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1)
作者:柱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258

回到冬窝子以后,阿斯哈尔换了一个人似的,整日蔫头耷脑,不多说一句话,一想起郭明达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就痛心地连连摇头。塔贴自然少不了问长问短,而他却推脱说:“郭明达挺好的,还请我们吃了一顿白菜饺子呢,他差不多开春就回来了。”至于为何只身而归,他只说在屯马镇遇上了贼娃子,马和爬犁全叫偷跑了。

这一日,一家人围在矮桌旁正吃饭呢,就听屋外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声,不等阿斯哈尔站起来,一股雾腾腾的凉气从门外裹进一个人来,那人摘下军帽兴奋地张开了双臂。

“哎哟,我的哥哥哟,是啥风把你给吹回来了?”阿斯哈尔与哥哥紧紧拥在了一起。

偎在火墙后边正打盹的塔贴,听见屋里乱哄哄的,就欠起身子说:“是谁来了?”

“塔贴,是我呀,塔贴。”叶森别克脱下军大衣,急忙半跪到矮炕上,双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不停地摇晃,老人似乎不大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眯起眼睛凑到儿子跟前端详了许久,才泪水涟涟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呀?啊!还知道有我这个妈呀?要是再不回来,你就见不着你妈了。”

“这不是回来了嘛,塔贴,告诉您吧,这一次回来我就不走了。”叶森别克说。

“又哄你妈高兴是不是。”

“老奶奶,我们叶主任现在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兼军管会主任了。”文文静静的秘书像只小喜鹊,喳喳喳地报起喜来。

“我就说不太对劲嘛,行啊,哥哥,你这可是衣锦还乡哪,这又是汽车又是秘书的,你可比过去的牧主气派多了。”阿斯哈尔惊喜万分,拉着哥哥软绵绵的手不肯松开。

“嗨!组织上让来那就来呗,我还巴不得离家近一点呢,到哪儿不是一样的工作。” 叶森别克轻描淡写地说。

“**教导我们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叶主任真不简单。”嘴上虽这么奉承,但从哥哥闪烁的眼神里,阿斯哈尔还是看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

牧民们在冬窝子住的这种土屋,是在用夯砸出的土墙上,码上几层土坯,竖放几根粗檩条,用以承受整个屋顶的重量,再横摆几十根椽子,然后苇把子往上一铺,用掺着杂草的黄泥厚厚地抹上一层,既不用水泥沙石,也不用花花绿绿的装饰。屋内垒个土炉子,土炉子连着土炕,做饭取暖两者兼顾,可谓是一举两得。

闻讯赶来的人们,不一会儿就挤满了小屋,塔贴倚在松软的枕头上,脸上显出子荣母贵的光晕。阿莱从门缝里伸进小脑袋,又哐当一声关上门,一溜烟似的飞了,小家伙准以为爸爸这次是来接他回去的。

阿勒腾别克用油光光的袖口,抹去流出老长的鼻涕,挤上前来凑热闹:“塔贴,给您老人家道喜了,你看看叶森别克大哥多有出息呀,我们都跟着他沾光。”他虽在说着话,目光却始终离不开桌子上的那几瓶酒。

招待儿子的只是一盘手抓肉,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甚至可以说有些寒酸。要是搁在别处,赶上这种光宗耀祖的喜事,怎么还不得好好热闹几天。倒不是说人们不把这当回事,而是牧区实在没那个条件。

席间,不甘寂寞的阿勒腾别克又嚷嚷起来了:“喂!歌唱家,给我们尊贵的客人来上一段呀。”

人们纷纷叫起好来,在单调而乏味的牧放生活中,牧民们聚在一起的时侯并不多,因此,无论谁家来了客人,左邻右舍全都不请自到。牧区比不得城里,楼上楼下地住着却行同陌路,更别说开门迎客了。

依曼拜也不谦让,他擦一把粘满油腻的胡须,调一下琴弦开口唱道:

雪白的毡房哟雕花的新床

我等着我的新娘哟共度良宵

备上金鞍的黑骏马哟

你驮上我的美人哟

千万莫走错了家门

…………

坐在矮炕中央的叶森别克,显然已无法适应这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生活了,他不停地捶着大腿,耐着性子随人们拍几下巴掌,实在觉得无聊了,他便与阿勒腾别克搭起讪来:“还一个人过呢?阿勒腾。”

“这不挺好的嘛,你说就我这个身子骨,就是有个女人也干不成啥事喽,你……”

叶森别克皱皱眉头,赶紧打岔:“参加什么组织了吗?”

“还参加组织呢,快别提那些个什么组织了,你是没见城里那些个组织了,一个个真他妈比土匪还野蛮。”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群众组织怎么就成了土匪呢,革命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来点真格的怎么能行。”叶森别克既失望又恼怒地说。

“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招谁惹谁了,那帮***你说有多嚣张吧,上来二话不说,一枪就把我们的马给撂倒了,满满一爬犁东西,硬是一根针都没给我们剩下,我们差一点连小命都搭进去了。”一提起那段伤心事,阿勒腾别克就火冒三丈。

“你们不是说马和爬犁都……”正忙着端茶倒水的古努尔刚说了半句,就被丈夫的干咳声制止了。

“别装神弄鬼的,以为我听不见呀。老大,你不是革委会的领导嘛,这事你可得管管,我们辛辛苦苦供他们吃喝,不说个谢字也就算了,总不能吃饱喝足了,就跟疯狗似的见谁咬谁吧。”

“噢,我知道……”叶森别克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让他始终不能理解的是,这些天性善良的牧民,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不曾有过一句怨言,可面对史无前列的*,他们的反应为何如此冷淡,甚至惟恐躲避不及呢。归根到底,不能把责任归罪于群众,根子还在干部身上。

想到这些,这个刚刚上任的新官迫不及待地对弟弟悄悄说:“你也是有文化的人,作为一个基层领导,我看你现在是不是有点麻木不仁了?”

“是嘛!那请首长提出宝贵意见?”阿斯哈尔嬉皮笑脸地凑过去。

“老大不小的人了,就没个正经的时候。让我无法理解的是,现在全国上下的革命形势是一浪高过一浪,而你这里咋就没一点动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