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云州乱
作者:lhcab      更新:2019-10-10 11:29      字数:2926

刘敏君已然十多年没有披挂佩剑,骑马疾驰了。她年轻时候独当一面,雷厉风行,巾帼不让须眉,然而成婚后虽不擅长却也勉力为李克用操持中馈,抚育子女。一开始也经常随夫出征,但随着李克用的步步高升,她在军中的待遇也大为提高,从骑马到坐车,她能做的都已经只是幕后的一些劝谏之类的事宜。

就如同从武将转做了文吏。

刘敏君从刘裨将到刘夫人,身份转换得得心应手。她从不抱怨牢骚,也从不悲春伤秋,从不做无意义的争风吃醋之举,她不会生孩子,就替李克用收纳侍妾生养孩儿,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过到这个年纪,以后就该守在晋王府的后院过了,如果目光再放远一些,李克用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她的诰命品阶也许还有可能再升一升,而她们也许还要再搬一次家,换个地方住……

但她从没想过要被迫放弃晋阳城,被人狼狈的赶出晋王府,也从没想过,有一天哪怕她坚守住了晋王府,却依然没能守住那群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儿们。

因着急行,目的是先一步抵达代北,确定晋王子嗣的安危,所以这支鸦儿军的精锐几乎是人手两匹马,不分白天黑夜的疾驰赶路,这一路尽量做到马歇人不歇。这两日奔驰,刘敏君只合眼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缺乏常年锻炼的身体到底已经今非昔比。

李克用撇头看见妻子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滴滴答答的滚落,明明是四月的天气,北方夜冷,风如刀刮。

“夫人!”他驭马接近她,一把勒住了她的马辔。马匹被巨大的力道拉得一个趔趄,骤停的惯力差点将马背上疲惫不堪的刘敏君甩出去。

李克用跳下马,一手勒缰,一手贴在妻子后背,将她扶稳。

可惜刘敏君根本不承他的情,堪堪稳住身子,便在马上破口大骂:“你这是做什么?”

“敏君啊!”他直呼其名了,声音里透着责备。

刘敏君其实早已力不从心,体力严重透支,眼前一片一片的金星乱撞,这一路急行,她凭借的不过是一口气。如今被李克用这么一打岔,这口气陡然松掉了,她身体晃了晃,眼前陡然一黑,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幸而李克用一手正扶在她背上,她倒头栽下时他反应灵敏的接住了。

刘敏君只是晕了下,并没有厥过去,挣扎着站直身,道:“我不要紧。”

好不容易赶到了代北城外,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拖夫君后腿。

她曾是代北的一匹狼,以前是,现在也会是。

李克用知道妻子秉性,知道多说无益。代北是他们的老地盘,即便如今代北已被契丹鞑子们抢掠一空,满目萧夷。他们这批先锋骑兵,人数不过百余,先和留守在城内的人手联络上,忙到下半夜,一群人方才化整为零,分散了悄悄从破损的城垣处混入了城。

刘敏君被留在城外接应,她也知道自己体虚,勉强凑上去反而变成拖累。只是眼睁睁的等着天光大亮,直到日上三竿,城内依然没有任何讯息传出,仿佛那七八十人就如雨滴入海般没了声响。

约莫过了晌午,晋军的第一支队伍,大约五千人,终于赶到,领军的是李嗣源和……李存信?

刘敏君没想到会看到李存信,虽然只是旬月不见,李存信形销骨立,从马上下来,佩剑撞击在甲胄上咣当咣当的响。

因着重甲在身,行礼不便,李嗣源只单膝跪下向刘敏君问安,李存信起步比他晚了半拍,嘴上却比他还快:“阿娘!”

刘敏君眼皮跳了跳,嘴角下压,露出一丝厌色:“李右校请起!”嘴上这么说着,可她伸手去扶的却是李嗣源,和对待李存信的冷淡相比,她对李嗣源的态度算得上是无比温柔了,“邈佶烈,辛苦了。”

李存信原欲起身的动作稍稍一顿,心头那种不快又不由自主的升了起来。

他原该是李克用身边最器重的人,可是这两年,李嗣昭的风头渐渐压在他之上,没想到,李嗣源这个看似老实巴交的人居然无声无息的也得了青睐——他自以为刘夫人作为晋王的枕边人,她的喜恶情绪应该是最能体现晋王的态度的。

他却是忘了,无论是李嗣源还是李嗣昭,还是他本人,他们辈分上虽属于小辈,但年纪其实与刘夫人相差不大,十三太保中,真正年纪小,与刘敏君存有母子情分的,除了李存勖这个亲儿子外,也只有一个人。

而偏偏这个人的死因,和他李存信牵连甚大。

时隔太久,这么些年厮杀征战,他其实早就忘记了这个人当年是怎么死的。

他能忘,刘敏君却不会忘。

看到李存信这张脸,她就忍不住想起李存孝那张血肉模糊却充满孺慕绝望的脸。

刘敏君闭了闭眼,稳住心神,手指却无法自控的微微发颤。

李嗣源若有所觉,面上却没有流露出分毫迟疑,借着刘敏君的搀扶之势,直起身,胳膊用力反托了刘敏君一把。

刘敏君面现疲惫之色,强撑起精神,将自己等了一上午毫无消息的事简略说了,又问起后续的兵马。李嗣源知道刘夫人不同寻常妇人,于是也不做任何隐瞒,如实道:“南侵的这一支鞑子是契丹迭剌部的,据抓到的俘虏交代,领军的首领姓刘……”

“刘?”刘敏君异常敏感的问,“幽州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李嗣源愣怔了下,李存信在边上插话道:“刘仁恭在大安山大兴土木,如今史司府里主持政务是他的长子刘守文。”

李存信原先也没那么背运,他一路连吃败仗吃到最后李克用的儿子都给弄没了,说起来,这霉运的起始便是从刘仁恭借河东上位做了幽州节度使,对李克用渐渐爱答不理。李存信自请跟着李克用征讨幽州,打算去给刘仁恭点教训,想敲打敲打他,让他学个乖,可谁曾想,刘仁恭没被打趴,反倒是他李存信一时大意,醉酒误事,被刘仁恭的大将单可及、杨师侃打败。

那一次,李克用怒极,甚至当场抽出长剑要砍杀他,他当着满军将士的面跪地叩首求饶,方才逃过一劫。这之后,他的好运气似乎也就倒头了。

李存信一度迁怒到刘仁恭身上,恨不能天天诅咒刘仁恭去死,所以平时他对幽州的情况极为关注。

和当年李克用气得要砍死他相比,如今他间接牵连到李延鸾身死,李克用没有暴跳如雷要了杀了他,可对他的冷淡无视却让他隐约明白,可能这个结果比杀了他更让人痛苦。

果然,哪怕他那么努力的在刘夫人面前找话说,刘夫人对他的态度总是冷淡中带着疏离。他的心凉了半截,一时失语。

李嗣源等了片刻,确定李存信是真不想再说话了,便接着说道:“抓了好几人,都不通官话,有一个勉强会几句燕云方言的,说是带头的名叫刘亿,与刘仁恭父子是否有亲,尚未可知。迭剌部这一回怕是倾巢而出了……”幽州没什么动静,但契丹人却绕开了燕赵之地的屏障,入关打到了云州……李嗣源顿了顿,面带难色,终还是如实交代道,“益光他们暂时赶不过来了。”

刘敏君眉头一挑。

李嗣源接道:“契丹人已经打到了河东地界,益光领军支援去了。”

其实何止李嗣昭、周德光分身无术赶不过来,就连李克宁也没能如期回到忻州去。晋阳城不敢不留人防守,太原也不敢抽调全部兵力援驰代北,毕竟朱全忠的人马还在四周虎视眈眈,想要伺机重新咬下晋阳。为抵御契丹人南下抢掠,晋王已经把能够调用的兵力调配到了极致。

余下的,能够打代北城的兵马,如今也只剩下李嗣源带来的五千人了。

若是鸦儿骑兵那样的精锐亦是足够了,然而李嗣源带来的这五千人,步兵居多,且明显老幼不齐,看这些人的装备衣着,只怕很多都是一路上拉丁征来的流民。

刘敏君看着李嗣源,李嗣源似乎能读懂她的意思,叉手道:“定不负阿娘所望!”

这是李嗣源第一次,唤刘夫人作阿娘。

而这一次,刘敏君并没有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