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瑶英小心翼翼地抱着不足两岁的妹妹，她藏身在草垛子里一躲就是一天两夜，她从家里逃出来时，身边原本还有四名护卫，一名照顾小妹的乳母以及她的贴身女婢，但是后来实在是太乱了，他们这几个人死的死，散的散，落到最后她眼睁睁的看着乳母被契丹人狞笑着脖子套上套马索被掳了去。
她出门被换了衣裳，身上穿的是一件粗布男装，在土里打了两个滚，如今从头到尾蓬头垢面，再也寻不到一丝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她怔怔的想，这要是被陈娘子看到她如今这副样子，不知道又要罚抄多少书。
和阿姊阿妹比起来，她真不是最聪明的一个，她做什么事都很慢，这让一心想将她教养成才的陈娘子大失所望。她用手背蹭了蹭发痒的脸颊，有小虫子在她眼睫下不停的飞来飞去，她茫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背，虫子被她无意中碾死了，在那脏兮兮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血印子。
她身上其实还有血迹，全身疼得不行，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受伤，衣服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当时怕被抓怕挨打怕被杀，惶惶然的只知道跑，赶紧跑。回忆起最初慌乱的情景脑子只剩下一片空白，最后的记忆是契丹骑兵在背后追，乳母为了让拖延追兵，将小妹塞到她怀里后，返身冲向了契丹人。
可是那螳臂当车之举又有何用？
她的女婢害怕频频尖叫，在最后竟为了逃命，将她推倒。天旋地转后，她抱着小妹摔昏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草垛子里。怀里的孩子先是摔晕了，倒也没要她多分心照顾，后来兴许是饿醒了，一直哼哼唧唧的要哭，她吓得躲在草垛子里捂着妹妹的嘴，僵硬的坐了一晚上不敢动弹。
换过的衣服里连块饴糖都没有，她只能用手指伸进妹妹嘴里嘬吮着，哄着她不哭。再后来，别说婴孩饿得不行，她自己也实在撑不住了，只能壮着胆子出来摸索着寻人。
她是在晋阳出生的，在晋王府后宅养了十三四年，最远也不过是三月三跟着兄姊去城外郊游，她知道父叔们在外头打仗，也听说世道艰难，但这些听来的故事都与她的生活相距得太过遥远，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故事里的一份子。
她不想坐等着饿死，所以心里再害怕，委屈，想哭，她也强迫自己爬了起来。她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代北城是在哪个方向，她肚腹空空，如火在燎。怀中的妹妹闭着眼，脸上涕泪糊面，像是睡了，又像是饿昏了，她不敢去确定。
她讷讷的想，只要给口水喝，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的。如果契丹人不杀人，把她抓回去给口吃的她肯定不会反抗。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眼泪就刷的淌下来了。她想她是真的没出息，陈娘子白教了她一场，什么做人的气节傲骨她通通没学会，为一口吃的，她现在脑袋空空居然什么都抛诸脑后了。
四野荒夷，狼嚎声此起彼伏，走到精疲力尽的李瑶英终于崩溃了，跪倒在地，失声恸哭。
李存信是被这哭声引来的。他在城外连续搜了大概有七八个时辰了，原想着实在不行趁夜就返城算了，但想到李嗣源先一步找到了孟知祥等人，立了首功，在义父跟前大大的露了脸，加上一旁刘夫人不住的赞赏夸人，他当时一冲动就放话说一定把走散的郎君娘子给找到……
但人海茫茫，哪里是那么容易寻到人的？
就在李存信觉得自己改变不了自身霉运时，李十一娘就这么送上门了。
李瑶英是李克用的次女，论排行却是十一。李克用子嗣并不算少，但是女儿比儿子稀少，所以愈发显得小娘子精贵。刘敏君不会生养，对晋王子嗣格外看重，除曹夫人生的四位郎君外，余下最得宠的便是几位小娘子。长女李琼华尚在闺中时便十分有名，她的夫婿孟知祥是晋王夫妇千挑万选后才定下的。李瑶英虽是次女，但和李琼华岁数相差甚大，府里娘子少，李瑶英生母虽不受宠，但架不住刘夫人爱重小娘子，就连前年府里收纳下来的美人自带的女婴，刘夫人都视若己出，一并算做李家娘子养育。
李存信万万想不到自己能捡到哭嚎不止的十一娘。
李瑶英见到李存信的那一刻，激动的直接晕厥过去。李存信吓得差点摔下马，让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总算把人给救醒了。这会儿天色也晚了，他出城时只带了十余人，简装轻骑的也不敢在外太耽搁，若是不小心撞上契丹兵，他尚且可退，但带上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位娘子行动就大有不便了。
李瑶英醒来吃了几口干粮后，面色恹恹一言不发。缓过劲来后她反而手足无力，抱不住孩子了，只得让人把孩子背着进城。走了大概七八里地，前头探路的士兵突然大喝一声：“什么人？！”
这一声示警吓得李瑶英一个哆嗦，险些滚落马背，她抬起一张雪白的脸，看见昏暗的前方似乎立了一团高大的黑影，影影绰绰的辨认那应是一人一骑。排头兵喝问之下，那人也没动弹，就当路拦着，不闪不避也不回话，若非排头兵警觉，真会忽略过去。
李存信当下催马上前，李瑶英与他共骑，侧着身就坐在他身前，这个姿势其实坐得并不太舒服，为了避免摔下马，李存信的一只胳膊紧扣在她腰上。但这会儿李存信左手搂着她，顺带挽着缰绳，右手摸上陌刀。刀出鞘时的声音冷冽刺耳，李瑶英禁不住身子发颤。
“来者何方宵小？报上名来！”李存信横刀立马，距离对方不过三四丈。
身后有兵卒将火把凑近，火光摇曳，李存信模糊的辨认出对方似是融在夜色中的身形比寻常人显得格外高大，他一个激灵，首先想到是契丹人。当下喝道：“挡道者死！”
陌刀举起，刀尖直指对方。
李存信所持的陌刀长约八尺，竖立起来比人还高，这并不是他惯用的武器，陌刀擅斩马腿，此次配备是想着契丹骑兵多，他让人备着对付骑兵冲阵的。换做平时李存信单手持刀并不算什么问题，但如今他病体未愈，膂力不足，单手持刀，臂上竟隐隐有酸涩之意。
“右校，未见伏敌！”手下趁这会儿工夫已经四下探了一圈，四周未见有其他敌兵。
李存信心下稍定，也不在意自己手臂力气不足了，将陌刀一挥，勒马冲了过去。
李瑶英在他怀里吓得抱头惨叫一声，李存信一时分心，二人交错的瞬间，只听得“锵”的声，李存信手臂一麻，虎口震裂。陌刀虽未脱手落地，但刀身竟是被磕断了。
马蹄哒哒声中，李存信喘息着勒马旋身，五尺长的刀刃从中断裂，雪亮的刀尖插到地上，在夜空里格外扎眼。
对方单手倒提着马槊，慢慢踱步，槊尖拖在地上，与沙砾碎石撞击，磕出火花点点。
李存信只觉得眼前这人这影透着诡异的熟稔感，他心头抑制不住的狂跳，不等他出声，他的手下已蜂拥而至，一齐攻向那单人单骑。
李存信只觉得眼皮突突直跳，十余人围攻之下，不过数十回合，竟是无一人挨得近身，纷纷被斩落下马，惨呼连连。李存信看得真切，这是对方手下留了情面，若不然，这十几个人没一个能活下来喘气。
“你究竟是何人？！”
李存信胸腔震动，李瑶英贴着他的胸口，比谁都更清楚他的声音其实已经带着一丝微颤。
只是那黑影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李瑶英在惧怕之余，听见李存信比她还颤栗的声音：“是你？！你是人是鬼？”
听到这一句，虚弱至极的李瑶英两眼一黑，吓得晕厥过去，娇躯软软下滑，这一次李存信也顾不上她了，任由她滑落下马，他驭马避开数步，犹豫着是逃还是战。
他双手持刀，手心里全是湿哒哒的汗水：“你来找我作甚？又不是我杀的你！”
那黑影踱步上前，黑夜里除了清脆的马蹄声外，竟是听不到对方一丝的呼吸之气。
李存信惊惧更甚，惨叫道：“李存孝——安敬思——你个竖贼鳖孙！你背叛义父，是义父不容你，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寻仇是何意？”
黑暗中除了他恐惧粗重的喘息声外，再无任何应答。
他瞳孔骤缩，夜风吹送来一个“冲！”字，只见那团黑影突然纵马疾驰而来，如闪电如飓风，这一次两马再错身而过时，李存信被震飞落马，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李存信仰躺在地，只觉得全身痛彻肺腑，星空闪烁，他只觉得呼吸都带着一种凛冽的痛楚。沉闷的脚步声靠近，他睁大了双眼，伸手拽住那人的衣袂，似乎去看清楚他的长相。
“李……李……存……”脑海里闪过一道道的景象，他仿佛听见自己对晋王说：“……义父，李存孝心怀不轨，不可轻信……”又仿佛听见刘夫人对晋王凄厉直言，“他是听了我的劝才开的城门，儿郎犯错是因父母教养有错，错的是你我……你不能杀他……”
他呼呼的喘气，胸口窒息感加重，他松手，双手扼在自己脖颈上，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那张脸俯低了，目光炯炯的看过来。
像是他，又不像是他……
李存孝，长的是什么模样？
他居然有点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只记得最后……热闹非凡的市口，被捆缚住手脚的那人，最后……行了车裂之刑，五马分尸，血染了一地……
呼吸，渐渐停住。
墨君和睥睨而视，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人慢慢咽了气，微微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来，干巴巴的喊了句：“阿道……”
“嗳。”冯道远远的应了声，慢慢从暮色中走了出来。他脚上磨出了水泡，疼得紧，所以走的并不快。但落在那些还有意识的兵卒眼中，却是那白衣少年，琳琅珠玉，褒衣博带，凭风飒飒，端的仙姿从容。
四周未熄的火把不少，冯道不知道李存信的情况，走到跟前才发现不对，咦了声，问：“你把他打死了？”
墨君和摇了摇头：“我没使劲呢，他身上没重伤。”顿了顿，弯腰将睁着一双惊怖眼睛的李存信检查一番，道，“骨头没断，也没内伤……”
“那他还有气么？”
“没了。”墨君和苦恼又无奈的叹了口气，有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他是吓死的！”
冯道无语。
他是想让墨君和找李存信算账来着，但是墨君和失忆后似乎不再执着仇恨，他又觉得不用太过勉强让兄弟去记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他只打算让墨君和找上李存信吓他一吓，可谁曾想李存信身体已经衰败到不经一吓的地步。
他抬头望了望天，想道：事事有因果，天道有轮回。
再低头时，看见墨君和从地上捡了个包裹一样的东西，隐隐还有声音从包裹里传出来，不等他细看，墨君和已经把这嘤嘤有声的包裹塞到他怀里。
冯道唬了一跳，发现触手绵软，那哪里是什么包裹，分明是个粉雕玉琢的婴孩。这会儿正睁着双眼，微噘着嘴，似哭非哭的看着他。
“这……这……哪来的……”冯道想撒手又不敢扔，那孩子还怪沉的，可见平时养得十分精心。
墨君和打量了四周，猜度着指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李瑶英：“兴许是这位娘子的。”
冯道亦猜测说：“是李存信的家眷？”上前探视，发现李瑶英只是昏死过去，便道，“剩下的人还有活着的没？”
没人答话。
于是冯道又说：“既然没活口了，索性就扒皮风干炖两脚羊吧。”
这话音刚落，马上有求饶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冯道又道：“伤不重的都站起来！”
于是三三两两的爬起来七八个人。
冯道满意的点点头：“你们原是打算去哪的？”
有人如实答了。
冯道说：“那就还是回代北去吧。”说着，将孩子放回李瑶英身边，带着墨君和骑马走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猜不到这两个杀胚为什么不杀他们而选择放人走，心下虽不宁，却也都手脚麻利的将唤醒李瑶英，将伤兵搀扶起来，又捡了李存信的尸体，绑缚在马背上，一行人慢慢往代北城行去。
却说冯道和墨君和二人合骑走了约莫四五里后，冯道叹息着问：“接下来要去哪呢？”
墨君和没有回答。
冯道也没指望过他会回答，自问自答的道：“不若我们去镇州见见老友吧。”
墨君和早不记得王镕了，所以也没什么反应。
冯道却道：“你在镇州还有房产呢，你爱做杀猪宰羊的屠户营生，到了镇州还能把买卖重新再做起来，你以前就说过，过得几年攒些银两，娶妻生子……”他絮絮叨叨的说，墨君和坐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听着。
冯道说的事仿佛与他有关，又仿佛与他隔的太过遥远，陌生得像是在叙说旁人故事。
“也不知道石希蒙如今怎样了……”以前墨君和最是瞧不上石希蒙，他那时年幼并不太懂这些，现如今想明白了，却也只剩下欷歔，他是挺欣赏石希蒙的，没因为石希蒙是宦官而有歧视之意，然而当下局势，宦官弄权不在少数，偏石希蒙还是王镕的娈宠。
他挠了挠头，想到墨君和对石希蒙的轻视，考虑到镇州还是不去找石希蒙了，他在心里琢磨镇州还有哪些熟人可以去托付，等把墨君和安顿好，他再回幽州去。
盘算的差不多了，他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来，拧着腰转身对身后的墨君和说：“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见墨君和面色大变。
地面微颤，身后隐隐有雷鸣轰响之声，似万马奔腾，震得人头皮瞬间发麻。
冯道只来得及张嘴唤了声：“三旺啊……”口中就扑进了一团灰土。
铺天盖地的混沌侵袭。
瞬息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