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缘起
作者:沈璎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150

“致溟月。射鹿,淇风。”迦陵知道,那只淡紫色的仙鹤必然会从东南方飞来,在每年的六月十八日,落日山北坡的踯躅花开始凋谢的时候,落在迦陵的窗台上。

纸鹤传书是一种剑仙的幻术。迦陵把纸鹤拆开,看见里面写着相同的开头和落款,正文却是一字也无。于是迦陵把纸鹤照原样折好,挂在窗前。

落日山是凡尘距离天界最近的地方,方圆百里没有人烟。自从师父飞升后,只有迦陵一人在此,驾着飞剑独来独往。这个溟月是谁。在遥远的射鹿,有一个叫做淇风的人,一年年牵记着她。当迦陵看见纸鹤上的文字,平静如秋水的心,竟然猛烈的翻腾了一下。其实,迦陵心里隐隐想道,溟月就是百年以前,梦寐之中,落日山上那个白衣翻飞的女子。

她的师父皋兰在飞升仙界之前,曾经指给看她落日山的一处深深的沟壑,眼光意味深长。那是一场劫难的残迹么?在迦陵记忆的最底层,那个女子就已是为世间的灰烬。唯有天门洞开的那一幕,仿佛与生俱来,长久的烙印于记忆之中。在漫长的百年之中,一遍又一遍的重回她的梦境。没有时间,没有距离。又是怎样的前尘后世,使得那伤痛与生命共存?

迦陵数着窗前的纸鹤,宛如一串玲珑的紫藤花袅袅垂挂,一共九十九只。在落日山呆得太长久了。因为没有别的人,每天迦陵会对着那九十九只纸鹤说一小会儿话,否则她便担心自己变成了哑巴。野草长满了荒芜的峰峦,如同永恒的孤寂,还有未解的秘密。

最后迦陵决定下山走一回。她为自己打点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并摘下一只淡紫色的鹤,放在面上。

射鹿是一个很小的南方城镇,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迦陵投宿在城北的一家客店里,老屋房檐低低地压着露水未干的青石板路。卖糖人不见身影,只有叮叮当当敲糖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散落在屋瓦巷曲间,谁家的孩子梦里哭醒了,嘤嘤不止。

镇子不大,两条丈宽的青石板路交叉,取了很大气的名字——朱雀街和白虎街,两街交汇之处就是小镇的中心。日暮时分,居民们都会到这里转悠转悠,闲聊几句。平静的小镇上寥寥可数的琐碎消息,就是靠这样传递着。站在十字路口,可以望见两条小街的尽头,田野边上的闲花,远远的山峦露出黛色。

射鹿是个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镇上和附近没有多少人居住。因此迦陵很快就明白,自己根本找不到那个叫做“淇风”的人,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淇风。”“奇峰?”旅店老板皱着眉头沉思,“那老头子死了有一年了吧?不对,不对。我记得他是叫若峰来着。嗯,若峰。他儿子孝顺,还为他订制了一副楠木棺材……”迦陵微微地摇着头,用手指在桌上写下一个“淇”字。

旅店老板“嘿嘿”一笑:“我们这些粗人,哪认得这些稀奇古怪的字?”他想了想,又说:“镇上识字的人都没几个。不过,朱雀街的南头住了个怪人,他倒是读过不少杂书,他还有搜集破烂的癖好,一屋子的垃圾。你要找奇峰,说不定他倒有些说法。跟他说说话,听他胡扯,也还蛮有趣的。不过真是个怪人……他叫王詹。”

黄昏时分,迦陵找到了王詹在朱雀街的屋子。那宅子出乎意料的广大,荒草丛生的墙根下露着一段段大理石墙基,仿佛很久以前这是一个奢侈豪华的大家族,后来衰败了。

院子里有一棵枫香树,看起来也有几百年了。从树荫下一直到幽暗的堂屋里,所有的空地都被占满,杂乱地放着一些石像的头颅、断剑、树皮面具、瘸脚的香炉、绣花的布片,还有一些发黄的纸卷——想来是字画什么的。

迦陵冲着屋子里唤了一声:“王老先生——”她心想,这个喜欢搜集古董的王詹,也许正是这个衰落大家族的遗老。虽然自己也有一百多岁了,但是作为剑仙,她很早就学会了驻颜术,看起来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对凡人中的老者,还是应当持有礼仪上的尊敬吧。

没有人回答。

“王詹大概出门去了。”迦陵想。她抬起脚来,设法在古董的队列间穿行。她觉得很好奇,在这些被遗弃的破烂中间,该隐藏着许多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堂屋里光线很暗,摆了一只巨大的樟木箱子,一望便知是多年前的旧货。箱子上挂了一把大铜锁,想来收旧货的主人还没来得及打开。

迦陵不假思索,用手指一划,箱子开了,里面满满的全是旧书。迦陵感到一丝欣喜,她一向习惯于用读书来消磨落日山上孤寂的岁月。现下,在等待王詹回来的时间里,有书看就不那么无聊了。

她渐渐入了迷,不觉天也黑透了。

王詹还没有回来。阴历十五的夜晚,月光很亮。

大樟木箱子深处,露出一角纸卷。迦陵顺手抽出来,展开,却是一张图,画满了通衢巷陌,纵横捭阖,偌大一个市镇,方圆不下百里。图中有巨大的商铺和银号,门前挑着大红灯笼;一道古雅牌匾下是中药铺子,有人在排着队买药;挑着野菜担子的农人在街道边眼神迷茫;点心铺子的伙计正扯着嗓门叫卖新出炉的春饼;喧嚣的酒楼上有人在争吵,伙计们乱成一团;城北是一座官邸,门口有威仪的武士在逡巡,两座石狮子做工精美。城南,恢宏的城门下往来的车马人群熙熙攘攘,卫兵显得很不耐烦。城门外直通官道,蜿蜒至远山那边。官道上尘土飞扬,远远驰来两骑人马,白衣翩翩,似是一男一女,却看不清面目。

趁着月光,迦陵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卷轴。左上角有几枚朱印,墨迹模糊了,隐隐看得出几个字:“射鹿城图”。

难道这是射鹿城么?迦陵茫然。地图中这个繁华的城市,跟眼前这个萧瑟清冷的小镇,未免差得太远了。如果图中这个是射鹿,那自己现在所处的,又是什么地方?

她把卷轴拿到窗边细细地看,朱印后面还有日子,依稀是“癸未年三月初三”,作画者的名号却是磨损殆尽,再也看不出了。

癸未年是哪一年呢?迦陵掐指一算,原来恰是百年之前。

正冥想着,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响动,似是有人匆匆地跳了进来。莫非有贼?迦陵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她看见那株枫香树瑟瑟地抖了起来,飞剑从皮鞘里隐隐透出红光。

迦陵的飞剑叫做“云歌”,不知是何来历。自从她开始练剑,师父皋兰就把这飞剑交给了她。此剑也是与迦陵有缘,迦陵自得此剑,得心应手,武功提升得极快。师父皋兰都说,寻常剑仙十年才能练成的,迦陵三个月就可以了。所以迦陵一百年的道行,就能与穷凶极恶的魔道争斗。只是……只是什么,师父没有说,就自己飞升了。

云歌极有灵气,最能感应,此时已按捺不住,怕是有什么大魔头要来。

冲进来的是一个蓝衣破烂的少年人,怀里抱着个不足月的婴儿。少年一抬头,跟迦陵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大吃一惊。只见那少年满头大汗,显然是急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忙忙地四下查看。迦陵揣测着他要有何举动。虽然她不太懂人间的事情,可是看到一个少年人别别扭扭地抱着个婴孩,也觉得古怪。

那少年忽然看见打开来的樟木箱子,喜形于色,一把拉住迦陵的手腕:“快快,咱们进去躲躲。”迦陵被他一拉,不由得又羞又恼。她顺手一推,那少年就飞进了樟木箱子。他本来身形瘦小,躲在里面还绰绰有余。箱子盖儿哐地一声阖上了。

云歌发出悠悠的风鸣。迦陵默默看着窗外的院落,满地的古董杂物构成奇怪的图案,随月色斑驳,一发光怪陆离。

那人冷峭地站在枫香树顶上。月光如水,漂起一袭墨黑的大氅。背对着这边,不见他的脸。枫香树细峭的枝丫纹丝不动,有这样的轻功,断非凡物,浓冽的妖气如夜雾一样笼在枫香树四周。

云歌飞起来了,伶俐地刺向树顶。那魔头略微转了转身子,探出一只惨白的手,轻轻弹了一下。云歌一个倒栽葱落了下来。迦陵大惊,连忙继续念咒。云歌转身而上,忽然分成了九道剑光,白晃晃地从四周朝那妖魔聚拢来。这一招就是迦陵的杀招满天花雨。

岂料那魔头闪也不闪,仍是一招之内,弹开了所有飞剑。迦陵倒抽一口冷气,连连念咒。云歌竦身一敛,飞上半空,忽的幻出九九八十一道剑光。迦陵一不做二不休,再运一口真气,剑光幻作分身,变成六千五百六十一道飞剑,天上地下向那魔头逼去。

似乎听见了一声冷笑。那魔头转了转身子,大氅动了一下,似乎带着巨大的真气,迦陵的六千道飞剑竟然被同时逼退。魔头缓缓伸回手。不好,迦陵心想,他要夺我宝剑,立刻念咒,把云歌敛起收回,握在手心。

在这时,那魔头终于转过了脸。十五的月光明朗如昼,迦陵看见那张脸,映得惨白无血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连眉目都辨不出来,惟觉奇丑无比。

迦陵不由惊呆了,只是坐在原地,看他黑影飘飘地落下树,一步一步向屋子这边走来,在门槛边停住。他在犹疑什么,定定地看着。

云歌再次飞出。那魔头一把捉住飞剑,低头细细的看着。忽的转过身,目光凄烈。迦陵看见这目光,忽然心定了:想不到才下山几日,竟要死在这里,却连这魔头的来历都不知道。

不料那魔头看了一会儿迦陵的脸,悲呼一声,抛开飞剑,猛跌了几步,退了出去。迦陵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消失了。

看着一院子冰雪也似的月光,仿佛是噩梦,刚刚醒来。

那蓝衫少年从箱子里翻了出来,显得兴冲冲的,冲着迦陵连珠炮似地嚷嚷起来:“好厉害的功夫啊。你叫什么名字?是来找我的吗?是你帮我把这个死沉的大箱子打开的?太好了,太好了。我折腾了好几天呢。你怎么弄开的?”迦陵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瞪大了眼睛。

听到王詹这个名字时,以为必然是个耄耋老者,万万没想到却是个年轻人。也怪她自己懒得向客店老板多问几句。迦陵在诧异之余,不知怎的,冲着他笑了笑。这是她不常有的表情,因此显得有些僵。

云歌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血痕,发出刺鼻的血腥气。迦陵皱起了眉头。真是可惜了,也不知有没有办法洗去。

“那家伙是血魔。”王詹说,“我从十八岁起,跟他斗了这么多年,每个月都被他追赶得恨不能上天入地。今天要不是你来,我搞不好就完蛋了。”血魔。很久以前迦陵听皋兰师父说过,那是魔界中最为邪恶的一种。他们是天地间怨气所结,游离于三界法力之外,无所拘束。这一类妖魔体内至阴,须得每月十五月圆之时,抓活人——最好是幼儿,吸取其血液,补充自己的精元。故而他们往往为害一方,是剑仙们最大的对头。但是吸血的妖怪总比吸风饮露的仙人们强壮,在过往几千年剑仙和血魔间的战争中,牺牲了大量剑仙,血魔一族却始终未被铲除。

“血魔在这个城里横行了很多年,要了不少小孩的性命。自从我发现这个秘密,总是想办法救这些孩子。可是城里的人总对这个讳莫如深,仿佛他们不说,血魔就不会找上门来……”王詹越说越激动,仿佛忘了迦陵只是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迦陵有点尴尬,她是来找淇风的。虽说降妖除魔是每一个剑仙应尽的义务,可是她眼下没有兴趣。

“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别人还当我是疯子。这下好了,你来了。我看见你会使飞剑,比我厉害多了,有你帮忙……”“我听说你是个搜集古董的。”迦陵终于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是啊。”王詹说,“这一屋子的古董,是我太爷爷,我爷爷,我父亲,还有我这几代人一起搜集的……”“人家说你知道很多事情,我只是想跟你打听个人。”王詹停了停,似乎已经觉出了什么:“找谁?”“他叫淇风。”王詹眨了眨眼睛:“淇风,我知道。”迦陵跳了起来:“他在哪里?”王詹苦笑一声:“若是我能找到风月二仙。这血魔也不敢在射鹿城嚣张了。”“风月二仙,是不是一个叫淇风,一个叫溟月?”“好像是。不过——”“不过什么?”“这也许不是真的。”“什么叫这不是真的?”“淇风和溟月,小时候听我太爷爷讲,那是很久以前两个得道的剑仙,曾经驾临过射鹿古城。那时候的射鹿城很繁华,跟眼前的完全不一样。那两个仙人法力无边,除魔无数……这种说法太玄了,连我太爷爷也觉得,可能只是传说,早已失却了本来面目。”“你爷爷说很久以前,是多久?”“百年前。”“那也不是很久。”迦陵忽然抖出了樟木箱子中发现的地图,“就是图上画的这个时候么?”月光如水。泛黄的地图上,山川草木,屋宇人物都似在水中载沉载浮,飘忽不定。

王詹的眼睛里放出了亮晶晶的光芒:“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他一把扯住了迦陵的袖子,迦陵连连挣扎,他都没有察觉。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才是东南重镇,海上名都——射鹿城啊!”他的手指点着画纸,不停地颤抖。迦陵也被这个怪人的激动感染了,不由得凑上去。两人趴在樟木箱子上,细细地看。

“我找了多少年。我太爷爷,我爷爷,我父亲……我们都相信,百年前有一个射鹿古城。可是没有人肯听我们的,他们眼里看见的,只是这个荒凉小镇。没人相信他们曾经有过繁华似锦的过去。我们为了证实古城的存在,四处搜集各种旧时留下来的东西。可是当年一场浩劫,幸存下来的古董太难找了,能够展现出古城面貌的,也是模模糊糊。可要是他们看了这张地图,这张地图……”“呀——”迦陵尖叫了一声。她抬头时看见了那个被王詹抱过来的婴儿,干缩成一团,像一只惨白的苹果。房梁上垂下两条细骨伶仃的腿,晃啊晃的。黑色大氅似一只睡着的蝙蝠。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两人心里都在念着这两个字。

那魔头嘴边挂着一缕未干的血,似乎还在回味婴儿血的腥甜。奇丑的脸上,眼神空蒙凄凉,似乎在想着什么。

这时候月在中天,恰恰从天窗照了进来,落在樟木箱子上的地图上面。他们紧张的盯着血魔,却没有谁注意到,月光下,那图画慢慢发出点点波光,竟然好像是活动了起来,隐隐听得见遥远集市的喧闹声。

忽然云歌腾空而起。

迦陵一惊,怎么飞剑不听使唤了。只觉像是一阵白光把她托上了云霄。迦陵觉得身轻如燕,在白光中迅速穿行,竟然直直地扑进了那张地图里去。

地图里是百年前的射鹿城。难道她被云歌带过了时空,要到那里去?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身边,王詹焦躁地嚷着。“那妖怪怎么不见了?”他一直捉着迦陵的手,这时也被云歌一道拉过来,进入了图画之中。

迦陵没有回答王詹,却很高兴地想,躲到图画里也好,不用跟血魔纠缠了。既然射鹿古城是真实的,那么淇风和溟月也必然真实地在那里等待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