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子清丁忧
作者:墨色青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174

秋日的九华山,以它特有的苍郁、险峻、奇诡,以及汇集天下万山之灵气,迎来了范缜、尹诸这两位出游文士。只见满山遍野的苍松翠柏点头致敬,缠绕于悬崖峭壁的云霓雾岚翩然起舞。不远处的小道上一个模糊的身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俨然一头落如陷阱的野马重返宽阔的草原,奔疾迩来。

“西文兄,尹诸先生,”那人欢喜的大喊到:“早知道你们公务繁忙,却不远千里来九华山看我,又恰好选定不孝子丁母忧服满之日,宗亮不胜感激。据闻天子朝堂论战,可惜樊阳无酒可陈,姑且向诗仙李欲百赊酒一壶,以谢二位。”继而面向西边红日,引吭高歌: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绿水荡漾清猿啼。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世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唱罢,仰天长笑。

“宗亮啊,放荡性子怎么就改不了,来这个樊阳之地也不见让你有所收敛。”身穿黄色长袍,形态文质彬彬,官吏模样的范缜哑然失笑,这个同窗一直让自己无可奈何,尽管两热性情不同,但自己内心里总是羡慕他不变的炽热之情。煌煌京都,冠盖如云,车马如水,能真正惦记天下黎民苍生忧乐的,能有几人?只他一个楞小子硬要和当朝宰相碰上对头,也不外乎一贬再贬了。

腾子清是个高大魁梧气宇轩昂的男子,约莫三十左右,神态专注而坚毅,眉宇间透着一缕风流倜傥的英气。他现在是樊阳的榷酤,也就是个管酒税的小官职,但他生性开阔,酒官就酒官,我不当这个酒官,皇帝老儿哪呢餐餐享用美酒呢?见自己的好友说的无奈,他得意笑笑,我就要本色本身变它做什么?

倒是尹诸听他一唱,不免伤感。尹诸于尧龙十年生于落洋,字师鲁。炎龙二年登进士第,授降洲正平县主薄,历任河南府户曹参军等职,后充官馆阁校勘,迁太子中充,起居舍人。他不但文才出色,而且喜好钻研兵法,著作甚丰,其《叙燕》《息戍》《兵制》都是针对燕国、契涂、匈如用兵破敌的经典之作。他生平没有近友,只有范缜和年幼的腾子清以他为师友。范缜开罪炎帝被贬至苏越州时,他上书自言与范缜义兼师友,当同获罪,于是他被贬至江北。如今,眼看腾子清终于结束了榷酤生涯,而自己至今没有被召回,焉能无动于衷?

“宗亮真是长歌当哭啊。”他哽咽道,“我也即兴口占小词一阕罢:

拍碎双玉斗,慷慨一何多。满腔都是血泪,无处着悲歌。三百年来王气,满目山河依旧,人事竟如何?百户尚牛酒,四塞已干戈。千金剑,万言策,两蹉跎。醉中呵壁自语,醒后一滂沱。不恨年华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强半为销磨。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

“见笑了。”

腾子清赞叹道:“尹兄好文才,‘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真个是有勇有志的大词人。天子少了你是自断臂膀,夜梦叹惋。”

范缜见尹诸伤感,腾自清悲愤,只得强作欢颜,尽力宽慰,攀登上一尊陡峭崖台,平视远方的大江,笑道:“如此好风景,就听的你们两个强颜苦笑,一唱一吟的,实在是难对清风松涛。我就也凑凑雅兴,沾上一脚。

黄江天下险,涉者利名驱,二友访贫交,过之如坦途。风波岂不恶。忠信无所扶。相见乃大笑,命歌倒金壶。同年三百人,大半空名呼。没者草已绿,存者颜无朱。功名若在天,何必心区区。孔子做旅人,孟子号迂儒。吾辈不饮酒,笑杀太百徒。”

腾子清和尹诸一起喝彩,鼓掌高呼,反而是范缜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有些话也一时埂在喉咙口,难以出口。

三人有说有笑的游览九华山的几座主峰,又观赏了多处庙宇,折回一条泥泞小路,紧饶着燕峰山腰,来到一片空旷的山坡上。朝远处凝望,上有峭崖林立,云遮雾绕,山岚回环,下有潺潺流水,滴泉丁冬。江水浩淼,百里平畴尽收眼底,此地名为锦鸡原。

几年前,腾子清回落扬把父亲的坟墓迁葬在山坡上,一年前母亲刁氏去世,腾子清甚感悲痛,父亲早逝,这些年自己带着夫人李氏,一直在外面颠沛流离。儿女都靠母亲照料,而自己却一直未尽孝道。想到自己恐怕难回落扬,就把父母安葬在这里。

范缜和尹诸看到松林中的两座坟墓,都立了墓碑,惟有腾父的墓碑上铭刻了一段文字,腾母的却是空白一片。范缜上前烧纸焚钱,点了香烛,与尹诸跪在墓前叩拜,腾子清意欲阻止,范缜呵斥道,“宗亮差矣!君母吾母,岂有不行大礼之理?”

拜罢,范缜道:“宗亮故乡本在落扬,为什么远隔千里,将双亲葬于此地?”

腾子清不在意的笑笑,神色间仍有萧索的意味,“西文兄忘了,那阵子在泰州,你回乡丁母忧,我赶在服满之日来看你,加上篆额方家邵篱先生和尹诸先生四人结伴,我们同游九华山时,你不是赞叹过,九华乃汇天下名山灵气吗?当时我就说,‘吾父必爱彼九华之美’的话。仁者见山,智者见海。吾夫爱山,吾母亲海,这九华山靠山望海,也算是隧了父母心愿。”

尹诸不由大恸,抛泪如雨,“当年游历九华山,这儿只见荒草没膝,如今眼前却已经是满山松林了。难道真是有山之灵气催生?”

腾子清眼中是回忆,是深沉的温软,连声音都有风的味道,浅浅的呼应着儿子的悲痛之情,“我自小喜好植树,十五岁父亲病逝,我在父亲墓庐结床丁忧三年有余,尽管身体孱弱多病,仍植树十万余棵。如今,漫山遍野尽皆松林覆盖。我在落扬善始,当在樊阳善终。父母双亲以及我的眷属,当会占三丈墓地,虽然宗亮已经付足地保置地费,但是土地乃是百姓生存之根本,为了灵魂安宁,我在此山丁忧一年,每天除了给母亲上香之外,朝朝暮暮都在开垦荒地,栽种树苗,到前天,我已经栽种了一万八千三十八棵,所以眼前不见荒地,只见青松。我被贬此地三余年,所到之处要么村童牧牛放鸭,要么嬉戏玩耍,少有孜孜以读者,区区樊阳县城,算命摊子前求取代拟状子的人,常常密如麻雀。一则贫穷无钱读书,一则学观太少,能教授人四书五经的,更是廖若星辰。樊阳虽然有丘陵,多生灌木,却不见森林,所以建造房屋的木材紧缺。三年五载后,当可伐木造房,替当地百姓盖上百十间学堂。在说,兴学重教,也是吾母生前的夙愿。”

范缜感叹到,“如此丁忧,亡母无忧啊!”

尹诸长叹一口气,转头对腾子清说:“世人只知道孟母三迁,焉知腾母更胜孟母也!墓志铭就简单的写罢。”他抽出腾子清的腰边长剑,势走龙蛇,游垣环绕,只间风飞的石头碎沫中,几行狂草腾耀碑上:

九江之上,九华之中,孝子宅亲,厥思无穷。茫茫万年,高岸可迁。尚有人焉,来此拳拳。贤哉腾夫人之墓。

腾子清喃喃再读一遍,“尹先生如此看中家母,母亲地下有知,定当感激涕零……”

只是范缜心中还有一丝不安,隐隐约约潜伏着,暗示着,他不禁皱紧眉头,叮嘱这个天真的同窗。“宗亮,你我称兄道弟已经数年,为兄丈着年长奉劝你一句,有些事情能忍则忍,某些人就不要太较真。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他嘀咕着那些话应该如何讲,自己兄弟的秉性他实在是太了解。刚正到近乎让人绝望。

腾子清看着兄长范缜的眼睛很亮很亮,有种被压抑的感觉在蓬勃,他的眼神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旭日初升绚烂耀眼,但言语间越发淡薄,“西文兄,我父亲常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走狗。那几年的自然灾害,举目之下,断壁残垣,饥民的哭泣和哀号声不绝于耳。苍黄的天底下,这儿那儿都看见半截埋在泥沙中的黄牛残骸。卖女卖儿,饥食野草,一路走来不忍卒看的灾荒年景。那时侯朝廷在干什么?京都里是几近奢靡的繁华,大街小巷绿柳婆娑,蜂蝶起舞,紫燕斜飞,皇宫里依稀可闻的是‘万寿无疆’的跪拜声。我愤怒,迷惑,哭喊,呵斥,我挥剑大骂,却是不见苍天垂泪。百姓何罪?黎民何苦?那时候我才知道锦绣文章大多是一种粉饰太平讨好皇帝的不实之词。我以为自己怀济事之才,缺用武之地。却汗颜自己为天下苍生做了什么?我追求的功名与苍生的饥寒究竟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考进士?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腾子清说的很动情,情绪偏激却是秉性使然,连尹诸也不觉问自己,为官到底为了什么?腾子清再笑,不见了原先的激愤,反而如释重负,一身的轻松,“我想清楚了,为百姓做点实事,名利与我何用?青史与我何干?夏龙苍生的死活才是我的真正忧心之处。”

范缜的神色开始变的凝重,沉思了半晌,“宗亮知我来意?”

“略有所感。只是西文兄,我实在不想去参合什么太子皇室的事情。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目标。高高在上的人不愿意关心这些。”

“可是只要你我辅佐太子,终有一天太子登位会成为一个你想要的贤君啊!你又何必舍近而求远?宗亮,不要信口开河。天下之大,又岂是你一人能照料看护的?”

腾子清但笑不语,有些话不好和兴头上的范缜说,他的态度也在无意中熄灭了范缜的游说热情。“你啊……此次去京都,一切都要自己小心。为兄不能常与你见面,但若有事,定当报来。万死不辞!”

腾子清将感动深深掩藏,细声说道,“哪有那样夸张。我去述职而已。没有人会和我这样的小酒官过不去的。西文兄多虑了。”他没有办法告诉兄长他十分清楚认识那位太子爷,若江山在他手,则夏龙必忧!他的忠诚给了天下百姓,难以收回,在天下苍生前,皇权不过是一张纸,是他尊重却不会崇尚的一种势力而已。他的兄长,还是逃不开儒家学说的束缚。想到分别,他有一种错误的感觉,似乎真的和这位兄长诀别一生了。嘴角一笑,他笑自己太敏感,离绪乱心。

久久不语的尹诸见分别在际,神思恍惚,又想到腾宗亮一番刻骨剖心展现的冰雪性情、丹青胸襟,还想到这一别万里江山难再相聚。他双眼凝泪,注视迎风而立的堂堂君子,那样一句感叹涌上心头: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