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坐在窗前捧着那个相框已经有2个小时了，他皮肤黝黑，深深的抬头纹和法令纹使他的脸看上去更显沧桑，事实上他也的确不年轻了，他今年已有53岁。他这大半辈子过来，虽然曾经吃过不少苦，但也都有了回报，一般人没有的荣誉他有了，一般人没有的权势他也有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可是此刻他的脸上却偏偏没有一丝笑容，他的手上久久地攥着那个相框，他的眼睛一直凝注着相框中人，眼中已有了泪花。他伸出青筋虬结的人轻轻地擦拭那个相框，嘴里喃喃地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他已经完全入神了，所以连保姆进书房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徐妈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来掸灰尘，她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粗手大脚，宽宽的红脸盘儿透出乡下人特有的健康气色。她进这户人家帮佣已有三个月，眼前的景象早就见怪不怪了：老爷子每天晚饭后都会这么默默地坐上一两个小时，这段时间不和他说话就不会有事。她还记得刚来时因为不知道，在老爷子这样发呆时她出于关切上去询问，结果被他很粗暴地骂了出去。当然老爷子并不是脾气乖戾的人，除了每天晚饭后那段发怔的时间，他都是很随和的，和徐妈讲话从来是轻声细语，就算偶尔有碰到饭菜不合胃口，或卫生打扫得不够干净这类问题时，他也只是微微皱下眉头，并不说什么。在这里帮佣其实活还是蛮轻松的，因为这家人就老爷子一个人，再没有其他人，一个人总比几个人好料理点。更重要的是老爷子出手大方，从来只有加的没有克扣的。

不过老爷子身上有几个谜团徐妈一直闹不明白，一个就是是为什么老爷子家里只有老爷子一个人，他的妻子还有儿女呢？这个问题徐妈间接地听到过答案。她出门买菜时恍惚听过附近的居民议论过老爷子，他们说老爷子有过一个妻子，他和妻子的感情很好，他们还有一个独生女儿。只可惜那位妻子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老爷子大概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居然再也没有续娶。

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是老爷子的妻子因病去世，可是不还有个女儿么？坊间传说老爷子很爱他妻子留下的那个女儿，简直就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既然这样，那个女儿现在又在哪里？怎么从来没听老爷子提起过？

第三个问题是老爷子每天看的那幅相片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似乎最好解决也最不能算是问题。她只要偷看一下不就答案揭晓么？可惜事实上并没有这么简单，老爷子每天把那副像锁在保险柜里，保险柜的钥匙只有他身上有。他每天晚饭后取出相片，一个人关在里面很久，他曾经多次叮嘱过徐妈这种时候不要来打扰他。所以每次徐妈在这个时段都很自觉地避开，她还记得刚来时因为不知道老爷子这规矩，在那种时候自作主张闯进老爷子书房给他送茶，意外发现老爷子背向房门捧着一个相框发呆，结果她还没走近他就被他狂躁地赶出去的情景。雇主身上的毛正如老虎脸上的胡须，一样是捋不得的。

最后一个问题也许只是徐妈一个人想问的小问题：老爷子多大了？老爷子虽然叫做老爷子，看上去也像是个老爷子：头发灰白，脸上皱纹交错。可是徐妈曾听人说过老爷子其实年纪并不很大，大约就五十出头，顶多算个半老头子，他是因为多年前受了很严重的打击才未老先衰的。徐妈想想，也确实应该是这么回事儿，因为老爷子还没有退休，在公安机关供职，据说是很大的官儿，什么厅长的。

徐妈本来不该在这种时候走进老爷子书房的，可是今天老爷子关在书房的时间太久了，平时他一个多小时就出来了，现在足足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他还在里面，徐妈不觉担心起来。她在书房门口来来回回踱了几圈儿了，甚至还竖起耳朵贴着房门听里面动静，但是里面就是像死一样寂静。徐妈越发不安起来，她忘记了破坏老爷子的禁令踏进书房会被严厉训斥的后果，不管怎么样，她要看一下，里面究竟怎么回事。

她轻轻推了下书房门，门无声无息地荡了开去，居然是虚掩的。现在是晚上七点，冬天的晚上黑得早，外面早就是漆黑一片了，书房里却没点灯，只燃着一对白蜡烛。书房的空间很大，这对摆在书桌上的白蜡烛显然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老爷子坐在书桌背后的靠椅上，椅背转向侧面的窗子，从徐妈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靠背，和靠背上露出的那颗灰白的脑袋。那扇窗子开得很大，不断有冷风往屋子里灌。烛火本就幽弱的光随着风摇曳不止，恹恹欲灭，仿佛两个气息奄奄的人不知何时就要吐出最后一口气。

这房间每一寸每一息都浸透了鬼气，阴森、诡秘、死气沉沉，烛火把徐妈的影子拉得老大地投到老爷子旁边的那堵墙上，老爷子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徐妈的心随着这声叹气滴溜溜地打了个寒战，她突然很后悔进来。

“你过来。”老爷子慢吞吞地吐出了这三个字，他虽然没有回头，却抬起了一条手臂向徐妈这里招了招，示意她过去。

“老爷子，您有什么吩咐？”她战战兢兢地回道，脚步却半天挪不开半步。

“我觉得冷，你帮我把这扇窗子给关上吧。风太大了……咳咳……”他咳嗽了起来，“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咳咳……连吹吹风都经不起了。”

徐妈过去关上了窗，她没有忘记趁这个时候悄悄瞄了眼老爷子手中的相框。她居然真的瞄到了！相框中的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小洋装，有一头长及腰间的微卷的长发；她的眼睛不大但却黑亮有神，她的鼻子俏皮地皱着，上面微微几点雀斑；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太阳，整个脸都是熠熠生辉、闪闪发光的。

“很可爱对么？”老爷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把看相片看得有些失神的徐妈吓了一大跳，她慌不迭地移开眼神，但却是真心实意地说：“是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她是？”老爷子向徐妈摆摆手，示意她走近细看，她注意到那相框上有一排小字：小雪16岁生日纪念，摄于2003年。

“她就是您的女儿吧，现在该有24了，是个大姑娘了，呵呵，您有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福气。”

“是的，她是我的女儿小雪。她是这世上最可爱最乖巧的孩子，一直就是。我也相信她24的样子一定会很美。可惜我见不到，你见不到，谁也见不到。她死了，16岁那年就死了。”老爷子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无比，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