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离情悲歌
作者:董雪鸽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818

1

汪熙容和母亲梅静尧之间的隔阂芥蒂,从他幼年时就已开始。二十多年前,容哥记忆中的秀水巷,是一条长而幽静的街巷。

汪家小院是巷子里唯一一座带天井花园的庭院。麻青石板的地面,青瓦灰窗棂的房舍。两棵葱绿,在金沙地区这种气候条件下,很不易成活的花椒树,依墙垣顽强生长,树根完全长在了院墙下。远远看去,那花椒树像是要被挤出这个世界似地。原本这院子当中的花坛里,长着一棵桃树。后来有路过的算卦先生,对院子的新主人老汪说,院子当中栽棵树,似个“困”字,大不吉利。汪栓柱赶紧找人帮忙,把桃树给连根锄了。

每到雨季,秀水巷这长长的街巷笼着仙气一般。童年的汪熙容甚是喜欢这雨巷里迷人的景致。灰瓦檐上滑落的雨滴,跌落青石板地上,溅起小水花。墙头青藤星星点点各色小花,在雨雾中颤栗,样子分外好看。花椒树的短刺挑起点点雨珠,像是个披挂着珍珠盔甲的青衣少年。总会引得幼年的容哥浮想联翩。汪熙容至今记得,那时不常回家的妈妈,为他画地那幅“雨中秀水巷”的水彩画。那幅画还曾令梅静尧获得过,当年金沙风景画大赛的一等奖。

时令到了初秋,花椒树会把挑着一簇簇暗红色果实的长枝,探出墙头。远看像是葱绿枝叶间,浮动着团团暗红色的祥云。

从花椒树上摘下的果,会被梅静尧分成许多个小纸包,让容哥和家梅挨户送给邻家品尝。每到这个季节,秀水巷街坊的灶间,都会飘出鲜辣麻酥花椒果的清香。梅静尧也因此在邻里间有了很好的口碑。汪氏女觉得这么好的花椒果,摘下不易,舍不得白送人。时常骂梅静尧年轻不懂事,不是个过日子的好女人。

摘花椒果是件很麻烦的事。花椒树枝上长满短硬的尖刺。梅静尧每天除了教书、备课,还要上夜校拿本科文凭,忙得不可开交。汪氏女眼神儿不好,更不愿摘花椒白送邻居。每年摘花椒果的事,就落到了小家梅身上。好在这活儿不累,还有容哥在旁帮衬搭把手。容哥至今记得,家梅摘花椒果是绝对不允许,他把小手伸向满是硬刺儿树杈间的。家梅只把她摘下的花椒果,放到容哥提着的小竹篮里。

等花椒树上的果实消失殆尽。家梅的一双手,就会被划出深深浅浅的血痕。容哥看着心疼,再去邻家送花椒果,被邻居大叔、大婶夸时,容哥就会大着嗓门说:“花椒是家梅摘地。”每当此时,小家梅总会挡在容哥前面,对邻居说“不,这花椒果是妈妈摘下来,晾晒干了,让我们姐弟送过来,给大叔、大婶尝尝鲜儿的。”

很小的时候,汪家梅就时常听奶奶汪氏女讲,她不是爸妈亲生的孩子。才刚懂事,就有秀水巷稍大点的孩子跟家梅嬉闹,骂她是汪家捡来,备着长大给熙豪大哥做媳妇的。为此,少小的容哥,没少和巷口那帮男孩打架。家梅不信这些,奶和妈原本就秉性脾气不合,奶奶净说妈妈坏话来着。汪家梅始终觉得:妈妈、爸爸和弟弟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在梅静尧眼里,小家梅永远是个乖顺、听话的孩子。比自家那两个男孩不知要让她省心多少倍。梅静尧时常在邻里、同事面前,夸女儿听话懂事,知道孝顺。妈妈越这么说,家梅就越是觉得应该多心疼妈妈,多做家务,照顾好容哥。虽说奶奶经常和妈妈怄气、吵架。可对小家梅也还算是喜爱的,她从不像对长大了的大哥熙豪那样,对家梅呵斥、叫骂。有时大哥欺负容哥,奶奶还会骂大哥两句,用没纳完的鞋底子,摔熙豪的屁股,把他赶走。

在自家小院,让家梅最怕的人,倒不是顽劣的大哥熙豪,而是爸爸。在汪家梅记忆中,汪栓柱始终是个头发花白,不苟言笑,喜欢一个人闷头干活的清瘦老头。每年春节妈妈从外面回来,一家人坐一起吃饺子,看黑白电视机里的春晚节目时,也很少看见爸爸脸上有笑容。爸爸抽烟抽地凶,一天至少两盒。他手指尖、牙齿上有被烟熏黄的斑渍。

妈妈厌烦男人抽烟,让他戒。爸爸戒了多次,总是戒不掉。爸爸还喜欢喝烈性酒。好在他一喝醉就睡觉,从不撒酒疯。爸抽地烟是那种一块五一盒的劣质烟。喝地酒也总是两块五一瓶的便宜二锅头。这些,小家梅最清楚。那时都是汪栓柱将零钱,交到家梅手上,让她到街边小卖店给买回的。那时,汪家开在巷口的杂货店,不允许经营烟酒。

为老爸买烟、酒“跑腿”,是生活中汪家梅唯一能和老爸,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家梅很珍惜这机会。每当老爸想让容哥帮忙“跑腿”时,家梅总会抢先说:“爸爸,还是让我来吧,弟还小呢。”每当这时汪栓柱脸上,总会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他用大手抚摸着小家梅的头发赞许:“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家梅比容哥还大不了两岁呢,就知道孝顺大人,关照弟弟了。还是女娃好呀!”

汪栓柱从不让大儿子帮他买烟酒。还不到16岁的汪熙豪,不知从什么时候染上了抽烟、喝酒的坏毛病。如今,连高中都不上了,整天和一群街头地痞、小流氓,在金沙歌舞厅、溜冰场鬼混。隔三差五,还干些偷鸡摸狗、调戏女生的不齿勾当。那时的汪熙豪成了金沙市少管所的常客。

2

梅静尧和老汪闹离婚,经常吵架那阵子,常常会用“子不教,父之过”之类刺耳难听的话,羞辱老汪。

汪栓柱死活不愿跟梅子离婚。他觉得自己实在还是深爱着梅子的。尽管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爱情感受,显得有些自私,已令梅子难以接受。而从不善于换位思考的老汪,却浑然不觉。他认为能娶到梅子这样貌美、有文化,素质高的女子为妻,是他老汪今生莫大的荣耀。汪栓柱只所以抛弃前妻,就是因粗俗无知的吴桂桂,让他感到脸上无光。

那时的梅静尧,时常将婚姻比喻成一桩,用一纸婚约签定的生意!生意吗,自然要双方互惠互利,才能得以维系并愉快合作。而现今,梅静尧从自己这桩“婚姻生意”中,无论从精神、**还是物质上,已得不到任何实惠。甚至连起码的心灵慰籍都难以满足。婚姻变成一把锋不甚锐利的双刃剑,梅子觉得它每时每刻都在刮割、损耗她原本就不很茁壮、旺盛的生命力!

最近,梅静尧时常觉得头脑昏沉,心慌气短。出现了血压偏高的现象。她乳腺增生的病症,也因长期心情压抑,恶化发展成了Ru房肿块。这桩合作极其不愉快的“生意”,令梅静尧越发无法容忍。在80年代初的中国,“离婚”还称上是件伤风败俗的事情。只要夫妻一方不同意,即便闹上法庭,也很难将它演绎成既定事实。梅静尧不得不在煎熬中,极不情愿地和老汪继续做着这桩自我感觉吃了大亏的“生意”!

在儿子将近5岁时,梅静尧顺利拿到金沙大学成考班的本科学历。那一年,正赶上全民动员下海经商的大浪潮席卷神州大地。秀水巷小学几名特级教师,被“猎头公司”以重金诱惑,跳槽到广州、深圳等沿海经济发达城市。

梅静尧思量再三,征得已移居美国老父亲的同意,决然弃教从商,只身前往当时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特区深圳。在父亲老友的推荐下,梅静尧先是在深圳一家知名大广告公司做业务部总监。一年后梅静尧跳槽,进了一家做名牌服装、珠宝饰品的跨国贸易公司。给公司总经理一个金发碧眼、相貌英俊名叫麦克的中年美国男人做商务翻译兼文秘。

那些年,只有到了春节时,梅静尧才回金沙小住一段时日。原本离家前,梅静尧想把5岁的容哥,送到白沙蛟桥镇的娘家寄养。后因汪栓柱的强烈反对,加之容哥执意不愿和家梅分开,梅静尧只得作罢。

离开金沙前,梅静尧包辆出租车,带容哥和7岁的家梅,去了一趟金沙新近落成的儿童乐园。看着在木马、转盘椅和秋千、沙土堆里,欢蹦欢跳的儿子。梅静尧交代叮咛坐在她身边的家梅:“家梅,乖,妈妈走后,你一定要帮妈妈好好照看弟弟。容哥淘气,你年龄大,是姐姐凡事要让着弟弟。你把弟弟照顾好,妈妈回来给家梅买个大熊仔!”

汪家梅显出很懂事的样子不住点头。离开金沙前,为了让汪家梅能更好照顾容哥,梅静尧决定让7岁已到入学年龄的家梅,推迟一年上小学。这样,明年汪家梅就能和6岁的容哥一同入学到秀水巷小学读书。姐弟俩同在一班,一同上学放学,同吃同住。容哥就能得到比他年龄长近两岁的汪家梅,更为细心、全面、周到的照顾。

3

转眼到了1987年,汪家梅清楚地记得,87年那个深秋的傍晚。因大哥欺辱容哥,老爸和离家近两年,从深圳到北京出差,路过金沙回家探望儿子的梅静尧,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冲突。最后两人甚至还动了手。

那是汪家梅第一次,看见老爸发那么大脾气。暴跳如雷的他,动手打了梅静尧。老爸就像是个疯子,对着妈妈劈头盖脸、拳打脚踢。嘴里咆哮破口大骂:“你个贱货,**你全家。老子忍了你这么多年,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失去理智的汪栓柱,最后还冲进卧室,砸了衣柜的大镜子。砸了堂屋梅静尧刚从深圳带来的彩色电视机。

汪家小院里的大人、孩子,当时都被汪栓柱歇斯底里地,狂暴发泄吓呆了。汪氏女哭着不住骂梅静尧:“俺就知道,你早晚有一天,你会逼疯俺儿子。”

晚间,打算永远离开这个家的梅静尧,胡乱收拾了几样行李,拉着容哥往院门外走。令人全家人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直蹲在院门边抽烟的汪栓柱,起身拦住娘俩“扑通”一声跪倒,抱住梅静尧的腿,低声哭泣:“梅子,不要离开我,我错了。梅子,我离不了你,我需要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你回家吧,梅子,我不能没有你。离了你,我活不了……。”

眼角还挂着被汪栓柱殴打后,带着瘀青伤痕的梅静尧,满腔屈辱愤怒:“你知道吗,你让我恶心。殴打女人,是你们汪家男人的传统对吗?你的粗野,实在令我无法忍受了。离婚,离婚!这种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跟你再过下去了。”拉着容哥的手,梅静尧决然甩开跪在面前的汪栓柱,下决心要离开,这个已令她极端厌恶的家。令她没想到是,容哥狠劲甩开妈妈死死拽着他的手,上前抱住跪在地上的老爸。容哥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给汪栓柱擦脸上的泪花:“老爸,不哭。老爸,不哭。容哥要爸爸。容哥永远都跟爸爸在一起。”

“好儿子,爸爸的好儿子。帮爸爸求求你妈,不要离开爸爸……”满脸泪水的汪栓柱,一把将容哥搂在怀里,呜呜哭泣。

梅静尧看了一眼汪栓柱,万分鄙夷厌恶。她跺下脚,撒开儿子的手,愤然独自离去,从金沙机场乘飞机返回深圳。

事后,家梅很是疑惑。她想不明白,当晚那点孩子们间的小事,竟能让父母如此大动干戈,日后闹得汪家几乎陷入了一场万劫不复的劫难!

傍晚,家梅带着容哥在秀水巷口,那棵老绒树下玩“跳房子”。绒树开满了粉红色蒲公英似的漂亮花瓣,巷子弥漫着绒花的清香气息。临街隔墙住户录音机里,传出当下最流行的台湾组合“小虎队”,悠扬欢快的歌声《红蜻蜓》。

骑辆崭新赛车的汪熙豪,由远而近,朝胡同口冲来。15岁的汪熙豪留个油光黑亮的小分头,胳膊上有张牙舞爪腾龙图案的刺青。穿着从金沙跳蚤市场淘来的黑绸缎短袖褂。汪熙豪坐在车座上,双手抄兜,叼着支烟卷。大撒把蹬车快速穿过巷口时,险些让正背转身,单腿玩跳房子的容哥,把车子给撞翻。汪熙豪脚尖点地,看着倒地“嘤嘤”哭的容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是撞了我,我还没发火。你哭个鸟?”

容哥抹着眼泪,吓得赶忙从地上爬起,撒腿想往自家院子方向逃。汪熙豪跳下车,一手牵车把,叉开双腿站在巷子当中,挡住容哥的去路:“想跑?没那么容易。今天不能让你白撞大哥的新车。从我裆下钻过去。不然,别想走。”汪熙豪揪住容哥的领口,非要容哥从他胯下钻过去。

不满9岁的小家梅上来扯住汪熙豪的手:“放开!你再欺负弟弟,我喊爸爸去。”

“去,去。女间谍!你当我不知道,爸去火车站接咱小妈了。好呀,今天你想帮他,你就替他钻过去。你不钻,今天我就把咱小妈养地,这个狗崽子的小鸡拧下,当黄瓜拍了,喂狗吃!哈哈。”汪熙豪笑着,掏出一把锋利的小“跳刀”。在家梅和容哥面前比划。

家梅强忍着屈辱的泪水,弯腰准备替被吓傻的容哥,从汪熙豪胯下钻过。恰巧此时,梅静尧拎着旅行箱,从停在巷口的一辆“面的”车里下来。

梅静尧给司机付车钱时,转脸瞥见巷口这一幕。她丢了行李冲上前,将汪熙豪连人带车推翻在地。汪熙豪爬起,欲朝继母动手,募然看见骑辆破自行车,从火车站没接到妻子,正垂头丧气往家赶的汪栓柱。看见父亲,熙豪索性一屁股坐回地上,撒泼打滚哭闹耍赖说,梅静尧打他。刚进巷口的汪栓柱,原本想替梅子去拎丢到地上的旅行箱。看见这一幕,转而抱起容哥,一手推车,一声不吭往自家小院走。

晚间,枉栓柱闷头喝了半斤金沙老白干后,“嚯”地起身,猛然直扑淋浴间去了。醉酒的汪栓柱**,强行要和正冲澡的梅子过夫妻生活。结果事情可想而知,他遭到梅子拼死抵抗。自我感觉受到妻子羞辱的汪栓柱,顿时失去理智,随后就发生了老汪殴打梅静尧的可怕场景。

梅静尧离开金沙后一个月,经过医生确诊,汪栓柱多年前的失忆、抑郁等精神科病症,有了再度复发的征兆。汪氏女万般无奈,只得给深圳的梅静尧挂电话,让她回来想办法。返回金沙,梅静尧征得汪氏女的同意后,将汪栓柱送进金沙安定医院的精神病科住院,配合医生诊治。

1988年整个一年间,为了支付汪栓柱住院期间昂贵的医药费。梅静尧花去了辛苦打工一年的全部积蓄。也是在这期间,梅静尧的工作业绩、美貌和自身素养,折服了她公司金发碧眼、英俊异常的美国老板麦克先生。麦克频频邀请梅静尧,去他美利坚合众国堪萨斯州的老家,旅游观光。

一年后汪栓柱的病情康复。梅静尧委托律师向老汪提出离婚。这次出乎梅静尧意料,汪栓柱尽管迟疑许久,但最终还是同意跟她去办理协议离婚。

接下来,在争夺儿子汪熙容抚养权的激烈争议中,万般无奈之下,梅静尧只得暗中向汪栓柱交待了,容哥非他亲生血脉的事实。梅静尧随即承诺,要给汪栓柱一笔巨额抚养赔偿费。

犹如晴天霹雳,汪栓柱无法容忍,多年视为眼珠子的爱子容哥,非他血脉嫡传的残酷!屈辱愤懑多时,他的精神病症再度复发。半个月后,汪栓柱自缢,活活把自己吊死在白沙河岸边一棵歪脖老柳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