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浪子的心情
作者:林枭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4104

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雪了。

可这丝毫挡不住赵吉出行的脚步。他站在土栅栏门前,向父亲和母亲告别。

他的眼里没有泪水。

他必须走。对这个家来讲,没有工作的他只能增加负担,精神负担和经济负担。

对他自己来讲,留在这个家里,他的一生也就埋没了。他的理想,他的爱情都将会成为泡影。他的生命也将会变得毫无意义。

追求,他必须去追求,追求理想,追求爱情,去实现他心中的梦。

他的身上带着三百元钱,那是父亲东拼西凑才弄来的。怕被小偷偷了,他把钱分别放在三个地方,钱包里、内衣口袋里和鞋垫底下。他的背包里有二斤点心和二十个煮鸡蛋,那是母亲给他塞进去的。

他不象是出远门,倒像是去城里上学。没有离别的悲壮和忧伤。

父亲说:“找不到工作就回家。记住,不能做违法的事。”

赵吉说:“知道了。你们在家里也多保重,自己在意点身体。”

父亲说:“走吧!晚了赶不上火车了。”

母亲说:“你送送孩子吧!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父亲说:“你给我拿几块钱。”

母亲从贴心的棉袄兜里掏出叠的四四方方的手帕,从里面拿出十块零钱给父亲。

父亲又还给母亲两块,说:“用不了那么多,从这里到汽车站才一块五。”

母亲说:“你拿着吧。到城里吃碗豆腐脑。”

父亲说:“我不在城里吃饭。我把他送到汽车上就回来。”

母亲拾起衣襟抹抹眼泪,说:“花不完你再拿回来。”

父亲把那两块钱重又和那八块零钱放在一起,放进一个方便面袋里,又塞到棉袄内侧的口袋里。

从家门口到公路大约有一公里的路程,这一路上父亲一直没有住嘴,嘱咐他要好好工作,要正气,不要做犯法的事情,不好混就回家之类的话。

赵吉觉得父亲老了,话多了。对他这次离开也表现出过去从来没有过的那种依依不舍的感觉,生怕他这么一走就不再回来。他想起自己刚开始对父亲说要去广东的时候,父亲的额头上就密布愁云。这些天,父亲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却又总是回避他去广东的话题。

大年初六,等车都困难。他们运气不错,正好碰见村里人开拖拉机去城里爆玉米花,搭上了顺路车。

这台拖拉机略小简陋,只有架子,没有底板。

赵吉和父亲就坐在架子上,他们把屁股和脚板撑在架子的横梁之间,双手牢牢的抓住屁股下面的底架。

赵吉总是担心父亲坐不稳会被拖拉机颠下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路上他不时地提醒父亲注意安全。

好在他们安全到了城里,花一块五毛钱雇了一辆摩托三轮到了火车站。

父亲在赵吉的催促下不情愿的走了。他本来是打算看着赵吉上火车的。

看着父亲步履蹒跚的背影渐渐模糊,赵吉才感觉到泪水已经爬到了嘴角。“父亲”这两个字眼此刻竟然变得异常沉重。

县城的火车站没有去广东的车,没办法,赵吉只好倒车去水城。

水城火车站对于赵吉来讲并不陌生,他和宋子贞经常到这里来散步。不过,他还从来没有走进过售票厅。

“先生,现在几点了?”一个女孩子问道。

赵吉四下张望,才看到身边站着两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再看看身旁,并没有别人。

两个女孩子看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笑了,又问道:“先生,几点了?”

赵吉这才知道他们在问自己,忙看看表,说:“十二点一刻。”

一个女孩子说:“今天的火车赶不上了。”

另一个女孩子说:“还是先把票买了吧!等明天就买不到票了。”

赵吉问道:“你们去哪里?”

一个女孩子说:“东莞。你呢?”

赵吉说:“我也去东莞。”

一个女孩子说:“你是第一次出门吧?”

赵吉说:“你怎么知道?”

那个女孩子说:“猜得呗!这趟车不到东莞市里。”

赵吉说:“那要到哪里下车?”

那个女孩子说:“到樟木头。”

赵吉说:“樟木头离东莞有多远?”

那个女孩子说:“坐摩托车花五块钱就能到了。”

赵吉还想问点关于打工的事,不想另一个女孩子拽着这个女孩子跑出去了。

赵吉买了火车票,发现那两个女孩子就站在他身后排队。他没有说话,冲她们笑笑,转身走了。

火车是明天早晨六点半的。从水城到东莞,每天只有一趟火车,还是从北京到深圳的过路车。

虽然母校就在水城,但赵吉却不能去投宿。今天是大年初六,学校还没有开学。

他找了一家小旅馆安置好行李,沿着和宋子贞走过的那些道路走下去。看到这些熟悉的景物,赵吉心中的思念更加浓了,空虚和寂寞也乘虚而入。他有一种预感,离得远了,自己和子贞的爱情也就脱离了控制,陷入浓雾之中。

他的心情顷刻间变得异常复杂,他害怕自己这一走会和子贞失去联系。天各一方,时间久了,关系自然就会疏远。

他沿着环城湖边的小径一直走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到小旅馆。

他躺在小床上,望着屋顶痴痴得发呆。

是走还是不走?他不仅有点犹豫。

走,他舍不下子贞,更加害怕自己这一走会造成这段爱情终结。

可是,留在水城,他就能跟子贞结婚吗?

他苦笑着摇摇头。唉!人生只有一搏了。

上了火车之后,赵吉很快就看到了昨天碰到的那两个女孩。他把自己的座位调到她们对面。

“这么巧?又碰到你们了。”赵吉说。

一个女孩子说:“你是哪个县的?”

赵吉说:“我是清县的。你们哪?”

那个女孩子惊喜道:“我们也是清县的。你是哪个乡的?”

赵吉说:“朱庄乡的。你们哪?”

另一个女孩子说:“她是魏湾的,我是戴湾的。”

赵吉说:“真是碰巧了。我就觉得你们的口音象那一块儿的。”

那个女孩子说:“你去过?”

赵吉说:“没有。我有同学是你们那里的。你们在东莞干了几年了?”

那个女孩子说:“两年了。”

赵吉说:“在什么厂?”

那个女孩子说:“在发达电子厂。”

赵吉说:“是地区劳动局招工去的吧?”

那个女孩子说:“是呀!你怎么知道?”

赵吉说:“我在地区劳动局找工作的时候看到过发达电子厂招工的广告。管吃住吗?”

那个女孩子说:“管吃管住。”

赵吉说:“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那个女孩子说:“不一定。有时候加班多了能挣六七百,不加班只有三百六。”

赵吉说:“花销大吗?”

那个女孩子说:“看你怎么花了。”

从两个女孩子的嘴里,赵吉初步了解了一些打工的情况,心里稍微有了点底。

火车到梁山,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人。四个人座位的空间,挤了八个人。

赵吉说:“没想到去广东的人这么多。”

那个老乡说:“这还叫多?还有好多人没有上来哪!”

赵吉说:“回来的时候人多不多?”

那个女孩子说:“回来根本买不到票。”

赵吉说:“那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那个女孩子说:“坐飞机回来的。就算买上票,你也挤不上车。”

果然让那个女孩子说对了,火车到了麻城、九江,人都从窗户爬进来。

赵吉数了数,四个人座位的空间,整整挤了二十个人。有的坐在小桌上,有的坐在椅子靠背上。坐在外侧的人只能坐半个屁股,站着的人也只能金鸡独立。

赵吉看到一个女孩子已经站了五个多小时了,累得脸色苍白,好像是有点虚脱了。不仅动了恻隐之心,说:“小姐,你坐在我腿上吧!”

那个女孩子也不客气,连忙坐下,嘴里不停地说:“谢谢!谢谢!”

她的男朋友也跟着道谢。

赵吉想:也就是现在吧!如果平时这么做,肯定会被人啐一脸吐沫。

上车难,下车的时候更难。车到樟木头,只停八分钟。从门口下根本不可能。没有办法,赵吉只好先从窗口跳下去,让两个老乡把包都扔下来,然后他在下面接着,两个老乡才跳下来。

三个人打了一辆摩托的士到樟木头汽车站,坐车到东莞汽车站才分手。

赵吉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工作。他从汽车站出来,就听到有人问:“先生,你找工作吗?我们成功公司是香港董氏集团在东莞的分厂,待遇好,干活不累。我看你是个大学生,我们正在招聘储备干部,我看你一定能够胜任。”

赵吉不知道什么是储备干部,不过他急于找一份工作,也顾不得问这么多,就跟着那个人到了他们招聘部。

成功公司招聘部就在马路边。办公室里布置很豪华,有许多穿工作服的人正在有条不紊的面试前来应聘的人。赵吉被带到一个办公桌前。

那人说:“李经理,这位先生是大学生,您给面试一下。”

办公桌后面的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人连忙站起来,彬彬有礼的伸出手和赵吉握手。然后详细地询问了赵吉所学的专业,以前做过的工作,不住地点头。

很显然,他对赵吉非常满意。

他拿起电话,说了几句赵吉听不懂的粤语。

不一会儿来了一位文静的小姐。

李经理说:“张小姐,你带这位先生去办一下手续。把他安排到管理部作储备干部。”又对赵吉说:“你跟张小姐去办手续吧!”

赵吉跟着张小姐来到旁边的办公室。张小姐介绍了一些公司的待遇和规定,让赵吉填上“人事资料表”,在上面签了名,说:“你拿着这张表到会计室去交报名费和登记费。”

赵吉听说交钱,脑袋就大了,忙问道:“交多少钱?”

张小姐说:“不多,就五十块钱。”

赵吉又问道:“交完这五十块钱还要交别的钱吗?”

张小姐说:“笑话!我们是公司,不是税务局。”

赵吉说:“我刚从老家出来,没有带钱。”

张小姐瞪眼道:“五十块钱都没有?”

赵吉说:“有,多了就没有了。”

张小姐说:“交五十块钱就够了。以后公司管吃管住,不用花钱的。”

赵吉忙去交报名费和登记费。收钱的会计给他开了一张收据,说:“你拿着这张收据去找张小姐。”

赵吉又拿着收据找到张小姐。张小姐又让他填了一张定做工作服的单子,说:“你拿着这张表去交工作服押金。”

赵吉说:“不是说好不再交钱了吗?”

张小姐说:“这不是交钱,这是押金。等你不做了还可以退给你,否则你把穿着衣服跑了怎么办?”

赵吉说:“多少钱?”

张小姐说:“一百五。”

赵吉说:“我没有那么多钱,从工资里扣行不行?”

张小姐说:“不行!不交钱你就别干了。”

赵吉说:“那你把报名费退给我吧!”

张小姐说:“报名费不退。”

赵吉突然想到听别人说广东有许多骗人的中介公司,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他知道跟张小姐多说也没有用,便去找李经理。

赵吉说:“李经理,我不做了。麻烦你把钱报名费和登记费退给我吧。”

李经理黑着脸,说:“我们这里不退报名费和登记费。”

赵吉说:“李经理,你也别蒙我。我以前也搞过中介,也给中介公司送过人。怎么说你也得给点面子。我身上只有那么点钱了。”

李经理说:“你交了多少钱?”

赵吉说:“五十块。”

李经理说:“我只能退给你三十五,那十五块已经给带你来的那个人了。”

赵吉说:“退三十五也行。”

李经理带他来到会计室,对会计说:“赵小姐,退给他三十五钱。”

赵吉拿着三十五块钱,又在火车站附近东转转、西转转。他见到有许多招聘的公司,也有地方在东莞的务工办事处,不用说都是骗人的。他也看到有许多人都被骗了钱,都在招人理论。

赵吉想:看来在这里找工作是不可能了,去长安镇试试运气吧!

他上了开往长安镇的客车。客车在东莞汽车站附近转了三个来回,才开出市区。车到半路,售票员开始售票。一辆客车上,竟然有四个售票员,而且都是流里流气的人。

赵吉很快就意识到上了贼船。

一个女孩子说:“别人到长安才十块钱,你们为什么要三十块钱?”

售票员说:“少废话,拿钱。”

那个女孩子说:“不拿,你们不讲理。”

售票员对着女孩子就是两个耳刮子,一车人都吓得不敢说话。

售票员纷纷嚷道:“你到哪里?”“二十。”“快拿钱!”

赵吉虽然义愤填膺,却也不敢吱声。

一个老头嚷道:“我的钱包丢了。”

一个售票员说:“老头,你老实点。”

老头说:“我的钱包丢了,里面还有五百多块钱哪!”

一个售票员说:“搜查他身上。”

一个售票员很快从老头身上搜出了钱包,对着老头就是几个窝心拳。却也不多要他的钱,从钱包里抽出三十块钱,又把钱包塞给了老头。

轮到赵吉了,赵吉说:“我到大岭山。”他刚才听见别人到大岭山才十块钱,所以决定到大岭山下车,对他来说,到哪里都一样,只要能找到工作。

“十块。”售票员说。

赵吉乖乖地拿了十块钱。

赵吉下了车,才发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面是一条大路,通往一个有楼群建筑的地方,背后是一座大青山。

他不知道那里是大岭山,是山背后还是大路的尽头,附近也没有过路人可以问问。凭着直觉,他觉得有楼群的地方应该是大岭山。有建筑物的地方才有工厂。

他顺着大道走了有两个多小时,才来到建筑物前。这条街上根本没有几个人,只有一些荒废的建筑。又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才看到许多小饭店和商店。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天都没有吃饭。

他数了数钱包,还有七十九块钱。买车票花了一百六十五,在水城住旅馆花了八块,中午吃饭花了三块,晚上吃饭花了六块,在火车上买了三罐饮料花了九块,坐摩托的士花了五块,在东莞被人骗了十五块,坐汽车花了十块。

这七十九块钱是救命钱,不能乱花了。赵吉心想。

他想找一家烧饼铺,买两个烧饼充饥。转了几天街都没有看到有卖烧饼的,也没有卖馒头的。有的只是一些小饭店,门口立着牌子,写着盒饭、炒饭、炒粉等字样,标价大多是三块、五块。可是赵吉不敢吃,自己这点钱,吃不上几顿饭就花光了。

赵吉想,还是先找工作吧。

他想问问去工业区的路,却听不懂当地人说话。只好打了一辆摩托的士,来到工业区。

他先后问了包括宏基电子在内的十几家工厂的门卫,回答都是不招工。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赵吉想找了旅馆住下,问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小旅馆。他听别人说这里的旅馆住一天要四十块钱,不由得吓了一跳。四十块钱他是万万不敢住的。

赵吉觉得还是回东莞好,可以住在候车室里,不用花钱。

他坐着摩托的士又赶到站牌,开摩托车的本地人很热情,嘱咐他一定要做黄色的国营车。

到了东莞汽车站,天已经黑下来。

赵吉看到汽车站周围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有许多人在人行道上放下行李,坐在上面休息。

赵吉不敢在车站外面睡觉。他早就听说东莞街头打劫的很多。

他想进候车室,却发现候车室里的人都被撵出来,只得又随着人流出来。

这时候,喇叭广播,候车室里播放录像,十块钱一位。赵吉看到许多人都买票进去了,也跟着买票。

他问售票员:“候车室里能过夜吗?”

售票员说:“看录像就可以过夜。”

赵吉盘算了一下,比住旅馆划算多了。他买了一张票,进了候车室。

录像演得什么,他记不清了。他根本就没有去看,而是低着头打盹。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阵嘈杂声把他吵醒,原来是售票员在大厅里卖票。一部录像播完了,要播放第二部录像,还要交十块钱。

赵吉明白,自己又上当了。敢情是一部录像十块钱!这家伙,要是看一晚上,就的花五十块钱。比住旅馆还厉害!

他只得出了录像厅,在大街上找地方睡觉。

有许多人躺在行李包上或者蹲在地上睡着了。赵吉想在人群中找个地方蹲下,却发现汽车站附近竟然连他的“立锥之地”都没有。

好在不远处有一座天桥。有几个人在天桥上睡觉。

赵吉走到天桥上,被凉风吹了下来。上面太冷了。

他看到天桥底下的背风处有一个人坐在地上打盹,便在旁边坐下。

那人看了看他,问道:“老乡,你是哪里人?”

赵吉说:“山东人,你哪?”

那人说:“湖南的。”

赵吉说:“你找到工作了吗?”

那人说:“没有。钱也被小偷偷走了,我等老乡来接我。”

赵吉说:“你吃饭了吗?”

那人说:“我只有五块钱了,不够买一份饭的。”

赵吉说:“我这里有点心,一块吃吧!”

出门时母亲给他装了两包点心,二十个鸡蛋。他在火车上吃了一包,二十个鸡蛋,还留着一包点心没有吃。

湖南人也拿出两块橘子饼给他吃。

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蹲在地上睡着了。赵吉不时地被冻醒,站起来走走,再蹲下睡觉。

他想,如果能有一张床该有多好呀!他甚至想躺到地上去睡觉。坐在地上睡觉太痛苦了!

忽然,他被吵闹声、哭叫声惊醒。声音是从汽车站那边传过来的。

湖南人说:“有抢劫的。”

赵吉说:“他们不会过来吧?”

湖南人说:“他们过来了。别跑!逮住会被打死的。”

赵吉被湖南人的话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

一把砍刀、两条棒球棒指住了他们,“把钱拿出来!”拿砍刀的汉子说。

赵吉看看湖南人,湖南人说:“大哥,我的钱包被人偷了,就剩下五块钱了。”

拿棒球棒的人对着湖南人的大腿就是一棒。湖南人疼得蹲下去。

砍刀说:“搜搜他!”

另一个拿棒球棒的人搜查湖南人。

砍刀对赵吉说:“小子,还愣什么?快拿钱!”

赵吉乖乖地拿出钱包,被砍刀抢了过去。

赵吉说:“把我的身份证给我。”

砍刀恶狠狠地用刀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凶狠的目光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