:“家里还有四间空屋闲着,莫若租给他们住下,收些儿房租,翻身的本钱不就有了。”

他扫视了一下前面站着的六个人,说话也变得流利,向面前的几个人推销起自家的房子来:“这你们可问对人了。这里是有一家客店,就在南门头的质库(当铺)边上。不过,你们来得不巧,这些天都住满了。倒是我家还有几间空房,又干净又宽敞,可以租给你们住。还可以为你们煮饭菜洗衣,又有热水可以洗浴。比客店更好更舒服,还更方便……”

那年轻公子几个正是林强云他们,刚刚走进城门就碰上瘌痢头追捉小孩,懵头懵脑地要撞到林强云身上,被张本忠挡住。

林强云止住他再说下去,插口道:“既是这样,你先带我们去看一下,如果房屋确实像你所说般的好,我们看了后认为满意,就租下你的房子。快带我们去。”

城门到杂古巷口不过二三十步,整条小巷弯弯曲曲可通往北门。瘌痢头谢财发的家就在巷子中部,座西朝东,从大门能远远的看清沿东台山而建的东城墙,以及距城墙不远的零落房舍。房屋左右有大片用竹篱笆围好的菜地,各式蔬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这是一座砖瓦房,进门就有一座屏风挡住视线。除了门厅、天井外,上厅左右各有一间正房,两旁廊下还各三间厢房,房前有四尺宽的廊道。屋后则是厨房、洗浴间、茅厕和猪舍、鸡栏等。

整座房屋打理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看得出维护这房屋的人并不是这个模样猥琐的瘌痢头,而是另有其人。

看了这座房子,林强云觉得还满意,点点头说道:“看来还不错,不管客店是不是住满,我们就住你这里了。我们大约要住十天左右,连吃带住的每天要付给你多少钱?”

瘌痢头还没来得及回答,从正厅的小门中跑出一个穿着粉衫蓝裙十四五岁的女孩,见了厅中的人先是一怔,旋即对着瘌痢头叫道:“大哥,你怎么又招引狐朋狗友到家里了,是不是人家又找上门来讨赌债?我可告诉你,今天连米也只剩下十多斤,别指望我会让你拿走。”

瘌痢头生怕小妹的话会惹得客人不高兴,万一这些人恼怒起来不住到自己家里了,这些天的赌本到哪里去寻?慌忙喝道:“小妹不要胡说,这几位是来租住我们家那几间空房的客人,还不快去将房间整理好让客人歇息。”

然后,又尴尬地对林强云笑笑说:“公子休要见怪,这是我家小妹,叫三菊,我家里的事情都是由她来打理,很能干的。就是年纪小性子急,脾气大了些。我作大哥的要让着她点不是?”

林强云对瘌痢头的话不置可否,追问还没有得到答复的问题道:“刚才我问的你还没有说呢,每天要付多少房租啊?”

“这个……这个……”瘌痢头吞吞吐吐地望了望妹妹,一时还真说不出要收多少房租才是。

三菊撇撇嘴,不屑地抢过哥哥的话头:“我家还有四间空房,你们要租的话每间房一天收二十文,吃的另算。你们要住几间?”

张本忠对林强云说:“与一般客栈的上房比便宜了些,公子看要租几间的好?”

林强云说:“那好,我们四间都要了,先付给你们二十贯,作为房租钱和吃食费。不够时再向我们收,你们可是愿意?”

女孩不动声色地说:“这样最好,不过,钱要交到我的手里,不能拿给我哥哥。否则被他将钱拿去赌输了,你们到时吃不上饭菜就只能怨自己倒霉。”

瘌痢头一听这话就急了,在一旁冲妹妹大叫道:“不成,不能把钱全部交给你,房租钱最少也要给我一半。这些客人是我请到家里来租房子住的,再怎么说也要分些给我。”

林强云看这瘌痢头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对张本忠使了个眼色。

张本忠从怀中的荷包中取出几张会子,抽出一张面值一贯的,其余的交到女孩手中,说:“这是我们林公子答应先付的二十贯食宿钱,你收好了。”

转身把那张一贯的纸钞递给瘌痢头说:“这一贯是另外给你的,就算是带我们到你家租房的赏钱吧。”

谢财发一把抢过纸钞,把付钱给他的房客丢下给年幼的妹妹,任什么也不管地飞奔夺门而去,看他的样子不把这一贯钱送到赌场之人的钱袋里去,是绝不会回来的了。这次连一向对什么事都止水不波的巫光,也看得直摇头,大叹人心不古诚不我欺。

三菊小姑娘一脸激动地呆看哥哥拿了钱跑出去,眼里不停变幻复杂的目光,张开小嘴欲叫又止。

当她转眼回望林强云众人时,现了个与她年龄绝不相称的,苦涩地露齿一笑,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把手中紧捏住的纸钞小心折好放入怀里。不动声色地招呼:“各位客官请随我来,先看过房间,然后净面歇息,稍待烧热了水再洗浴。另外,你们每天的膳食用多少钱为度,说个数后我好安排夜饭。啊,忘了和你们说,刚才出去的是我大哥,叫谢财发。”

林强云看这小姑娘从容不迫的安排,心里感叹地想:“这真是应了句‘现代京剧’的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他一边跟着三菊走边回头征求张本忠的意见:“张大哥,我们出门在外,应该吃得好一点,你看是不是每天吃饭的钱按每人五十钱左右。好吗?”

张本忠慌忙躬身说:“公子不必问小人,自行做主就好,没的折杀了小的。”

林强云苦笑摇关:“说了你这么多回,还是改不了这毛病,你也是都头的身份呢,虽然是个副的,也一样是个都头啊。那就这样好了。三菊姑娘你听到我们说的话,每天每人按五十钱准备饭菜。”

三菊站住转过身面对林强云,除了从穿着上及言谈举止中,看出其他五人和这位年轻人是主仆关系外,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这时听到连仆人都是副都头,想必身为主人的年轻公子地位更比副都头更高,都是些有钱的主儿,原来多收他们房租钱的一丝不安荡然无存。不过,她还是好心地提醒道:“这位公子,在我们这边远小城吃的无非是青菜白饭、鸡鸭鱼肉和山货土产,一日三餐用不了五十钱的。你们体壮食量大,我看每天最多三十钱也就够了。”

林强云来了三个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谈吐不凡的女孩子,和气地接受她的建议:“那就按姑娘所说,每天三十钱好了。”

第二天林强云等人日上三竿才起,吃过早餐在小城内转了一圈。

城内的街道比长汀的街面略宽,约有二丈余。出杂古巷到沿平缓山坡直上南门头的东大街,本色黄泥地的街中心铺有一条二尺多宽的石板路,街道两旁开有店铺数十间。门面最大的是米铺和一间杂货店,装饰得最富丽堂皇的是金银铺。其他各色店铺,如布店、成衣、猪羊肉铺、羹汤食店、铁器铺、纸人纸马、生熟药店、客栈、妓寨、赌坊等等不一而足,林强云甚至还发现两个质库。衣食住行、吃喝玩乐虽然不能说是丰富,却也样样都有,正所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与林强云记忆中的连城完全不一样,青砖大瓦的高房大屋不是没有,不过就此行所见,仅五六座而已。其他的房屋大多是木质的瓦房,还有小部分则是竹编涂泥为墙,茅草盖顶为瓦的草屋。

其实这时城内的房屋占地并不太多,除大街小巷外有近半的土地是稻田和菜园,根本不像林强云所知道房屋的鳞次栉比,紧密相连的样子。

让林强云悲哀的是,在城里一路走过,物非人也非,对自己生于滋养于滋的家乡,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怎么也找不回上山下乡时,那种刻骨铭心想回家的心情。

来到距北城门不远,林强云看到一间铁器铺,信步走到店门前观看。正打铁的师傅兼老板看见有客上门,一眼扫过看了几人的衣着,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问:“众位客官是要打制暗器吧?本店的手艺虽然比不上汀州城的‘双木’,在这莲城县也是独一无二的。”

四儿奇道:“老板怎知我们要打暗器?”

那铁匠手指四儿腰部挂着的牛皮钢钉匣,笑笑说:“我看各位衣着光鲜又佩刀挂剑,背有异形布囊,除这位公子不知深浅外,几位想来都是练武之人。这个皮匣虽说与别人的不一样,但一看就知是盛针状钉形物事的,所以想必是要补充暗器了。”

林强云佩服这人仅三十余岁的年纪就深具这样细致的观察力,有心试试他的手艺。向四儿说:“取一支钢钉给这位老板看看,如果能打我们真要多添些备用。”

铁匠把钢钉拿在手中掂了掂,认真仔细地看了一会,又用它在一块铁片上敲了敲,交回到四儿手里说:“对不起,你这种暗器我打不了。”

林强云有些不解,问道:“说出原因来,我想知道为什么。”

铁匠显得有些落寞的说:“唉,实话对你们说吧,外形我可以打制得一模一样,可有形无质又能有什么用呢。我没有如此好的材料,就是打出来了也不合你们用,击中标的也无法洞金穿铁对目标有所伤害。你们这种暗器我虽然不知道是怎么用的,但也明白要用极快的速度发出才不会翻转不休,那不是普通人力可以办到的。”

林强云听他在看了钢钉后,只片刻间就能说出这样的一番道理,心中大为讶异,益发觉得此人大不简单。凭自己过去阅读过从大量书籍中所得到的知识,想了很久并经过几十次试验才制出的钢钉,被这不起眼的铁匠一眼就看穿,心里实在很不是滋味。

心想再试他一试,追问道:“如果我提供材料,只要你按这样子打制出来,每天能做出多少?质量是否有保证?”

铁匠一听可以提供钢料,眼睛一亮,立即接口说:“如果有钢料,你又能留下几支暗器在我这儿,半个月后每天可以交付百支以上的暗器给你。”

站在那儿想了一会才又说:“至于质地么……至于质地,我还要从打制的过程中慢慢摸索出淬炼的经验来,现在还不能保证。因为刚才我检验过你们的暗器,其锋锐而不易钝,坚硬而又极富韧性。要达到这样的程度,非有极准确的淬炼手法不可。”

林强云听到铁匠说出来的一番话,不由大为兴奋,高兴地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教你怎样掌握火候。你先给我说一说,为什么要留下几根暗器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在半个月后才能交付每天百支以上暗器这两个问题。”

铁匠根本不相信这位看来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能教自己什么,更不用说高深的淬炼技术了。再仔细看了一眼,此人外表虽然一副公子哥儿的模样,从其显露出来的气质上看,却好像不似平常所见那些纨裤子弟般会是个信口开河的人。

心中的怀疑,在说话的口气中暴露无遗:“你?能教我掌握火候?这可不是赋诗填词,不但需要数年时间去学会打铁,这种钢料的淬炼也是高深得很,所打制的物事不同,淬炼的方法也不尽相同,穷一生之力也不一定能精通。公子不要拿我这穷铁匠开心了,没的耽误我这靠气力谋生的人。”

四儿这回第一次跟林强云出来办事,也是林强云除了瑞金外第二次离开长汀县,凤儿自然不太放心。除了和林强云说了好几次保重的话外,又悄悄拉住四儿,千叮万嘱地交代林强云的喜好和要他注意的各种生活细节。

四儿受凤儿小姐所托,自然不敢掉以轻心,现在不忿这铁匠对公子轻蔑的态度,怒道:“你对我家公子说话客气点儿,实话告诉你,我家公子是这里汀州‘双木刀铺’的主人,不要说这区区钢钉的打制淬炼了,更厉害百倍的东西还不是手到擒来,就连火……”

林强云听着四儿口不择言地马上要将火铳的事说出来,立即喝止:“住口,什么火不火的,不得胡乱说话,让这位师傅笑话。”

四儿这才醒悟差点儿把公子千叮万嘱不得泄露的秘密给说出来,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低下头惶恐地说:“公子息怒,小子知错了,请公子重罚。”

林强云急忙拉他起来,和颜悦色地安慰:“你又来了,不是说过了多少遍吗,叫你们不要跪,不要跪,‘男人膝下有黄金’。不要说是对我,就是对任何人都不要无缘无故地做磕头虫。好了,我不怪你总行了吧。”说到最后的语气,倒似是给四儿赔不是的样儿。

这让那位铁匠很感惊异,等林强云话音一落就急忙问道:“你是在长汀县打虎猎熊的英雄,‘双木刀铺’的东主,本县林坊村人林公子,飞川大侠?”

林强云心道:“什么时候我这大侠的称谓传回连城县了,这些传说也太过神速了吧。”

看到林强云点头承认,不禁大为感慨,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地拱手施礼:“失敬,失敬。穷铁匠虽然孤陋寡闻,也听客人们说起过飞川公子的事迹,对公子的技艺武功极为佩服,今天能见上一面真是高兴得很。”

伸手朝店中引导说:“公子请勿推辞,请到后面厅内谈谈如何。”

林强云也十分想听他说出为什么在半月后就可以每天打出百根以上钢钉的事,顺水推舟带着几个人跟铁匠到里面的小厅坐下。

互相介绍了一番,才知道这位铁匠姓吴名炎,字长荫。他不是本县人,六年前跟着师傅到这里落户,娶师傅的小女儿为妻。前年师傅死后便接下这间打铁铺,在莲城境内也算得上是打铁行当中的高手。

双方兴致勃勃攀谈过程中,当听到吴铁匠说出“铁范”两个字时,林强云使劲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心中大骂自己笨蛋,过去没少做过模具,怎么就会想不到呢。有了好的模具,不要说百支钢钉了,安排得好的话一天做出二三百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吴炎此人的脑筋实在是灵得很,自己给他讲的事情很多当即就能理解,甚至于能够举一反三地联想到其他方面,而且有股子追根究底的狠劲和执著。这样的人一定要将他招揽过来,帮助自己管理精炼钢铁和打制钢铁器具这一摊子。

谈说间,外面走入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边走边唱着:

日头落山目尾愁,

老伯(哥哥)快点转屋头。

别人的女子碰不得,

自家个老婆替你留。

一条裤子红裤边,

扭呀扭呀入房间。

屁股翘翘奶又涨,

老伯看得目瞪瞪。

……

林强云听得“噗”地一下笑出声,把嘴里的茶水喷到一桌。

这首连城方言唱的情歌,他很小的时候就听人唱过,还记得下面唱的是:“老伯想吸俺个奶呀,十求八劝地掀衣边……”

不过,这首歌自“文革”开始后就没人敢再唱了,想唱的人也生怕会被抓去批斗而没敢唱,只能在心里哼哼几句。

这女人看了厅上的这些人一眼,也不打声招呼就自顾走进房间去。

吴炎涨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解说道:“这是我老婆,乡下女人什么都不懂,请公子勿怪。”

这时林强云听到这首歌,心中大为欢畅,连忙应道:“没事,吴师傅不必这样。”

在吴炎问到钢钉淬炼技术以外的炼钢术的时候,林强云毫无保留地对他说:“这炼钢的事就像淬炼术一样,光靠嘴巴是说不清楚的,一定要当面做给你看,并结合实际操作的讲解,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钢钉因为体积小,它的退火、淬火、回火几刻时间就能教会。炼钢一次就有数十斤甚至更多,需要的材料既多,花费的时间也得好几个时辰,所以无法在这里给你讲清楚。如果你实在想学的话,不如结束这里的打铁店和我一起去长汀,帮助我管理炼制钢铁器具,怎么样?”

吴炎是本福建路南剑州顺昌县人,出生于官宦人家,曾祖吴璋是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进士,在广南东路任知韶州期满后,赐三品袍服至仕。吴炎虽然身为书香世家子弟,却对读书了无兴趣,反而对士大夫瞧不起的各项奇技淫巧之术大有好感。越是去学习接触,越是觉得其中趣味无穷,以至于在十六岁那年弃文从技,放弃优越的生活去跟一个铁匠学起打铁来。

他对林强云所说的一切无不视为绝学,正不知如何能学得到这些梦寐以求的技艺,听到林强云最后的一句话,就好像天上掉下金元宝般的喜出望外。

立即按规矩走到林强云面前,作势掸了掸衣裳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口呼“师傅”。

林强云慌忙抢过去扶起他,正色对吴炎说:“快请起来吧,这次下跪磕头的事,因为是拜师也就罢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心想又多了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徒弟,才这短短三个月时间里,就有六七个了,以后还会有多少呢。

和吴炎约定明天上午在谢财发的家里会齐,林强云他们就离开了。

走出吴铁匠的铺子,前面不远就是北城门,由于年初的拼斗杀场就在这一带,所以行人稀少,偶有一二个匆匆而过的人也是面色凄楚,脚步踉跄。

林强云见前面房屋不多,料来没有什么好看的了,不想被这里的悲痛气氛坏了自己刚刚招揽到吴炎的兴头,对后面跟着的众说:“天色近午,我们回去吧。”

这次林强云所以会回到莲城来,主要是想去原来所知道的庙前找些钨矿和锰矿石,也实在是想看一看几百年前的家乡是个什么样子。

到了此地一看,才发现自己太过天真了,城堡中的乞丐比长汀城内还多。听吴炎说,这些人很多是城外四乡逃进城来的难民,要等到盗贼平定后才敢回去重建家园。幸亏城里的六大姓看在本族人的份上,不时接济些少口粮,让这些本姓的难民不至在贼灭前饿死。

不过,沈童李谢罗黄六姓以外的人就没有这么好过了,只能在城中沦为乞丐,全靠有人什么时候发发善心,施舍一星半点的东西勉强保命。

林强云心想,连长汀都能花许多钱救人性命,自己的家乡就更要出力了。

林强云这次回连城,身上带了二千二百贯钱,本想风风光光地回乡一趟。想不到原来带钱的目的没有达到,此时正好将这些钱派上用场。虽然这点钱用于此时此地根本是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总比让所见的人们马上饿死的好吧,怎么也能让他们多捱过些时日。

但怎么把这些钱实实在在的用在家乡父老的身上,让林强云大伤脑筋。

自己时间有限,还要去庙前寻找钨、锰矿石呢,不可能为了救济难民在莲城呆很长时间。势必要找到一个公正无私的人,来代替自己办理这件救命的事。

“救济”这个词跳入林强云脑海里。对,“救济粮”、“救济款”这些不都是由政府部门逐级下发的吗。

想到这里,林强云不禁一拍大腿,说出声来:“没错,去找这里的官府,让莲城县的衙门来办这件事不就解决问题了。他们有一套完整无缺的规章制度,以后只要来查看账目,再向百姓了解一下就可以了。”宋末商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