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弃守决
作者:lhcab      更新:2019-08-31 13:58      字数:4556

晋阳城被围已有半月,这半月来,李克用日夜登城眺望。先几日,朱友宁还特特派人每日在城下叫嚣,甚至推出李延鸾示众,令李克用愈发寝食难安。他命女婿孟知祥暗中先将几个孩子送走之后,又拖了几日,方才召集部将商议弃城退守云州。

此议一出,他的兄弟李克柔的义子李嗣昭、他的义子李嗣源,以及将领周德威一起找到他劝谏。

李克用这些时日早已心力交瘁,当下坐在榻上沉默不语。

李嗣源见状,跪下言辞恳切道:“儿子在此,晋阳定能固守,阿爷万勿存退守云州之念,若是外扬出去,必然全城民心动荡,惶恐难安。”

李存信闻言反驳道:“关东、河北皆受制于朱全忠,我们兵寡地蹙,守此孤城,若不舍弃,假以时日,朱友宁只需环城垒砌墙垣,挖掘壕沟,我等便将长期困守于此,飞天无路,遁地无能,唯有等死了。”他亦是声泪俱下,跪下劝道,“眼下情势危急,不如暂入北虏之地,徐徐图之。”

李嗣昭急得眼都红了,双手一叉,方欲开口,李克用已满心疲惫的挥手制止。

李嗣昭一口气憋在胸口,眼睁睁的看着李存信扶着李克用离开厅堂,直气得啐骂道:“张污落这个小人!”转身见李嗣源仍笔挺的跪在地上,心头一酸,伸手扶起老兄,叹道:“大王太过偏信小人了。”

李嗣源忙制止他说下去:“都是自家兄弟,为的也都是公事。你莫要把人想的太偏狭了!”

李嗣昭欲言又止,心头拱着火却没法发泄出来。

周德威道:“我看大王的意思,怕是真要弃城了。”

李嗣昭恨恨道:“退到哪去?我们从代北出来的,拼搏数十年,到如今反要被人撵回老家去么?”

回代北能做什么?去放牧吗?

李存信这个怂货,鼠目寸光!多少事端就是他给惹出来的。

但李嗣昭也知道自己现在在晋王面前说不上话,虽说他能征善战,晋阳正是用人之际,李克用器重他,但同样的,李延鸾却正是在他麾下营帐中出的事。李克用面上只字不提,但谁敢说他就没有心存半分芥蒂?

“明明是李存信救援不及……不,这小人根本就没等遇上梁军,自己就掉头跑了。”若是救援及时,其实还有机会从梁军手中抢回李延鸾的,偏偏李存信撒腿就跑了。他这么一跑,就真把李延鸾丢到了朱友宁手中,偏这口锅反被扣死在了李嗣昭身上,李嗣昭有苦说不出,“其实何止延鸾,便是落落……要不是他任由兵卒抢掠……”

“好了,益光!”李嗣源唤着李嗣昭的字,打断了他的抱怨。“我们还是先考虑一下当务之急吧。”

周德威问道:“邈佶烈,你可有什么法子能说服大王改变主意?”

李嗣源摇头道:“阿爷不会听我的。”他素来沉稳寡言,不善逢迎,所以虽然外界将他戏称为大太保,排在所谓的“十三太保”之首,但事实上,他远不如李存信之流得李克用亲近。

李嗣昭也知道李嗣源素来讲话一口吐沫一个钉,他既这样讲,就说明的确没办法说服李克用。

“那怎么办?”

“你我不行,但未必其他人都不行。”

李嗣昭困惑道:“你是指?”

“此生,阿爷信赖的人是谁?但凡拿不定的主意,谁的话,他会听?”

李嗣昭愣住,恍然道:“是刘夫人啊!”

???

李克用的发妻秦国夫人刘氏,这会儿正一脸怒意的看着赤袒负荆跪在地上的李三郎,气得浑身发抖。

“我倒要去问问孟保胤,他就是这样护送你回云州的?”

李存勖这会儿形容有点儿狼狈,不仅衣衫褴褛,还因为一路上没忍住和墨君和动手过了几招,弄得鼻青脸肿,这会儿哪怕咧着嘴笑,也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刘夫人又气又心疼。站在一旁的曹夫人可比刘夫人心狠,抽出儿子背上背着的荆条就往他背上抽:“你个逆子,让你不听话!”

李存勖没想到亲娘说打就打,没等荆条落背上,他就从地上一跃而起,直接跳到刘夫人身后,嗷嗷叫道:“阿娘救命,阿姨她这是要打死我!”

曹夫人都快气笑了,她本不是想真打,可这儿子也实在太过懒惫无赖了。

偏刘夫人还真给护着。

“行了,婉娘,差不多得啦,亚子这一路也吃了不少苦了。”

李存勖从刘夫人身后探头,指着自己脸说:“阿姨,你看看我的脸,你怎么忍心下手打儿子的?”

曹夫人把荆条往地上一扔:“我是管不动你了。只求你别淘气,带坏了弟弟妹妹。”顿了顿,想到眼下境况,终是心慌慌的落下泪来,“你怎的这般不听话,你阿娘为你们,想方设法让孟姑爷带你们先回云州去,你若真记挂爷娘,就该带着弟弟妹妹在代北安顿好,等他们过去……”

李存勖反驳道:“可别拿这话来糊弄我了,我不了解阿爷的想法,我难道还不了解阿娘吗?阿娘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吗?她定是不肯弃城回云州去的!”

曹夫人擦拭眼泪,怔怔的抬头看了刘夫人一眼,似是为被儿子戳破实情猝不及防的流露了惊讶。

刘夫人叹了口气,将李存勖从背后拖了出来,示意侍女将衣袍拿了过来,亲手替他一一穿上。

“阿娘……”李存勖软软的唤了声。

刘夫人说道:“你阿爷本打算等你们到了代北后,再同将士们商议弃城之事。”

“可是阿娘是不会允许的。”李存勖忐忑的试探。他其实也不知道刘夫人会说出什么样的回答来才是自己想要的,按他所想,若是迫不得已,弃城回云州代北老家也是可以的,只要一家人都还安在,没什么不可放弃的。可是又想到以阿娘的性子,怕是宁折不弯,骨子里最好强不过了,她虽是女子,却比阿爷更具有韧劲。她若当真不愿退守,那势必要与晋阳城共存亡,以阿爷对阿娘的敬重,怕也会受此影响留下来坚守。

此时此刻,想要守住晋阳城,实在太难了。虽然有冯道献计在前,但李存勖心里依然没什么底气。

李存勖没等来刘夫人的回答,却等来了李克用的咆哮。

人还没进门,就听见庭院里一声巨吼:“李亚子!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李存勖嗖的下就往刘夫人身后躲。

不用刘夫人打眼色,曹夫人已快步迎了出去,随着那洪亮的声音越来越近,屋子里一直随侍在旁站着当花瓶摆设似的妾陈氏、张氏等,俱都纷纷敛衽行礼。

李克用看都没看,径直走到刘夫人跟前,刘夫人没动,微微抬头看着夫君。

李克用这些日子憔悴了不少,他本就眇了一目,虽时常戴着眼罩,但这会儿回到后宅便将眼罩摘了去。此刻独眼瞪人,煞气十足。但这凌厉目光在一触到刘夫人的眼神时,便霎时柔软下来。他无奈喟叹道:“敏君,你可不能再这么宠着他了。”

刘夫人慢条斯理的说:“我怎么宠着亚子了?他哪里做错了,值得你如此生气?”

李克用瞪眼:“刚收到保胤传书时,我都不信这竖子如此狂妄,竟是叫人李代桃僵,欺瞒上下从代北擅自脱逃……”

“亚子能瞒过孟保胤,站在这里,那只说明两件事。”

“什么事?”

“一,你女婿无能;二,你儿郎将才!”刘夫人从容反问,“大王觉得二选一,哪一种才是正确答案?”

李克用原本焦头烂额心里憋着气,被刘夫人这么插科打诨般的一说,心里的气顿时泄了,忍不住笑起。

“我总是说不过你。”

李存勖见到阿爷笑了,就知道自己这一遭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李存信没敢进屋,站在门口搓手,天寒地冻的,他听着门里先是传来晋王的咆哮声,不过顷刻工夫,屋里没了动静,他内心有些惶恐,凑近几步,贴耳细听,隐约听得屋内有个爽朗的女声说着话:“……存信不过是北川一牧羊儿,他何来的深谋远虑?大王你常笑王行瑜轻率弃城而逃,死于敌手,怎今日反要效仿于他?……况且我等昔日便是便居鞑靼之地,境况凄凉,几乎无法自我保全。全族人等了多少年,恰逢黄贼乱国,朝廷多事,需以仰仗,才得以到得中原。眼下我们前脚踏出晋阳城,只怕民心军心生变,立有不测之险,怕是根本到不了塞外就……”

李存信听得那句“存信不够是北川一牧羊儿”时,脑子就嗡嗡作响,他当然认得这个声音,那是他名义上的假母刘夫人,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别看她如今锦衣华服,身上顶着秦国夫人的诰命,与一般贵妇人无二,但他们这样跟随李克用从云州过来的老部将,都无法忘却昔日刘夫人一身戎装骑马厮杀时的样子,那是个弓马功夫不输晋王的女子,而更让人敬佩的是她还有一颗远胜于晋王的睿智头脑。

李存信自问自己作为晋王得力干将中的少数心腹,这些年也没少讨好刘夫人,可没想到在刘夫人心目当中,自己竟然如此粗鄙无能。他站在门外又羞又恼,面色变了又变。

门口执守的侍卫和侍仆皆是眼观鼻,鼻观心,看着犹如石雕木偶一般,但李存信就是觉得,其实那些话不止是他一个人听见了,门外的这些下人也都听见了,他们一个个的心里此刻不知道在怎么耻笑自己呢。

李存信攥紧拳头,恨不能一拳砸在门框上,以此发泄愤怒。而就在此时,身后有个窸窸窣窣的衣袂声传来,他警觉地猝然转身,正对上一张白净的脸孔。

“呃……”那人像是被李存信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了一跳,木愣愣的呆滞了好半天。

“你是何人?”李存信目如闪电,犀利的盯着眼前这个弱冠青年,脸生得很,穿着也很普通,气质更不像是武将。

李存信搜索记忆,想不起这个能出现在晋王府内宅的人是哪一个。

“不才长乐冯道!”

“长乐冯氏?”其实刘夫人评价李存信说他不通谋略,没脑子,只是个放羊的,这些话实在是太过贬低他了。李存信少时就擅长骑射,到如今能四夷语,通六蕃书,这说明他脑子聪明,比寻常人更会读书识字,算是文武全才了,否则李克用也不会重用他。

李存信这人擅长交际,能说会道,同样的他自然也对那些望族世家来历颇为了解。长乐冯氏为翼州著姓,自六朝逮唐,绵绵不绝,近五百年间,冯氏族内出过四帝、四后、五相,而王公大臣更是百余人之多。

当然,李存信不会知道,长乐冯氏如此壮大,是因为很多子孙哪怕迁徙他地,也都还会称自己乃是长乐人。就好比眼前这一位。

冯道丝毫没有心虚的样子,坦荡自如的颔首:“正是。”

在时下报家门就靠郡望姓氏划分士庶之别的大主流下,李存信这种出身回鹘的塞外放羊奴,哪怕胸有丘壑混成晋王亲信,也总是没底气报家门的,因为,他原也不姓李。何况眼下,他才被屋内的刘夫人指名道姓的骂过出身,李存信这会儿的自卑感简直濒临崩溃。

李存信看冯道的目光明显不善,但冯道却视若无睹一般,脸上带着笑,恭恭敬敬的套近乎:“四太保!”

李存信眼皮直跳,只觉得眼前这人那张看着白白净净的脸,何等扎眼刺目。他如今官至检校司空,郴州刺史,可对方什么称呼都不喊,张口就来一句“四太保”。这种民间戏称居然被人正儿八经的当面喊了出来,若非看对方神情认真,他当真要疑心这是故意戏谑嘲讽自己。

饶是如此,李存信也丝毫不得受用,心里憋屈着,只觉得肋骨生疼。但转念,他又惊诧起来:“你认得我?”

冯道颔首:“四太保威仪,如雷贯耳。”

李存信心内五味杂陈。

这是在夸自己呢?还是在讽自己呢?

他突然对眼前这人有种看不透,摸不清。

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论如何,李存信对冯道的第一印象也是不喜。

他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思忖间,门里袅袅绕绕的走出来一道丽影,姿态曼妙,容颜绝美。

“冯郎君,大王有请!”

李存信认得,此女乃晋王侍妾张氏。

张丹凤眼波流转,看都没看李存信一眼,眸光往冯道身上一转,施了个礼。

冯道侧身,未敢受礼。

而后,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屋内。

这二人乍看很正常的互动,落在李存信眼中,却总觉得有一丝微妙的异样。直到二人身影消失,他也没能悟明白,究竟是何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