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作者:笔耕者王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946

奉旨进京的宣贵昌被关进了死牢。

他奉旨赶来京城后,先去拜见了老丈人赵宗,送了厚礼,其中有块红绸包裹的古钱币。发福的军机大臣赵宗取出古钱币看,爱不释手。这古钱币的方口四周有流畅的四个楷书字,赵宗呵呵笑,念道:“‘大宝宋通’。”他摇头,接过古钱币:“岳父大人,您得上下左右念,是‘大宋通宝’。此是南宋宝庆年间铸造的青铜钱币,乃折十大钱。”翻过古钱币,指方口上下的“当、上”二字,“背穿上‘当’下有‘拾’,‘拾’字从‘入’是其特征。这钱币与同时代的嘉定通宝折十大钱同为西川钱监所铸,存世不足九枚,极为罕见。”赵宗惊叹:“稀罕之物呢,贵昌贤婿,你行啊!”问了他那独生女儿和外孙儿的情况,满意地点头,才想起什么,问,“你就为这事来京?”他答:“我乃奉旨进京,不知皇上传我何事,想求岳父大人指点。”赵宗锁眉:“是皇上传你?咳,当今皇上整肃吏治,严惩结党营私和贪渎的官员,已惩办了数名三品以上的大员,连皇亲国戚也不手软。那庄亲王允禄就被革职了,那山西学政喀尔钦还被砍了脑袋。”他额头缀汗:“这,这可如何是好?”赵宗问:“是有人参你了?”他答:“我担心是宁德功那个老东西参了我。”他早将宁德功来路孔寨后的一应诸事写信告知了赵宗。赵宗起身渡步,说:“有这可能。不过呢,捉奸拿双,擒贼拿赃,你别怕,皇上是讲究证据的,否则,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竭力镇定:“倒是,倒是。”

那日晚上,他去觐见皇上,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不知是福是祸。

皇上问了他政务上的事情,问了川东移民的事情。他都一一回答。皇上又问起“小荣煤窑”窑工与官兵械斗的事情,他竭力镇定,按照写给宁德功的那张字据回答。皇上颔首:“军机大臣宁德功将你写那字据给朕看过,还好,没有死人,事情没有闹大。宁德功呢,是那窑主宁徙的父亲,朕恐其中有诈,就宣你来京,朕是要亲自问你。看来宁德功说的是实情。宣贵昌,你是坐镇川东的官员,你可得小心了,窑工与官兵械斗可不是一件小事,星火可燎原。”他诚惶诚恐:“臣知道,臣尽心尽力保一方安定!”皇上颔首:“好吧,你下去吧。”他回到岳父大人府邸后,还是坐卧不安,想拔腿回川又未敢,难道皇上就只为这事召见他?赵宗说:“皇上是最怕地方闹事的,他叫你前来就是要问明这事。”做贼心虚的他还是心里惶惑,总感到要发生啥事。

宦海沉浮,果真出事了,督察院来人提他问案,他方知参他的人不是宁德功,而是现任重庆知府赵庚弟,参本刚刚到。参他伙同当地黑恶势力敲诈了重庆一位古董商人的钱财,包括那枚罕见的“大宋通宝”古钱币。那古董商人为他拿了钱财却没有为他办事而气恼,写状子告到了重庆府。有那状子、证据和骇人的刑具摆在他面前,他冷汗直冒,不敢不认罪。万般后悔,诅咒起那个穿麻布长衫的算命先生来。那次,他在路孔寨的大荣桥头遇见了那算命先生,就卜了一卦。算命先生说,乱世黄金盛世古董,你想官升至“阁”,命中还差个“宝”。说了存世不足九枚的“大宋通宝”古钱币的事。他就四处寻觅这古钱币,终于从那古董商人手里敲诈得了这枚古钱币。不想,却栽倒在了这小河沟里。心想,有岳父赵宗大人撑腰,这个坎还是会迈过去的。赵宗派了人来探监,偷偷将一包银钱和那枚古钱币给了他,让他赶快上交赃物求取宽恕。他上交了,反倒被关进了死牢。

大热天,牢房里闷热难耐,蚊虫、虱子叮咬,奇痒难忍。饱暖**都离不得的他苦不堪言,怒气升腾,这一切都是姓常的姓宁的人害的!哼,赵庚弟就是常光儒,是常维翰和宁徙的亲生儿子,此仇不报更待何时。他声言要立功赎罪,讨来纸笔墨砚,疾书了原名常维翰现名勇怀远乃朝廷缉拿的死罪要犯的种种罪行,道明现任重庆知府是常维翰的亲生儿子。他没有写宁德功的事情,他知道,先皇早赦免了他,也没有提宁徙,对她还有隐情。

他这一手毒,勇怀远将军也被关进了大牢。

问案时,他与勇怀远对质,心里恐惧,还是死抓稻草死咬他是死罪要犯常维翰,说了种种证据。勇怀远只好招供,怒骂他不是人,也揭发了他的罪行。“勇怀远将军,不,常维翰老乡,我们大哥不说二哥,现今同是沦落人了。”他走出审讯大堂后对常维翰说。常维翰冷笑:“我已是死过多次的人了,啥都不怕。宣贵昌,我问你,你怕死不?”他背脊发凉:“我,要死我们一块儿死!”

腿上好痒,他抓住一个虱子,呵哈笑:“终于逮住你啦,老子掐死你,掐死你!”掐死那虱子冒出他的血来,他苦笑,面色煞白。狱卒对他说了,就在这里等死。就要身首异处了,欲哭无泪的他想起自己那黄脸肥婆和独生儿子来,临死之前无论如何得见他们一面。也想,夫人会去找他岳父赵宗的,赵宗不会见死不救的。又失望,自己被关进死牢后,岳父还没有来探过监。怨恨赵宗,他实在太贪,总是对自己这个女婿狮子大开口,为了给赵宗和赵宗的后台萧太傅进贡,他更加肆无忌惮地贪,终于贪到这死牢里来。也怨父亲,咋不教儿子学好,让儿子走入了绝路。唉,啥官位、财富啊,人死如灯灭,都他妈是一堆粪土!咳,时光要是能够倒流就好,宣家本来就富,坐吃老本也行,咋偏要去鬼四川当鬼官?现在倒好,要去鬼门关了。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想起了与儿时好友常维翰、宁徙在一起的事情。那时候,他们三人一起玩耍一起打架一起笑闹,无忧无虑。有一次,他攀山岩摔伤了,宁徙心疼得哭,为他包裹伤口。他这么想,心子发痛,唉,人不长大多好!听见走廊的脚步声,看见狱卒领了个提木盒的女人走来,是宁徙!他心里呐喊:“宁徙啊,我宣贵昌真的是爱你的,至今没变……”

宁徙来京后,牵挂晚辈和家中诸事,早想回荣昌县了。可父亲宁德功舍不得她走,非要她等秋凉后再回四川。闲暇时,就领了她和继母赵秀祺去京城的大街小巷转游,还去城郊赏景。

这日,父亲公干回来,叫她到正厅里坐,与她喝茶摆谈。

正厅好大,当间的匾额上刻有“公生明,廉生威”几个大字。她看匾额,说:“爸爸,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得这么做,老百姓最恨不公不廉的官。”父亲点头笑,笑得手舞足蹈:“女儿,你合为父的脾气。”她扑哧笑:“爸爸,看您,乐得像个细娃儿。”父亲朗笑:“为父一生磨难不少,还就是乐观,笑一笑十年少嘛。”坐到她身边,“女儿,有好事情!”她不解:“啥好事情?”父亲说:“为父终于把你妈秀祺通了,她答应你和书林的婚事了。只是呢,我们不能回川去给你俩办婚事了,为父倒还走得动,可你妈的身体不好,我不忍心让她再走这么远的路。”她好快活:“您二老的年岁已高,是不能再走那险恶的蜀道了。”开先,父亲向她继母提到她和书林的婚事,继母是坚决不同意的,她以为无望了,不想她又同意了,“爸爸,女儿回去就与书林完婚,之后再双双来京城拜见二老。”

她觉得多住这些日子没有白费。

父女俩说时,管家来报,说都察院御史魏大人来了。父亲让快请老朋友。魏大人已跨步进门,拱手道:“宁大人,老夫又来了。”父亲笑道,“咋的,还不服气?女儿,去把为父的象棋取来,今日我要连赢他三盘。”她朝魏大人笑:“魏叔叔,我爸爸虚张声势呢。”起身去拿象棋。魏大人招呼:“宁徙,别去拿棋了,我与你父亲改日再下,你呢,且回避一下,我与你父有要事商谈。”管家上了茶来,躬身退下。魏大人来过几次了,她与他熟了,就笑说,等会儿再来,往后厅走,想出门穿过后花园去向继母赵秀祺道谢,传来了魏大人的话声:“宁大人,大事不好!”她听见,一悸,回身到门栏边听。魏大人说:“宁大人,你是朝廷的元老重臣,是我好友,我是冒死前来告知你实情的。我审问的那个人犯勇怀远,其实叫常维翰!”常维翰,她听了一震。魏大人说:“宁大人,你曾对我说过你女婿失踪之事,我这一审案,咳,明白了,此人犯就是你那失踪的女婿常维翰。”父亲惊叹:“啊,真的?我是对你说过他失踪了,其实呢,他十之**已不在人世了,不会是同名同姓吧?”“不是,此常维翰就是你女婿常维翰,他犯的是杀头罪!”说了常维翰的案情,对其遭遇也深表同情。她听着,泪水涌眶,脑子发响,多年寻觅无果,不想他还活着,还竟然娶了先皇的侄女泓玉为妻。这突然的消息将她击懵了,使她悲愤,常维翰,不想你竟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心如刀剜。

父亲送走魏大人后,对了后厅喊她出来,说是知道她在偷听。她泪眼朦朦跨过门栏,走到父亲身边。

父亲抚她说:“你都听见了,维翰他还活着,进了都察院的大牢,初定的每一项罪名都是重罪,弄不好会株连家人。唉,为父担心的倒不是他这个负心汉,是担心会株连到你和晚辈们,甚而会株连到秀祺。”她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万般怨恨常维翰,也为其抱屈:“爸爸,他的这些罪名其实都是被逼出来的。”父亲看她摇头:“他那欺君罪也是被逼出来的?他实是有负于你。”她心子发痛:“他确实有错,不过,他也有难处,他曾对我说过,怕他的事情会连累我们母子。爸爸,您得救他,得救常家和宁家!”又说了她和维翰来川的种种遭遇,呜咽道,“这个维翰,再难也该来看看我们母子,哪怕是捎封家书也好。可他,竟然忘了结发夫妻忘了自己的骨肉!这个世道啊,把好人逼成了罪人。爸爸,您说说,大清就没有王法了?就没有公道了?该治罪的是宣贵昌和赵宗那帮坏蛋,是那帮大贪官!”父亲听着,脸膛青紫,怒发冲冠:“女儿,你说得对,为父是得要救维翰,是得要讨回这个公道!”继母赵秀祺从后厅走来:“老爷,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别担心我,大不了把我这把老骨头扔在这里。你去找皇上,我陪你去,是得把这是非说明白了。”父亲老眼发湿:“夫人,谢谢你有这片心。”

宁徙依到继母身边抽泣:“妈,我也去,我们一家三口都去见皇上。”心里百味俱全,好不容易才得到继母的首肯,同意了她与书林的婚事,可维翰又出现了。维翰,你这个冤家,我还是要来看你。

蓬头垢面的常维翰独坐牢房等待判决,没进死牢的他还抱着生的希望。

魏大人审讯他时说了,从今往后,他私自改名换姓的勇怀远的名字不存在了,恢复其他的本来面目,他乃朝廷要犯常维翰。初定的罪名有匪首罪、杀人罪、潜逃罪、欺君罪。欺君罪乃是他骗娶了先皇的侄女泓玉。他左思右想,前三项罪名都事出有因,可以据理申辩,而欺君罪却是难逃法网的。审案中他才清楚,原来,赵庚弟就是常光儒,是他的亲生儿子。庆幸又惊骇,可不要牵连已功成名就的长子光儒!就想到宁徙,也想到泓玉,想到与她俩生养的儿孙们,仰天长叹。是的,自己是一步一步被“逼上梁山”的,可自己也有大错,实不该为高官厚禄、锦衣玉食而变心。他一直是关注着宁徙和晚辈们的,却始终没去与他们相见。乾隆五年,苗疆平定,他再度被调回青海任职,以保西疆稳定。路过重庆府时,他很想去荣昌看望家人,又没去。泓玉见他一路忧心忡忡,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了。他强笑说,没事儿。很想对泓玉道明情由,又怕伤了她的心,怕破坏了这个美满的家。就把苦果咽到肚里。他是提防着宣贵昌这只疯狗的,没想到这只疯狗终还是咬出了他来。他本是来京公干的,不想进了大牢,泓玉还不知情啊。

牢房的铁门“咣当”响,铁门开了。

狱卒进来说:“常维翰,有人来探监。”

就有个女人进牢房来。光线暗淡,常维翰一时看不清来人,心想,难道是泓玉从青海赶来了?

狱卒关死了铁门。

“维翰。”好熟悉而又遥远了的声音。常维翰揉搓两眼,定睛看,心扑扑跳,血往上涌。是她,是自己淡忘了的结发夫人宁徙!他狠掐腿肉,此是梦耶非梦耶?“维翰,为妻找你找得好苦!”宁徙坐到他身边,打开木盒,取出酒菜。常维翰眼涌热泪,当年他被问斩前宁徙来探监的情景又浮现眼前:“宁徙,维翰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晚辈们!”泪水夺眶。“见面了就是好事,来,先喝口你喜欢的家乡的甜米酒。”宁徙为夫君斟满一碗米酒,捧到他跟前。

常维翰颤抖双手接过米酒,心涌巨澜,仰头饮尽:“好酒!”

宁徙夹了块鸡肉喂到他嘴里:“这是我做的家乡的白斩河田鸡。”

常维翰咀嚼鸡肉:“好吃!”

宁徙用汤勺舀鸡汤喂他。

常维翰连汤带泪吞下肚去,酸肠热肚,颤声说:“宁徙,你咋来了?”

宁徙的泪水才扑簌簌下落,捶打他哭泣:“维翰,你个负心的男人……”倾吐出满腹怨诉。

宁徙责怨常维翰,也说了儿孙辈们的事,说了他们现在的情况。常维翰听着,愧疚万分,也为宁徙和儿孙辈们在川置业发家而欣慰、高兴,更觉自己不能连累他们。哀叹命运不济,要是不遇见老虎不遇见土匪不遇见宣贼,说不定他们一家人会团团圆圆在川过平安日子,远比自己这虽有高官厚禄却总是于心不安提心吊胆的日子强。咳,这样的日子只有待来世了。宁徙想的是一心要设法救他,虽然他有负于她,可他俩毕竟夫妻一场,不为自己也要为儿孙辈们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