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资本倾 销
作者:猫儿怕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054

严俊卿急得在伍府的正厅上团团直转,嘴里不住叫苦。他的妻子伍汉云坐在一旁也是愁容满面,珠泪暗滴。伍汉灵和伍汉峰的妻子汪氏、武汉川的妻子冯氏在一旁解劝。

三人忙问端的,严俊卿情急词穷,言不及义,说了一大堆也是没说清楚,还是伍汉灵较为冷静,把事情的原委情由大致说了个明白。

原来这严寿昌虽然是上海道候补道员,他家原本也是江南大贾,专一收购棉纱纺布,在苏州开有工场(不是工厂),有七八百张织机,数百名雇工。所购棉纱,所纺织的布匹都以“出口”远销西洋为主。

谁知自鸦片战争以后,除了鸦片大量涌入外,大批洋货也络绎而来。据当时的福州将军兼闽海关敬穆奏报朝廷的折子所记:“洋夷除贩运洋货外,兼远洋布、洋棉、…其质既美、其价复廉,…由是江浙之棉布不服畅销,商人多不贩运…”。

究其原因,实是因为英国自工业革命发明蒸汽机以来,英国的资本家已经完成了以机器生产代替手工工场的进程。英国的工业产量突飞猛进,尤其是纺织业,生产能力和产量均居世界第一。而鸦片战争后,英国更是向中国大量输出工业品。仅在战后数年之间,英国输华的商品就比战争之前增加了近四倍。

英国的资本家为了开辟市场,摧垮中国的手工纺织业以减少竞争,不惜薄利多销,甚至以低于成本两至三成的价格倾销。欧洲廉价的棉布、棉纱,充斥着东南沿海市场,使中国的手工工场和家庭手工业遭到沉重打击。

在此大形势下,许多小的工场破产停业,江浙一带的棉花价格大跌,许多农户也弃棉不种。周中华此前所收购的田地也是以棉田居多,就是这个原因。否则以农民之爱惜田地,又怎愿轻易将田地售卖,也是不得已尔。严寿昌及一些较大的工场受洋货影响,这几年亏本较多,如今也只是苦苦支撑。

入夏之时,听闻今年英国天灾频繁,将会造成棉花减产,于是严寿昌和几家大户合股,于棉花收获之季,以较低的价格收购了大批的棉花,拟于近期出货。

谁知英国减产,美利坚国却是丰收。大批洋棉源源而来,其价也低,其质也好。严寿昌等人手上的棉纱、棉布全部滞销。眼看棉农、雇工的帐目已到结清之时,货款却是一个铜钱也没收回。今日早间,严寿昌竟是急得吐血晕倒。严俊卿无奈之下,来寻岳父,指望泰山老大人施以援手,救解燃眉之急。

众人温言抚慰,严俊卿是方寸全无。

就在此时,伍元文、伍汉峰和谢泽回到府中。严俊卿如同见了救命恩人,连忙上前作揖道:“岳父大人救一救小婿全家。”伍元文瞠目不知所以然。伍汉川和伍汉灵给父亲解释经由。

听罢事情的经过,伍元文跌坐在椅上,长叹一声,道:“贤婿,正所谓祸不单行,我这里也是无能为力呀。”严俊卿一时愣住,于是谢泽给众人讲明今日之事。

原来今日伍元文和伍汉峰、谢泽出门拜客也是因为“永和行”遭逢了一件突然之事。“永和行”在广州的生意以茶叶为主,在厦门的生意以瓷器为主,在苏州、上海的生意以丝绸为主。而苏州、上海的主要业务都是与上海的“怡和洋行”所往来。“怡和洋行”是此时在上海的最大洋行,这家洋行从英国贩运棉布到印度,再从印度运来鸦片贩到上海,最后从上海收购丝绸贩运到英国。如是者,获利巨大。

年初之时,“怡和洋行”即向各华商行下了订单,大量收购丝货。到这个月份,到达上海的丝货已有一万五千多包。估计还有不少的丝货正在运来。“永和行”是大商行,共计收购有一千五百多包,只等“怡和洋行”来提。

谁知数日之前,“怡和洋行”突然变卦,说是行情有变,减少收购量,而且大幅压价。如此一来,售者多而买者少,华商行一片哗然。华商纷纷指责“怡和洋行”不守信义,只是因为和“怡和洋行”没有合约,拿他毫无办法。本来众华商行互相约定,不出货给“怡和洋行”。不想昨日,竟有几个支撑不住的商行与之妥协,低价抛售,只图减少亏损。如此一来,众华商行的君子之约土崩瓦解,纷纷抛售。

伍元文大急,四处奔走,呼吁众华商行切勿中计。又赴上海道台衙门和江海关道,指望官府出面调停。官府见事不关己,推得一干二净。奔走一天,全无着落,伍元文是身心沮丧,疲惫不堪。哪知回到府中,又听到亲家的生意也遭逢大劫,伍元文禁不住老泪纵横。

一干人长吁短叹,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出章程。伍汉峰宽慰老父道:“父亲无需伤怀。‘永和行’还有广州和厦门两处的分号,儿子这就去调集资金,以解燃眉之急。”

伍元文叹道:“只恐远水救不了近火。”

谢泽道:“为今之计,只有先从苏州调来头寸,尽力而为了。”

周中华道:“伯父不必着急,小侄这里还有十万两之数,伯父可以全部调用。”

伍汉峰苦笑道:“中华兄侠义情怀,愚兄代父感谢,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况且中华兄还要以此作为办学之资,就不必了。”

周中华慨然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倘若我国的商行都被洋行挤垮,从此万民生计全部操控于洋人之手,小弟便是办了学堂,又有何用。”他一心一意要扶助伍、严等这些刚刚起步的民族资本,因为他知道,民族资本的发展对于国家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众人闻言,对他不禁肃然起敬,在注视他的目光中,亦有一双美目盼兮。

伍汉云一声叹气,道:“难道这些洋人都不穿衣服,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棉纱、棉布运到咱们这里来卖?”

汪氏道:“洋人也许全穿丝绸衣服,要不然买这么多的丝货干什么。”伍汉川的妻子冯氏道:“就是,哪里不好卖,怎么把棉布、棉纱全运到大清来了。”

伍汉川道:“妇人之见,我中华有亿万子民,洋人有多少棉布够咱们穿的?咱们每人多买一件衣服,只怕够他所有的厂子忙乎一年。他们就是知道咱们人多,所以才把这些棉布运来卖的。”

周中华听到这些,只觉得有几个词、几句话在脑海中盘旋。“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市场,中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加工厂。”“劳动密集型企业,”“来料加工”,“外向型经济”,这些个现代的经济语言,在周中华的心中翻腾。

“怎么办?”周中华冥思苦想。伍汉骏见他为了自己家的生意竟连办学的理想都愿放弃,心中大为感动。伍汉骏走到周中华身边劝道:“大哥不必苦恼,这一点小事不算什么。我家在广州和厦门、苏州等处还有许多生意,不妨事的。”

看到伍汉骏,周中华猛地想起那个法国人,这一联想,思路大开。

周中华道:“我有一些计较,或许可以救急。”

谢泽见他目光闪动,似有成竹在胸,忙问道:“中华兄有何高见?”

周中华道:“我这个方案,或许连严老伯的生意都可以帮助。”严俊卿一听,急道:“中华兄快说,究竟如何?”

周中华道:“但不知‘永和行’现在还有多少资金?”

伍汉峰道:“‘永和行’向来以苏州、上海这边的丝绸生意为最重,大部分资金都压在了这里的货上,目前现银只有五万两之数。”谢泽道:“苏州那边或许还能筹到二十万两,只不过要等十日之后。”严俊卿苦笑道:“我家只余下了二万两银子。”

周中华又问伍汉骏:“贤弟可知那法国人现住哪里,他的缝纫机要价多少?共有多少台?”伍汉骏道:“此人好像住在公馆路一带,至于那个缝纫机,一台总在八百两之数,约有二百台左右。”

周中华深吸一口气,然后道:“那我们就赌一赌。不知伯父愿不愿意相信小侄?”伍元文见他说的斩钉截铁一般,不由得豪气上冲,道:“看贤侄收购田地一事,老朽就知你非池中之物。好,今日之事,全部由你做主。老大、之华、贤婿,你们全都要听中华的安排、调度。”众人本以为已无路可走,尤其是严俊卿,此刻见尤有一线生机,而主事之人又是这个“神奇”的周中华,不由得又充满希望。

周中华道:“就请之华将‘永和行’所有资金交给三弟,各位在此等候,待我和三弟去去就来。”

带着十五万两银子(银票),周中华和伍汉骏很快找到了那法国人。日间,那法国人与英商交涉了半天,那英商只愿出一半价钱购买他的缝纫机,因为压价太低,所以未能成交。周中华忙让伍汉骏与之谈判,伍汉骏小心出价,那法国人也已无心再拖,因此一拍即合,最终以五百两银子一台,总计十万两银子全部收购了他的机器。还有一样,出乎周中华意料之外,那法国人还有两个技师,五个熟练女工,全是从美利坚购买的黑奴。周中华又付了五千两银子,全部接受。那法国人感激非常,连连致谢。

回到伍府,已是晚饭时候,众人竟都未进食,坐等消息。周中华喜道:“事情已成功一半,接下来还要仰仗各位。”

周中华问道:“不知几位嫂夫人女红针线如何?”

伍汉川笑道:“大哥岳父乃苏州织造的掌案,大嫂家学渊博,于这女红针线无一不精。”

汪氏羞道:“二叔取笑,其实汉云和冯妹妹刺绣的功夫也很不错。还有三妹的女红,尤在我上。”

周中华道:“这就好办多了。小弟有几款服装样式,俱是洋人所好。只是小弟愚钝,会说不会做,如此劳烦几位嫂嫂,嗯,还有三小姐。”

伍汉灵道:“兄长为伍家分忧,小妹如能效微薄之力,敢不从命。”

于是周中华一一分派人手。伍汉川和伍汉骏负责搬取、安装、调试缝纫机,地点就在本来留作学堂的那块地上。严俊卿负责在那块地上搭建简易工棚,越快越好。伍汉峰和伍汉云负责雇佣上海一带的女工,会女红者优先。以三班制考虑,加上辅助工,共需近千人,工钱丰厚,先由黑人女工进行培训。谢泽负责把严、伍两家的棉布、丝货调到“工厂”。

周中华又描述了数款服装样式,多是现代的西服、休闲、牛仔等款,强调尺码要大。汪氏于服装实有天赋,伍汉灵也是心灵手巧,竟然把周中华所说的款式连夜一一做出。其中甚至还有内衣(背心式)的样式,周中华描述用途时,支支吾吾,甚是尴尬,二女也是忸忸怩怩,羞红了脸。

原来周中华触机旁通,竟想到在这个时代办一个服装加工出口企业。当是时也,纺纱、织布诚然可以用机器,然而做衣服,即便是有缝纫机相助,还得靠手工为主。便是到了现在,大体亦然。周中华想,现在的(指道光年间)工人工资怕是要比一百多年后还要低些,发扬中国的劳动密集型特色,与洋人打一场经济仗,应该是胜算多多。

服装样式一出来,周中华就命汉骏拿到工厂去,让那五个熟练女工照此制作。

次日,众人来报,各项事宜进展顺利。周中华又分付伍汉川和汪氏、伍汉灵制作一些精美刺绣样式,以之点缀在丝绸内衣上。

伍汉川平日于书画一途颇有建树,没料想他的“大作”竟然要远渡重洋,而且是为女子贴身衣饰而作,伍汉川只是摇头,无奈答应。

周中华又命伍汉骏将样品服装,每款两件,到怡和以外的沙逊、仁记、琼记等洋行介绍、试穿。尤其是美利坚国人开的迪克洋行,一定要多多推荐。一待洋行要货,工厂全力生产。

等了约有一天半,尚无消息,诸人都有些忐忑不安。谁知到了第二天下午,伍汉骏大喊大叫回来。各家洋行居然都有订货,尤其是迪克洋行,品种最多,要量也大。至于其中的丝绸、全棉内衣,迪克洋行更是要全部包销。

喜讯传来,人人为之一振。工厂的招工、培训也非常之快。周中华和伍汉峰、伍汉骏、谢泽连日忙于签订合约,估计总价在二百万两,仅定金就受了三十万两还多。谢泽又从苏州调来二十万两银子。广州和厦门也飞鸽传书告知将尽快调头寸过来。

工厂连夜开工,虽然开始之时女工们还不熟练,但时间一长,便显现出中国女性勤奋、好学的天分。生产量渐渐提高,质量也逐步稳定。工厂是先开工,后挂牌,颇有现代“先上车,后补票”的意味。厂名就定为“永和服装厂”。

严寿昌老爷见事有转机,病情也有了起色。不想伍元文于舒心缓解之后竟然病倒,医生诊断乃连日操劳,心力憔悴所致,要多加修养。

这一日,周中华忙里偷闲,到郊外打了一只野雉(用的是他自己的手枪)。回到伍府,亲自熬成汤后,端到伍元文的房中给伍元文进补。在他的心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和状况,让他和这个老人有一种亲近之感。尤其是伍元文如此信任他,把家中生意全然交由他打理,周中华甚是感动。孤身一人在这十九世纪,心中不免思念父母,这份思念竟转化为对这位老人的关怀。这几日生意有了起色,周中华就不再过问,全然由汉峰和谢泽去操办。今日,他就是特意去为伍元文打来这只野雉。进到房中,只见伍汉灵刚好在伺候伍元文吃药。

周中华见伍汉灵在,颇感尴尬。放下汤碗,略微说了几句,便告辞出来。走到门边时,只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目送自己,周中华心中一阵乱跳。

走到厅上,伍汉峰和谢泽正好在找他。伍汉峰道:“贤弟,今天有好几家华商行的管事和东家来见父亲,都被我挡了驾。”

周中华道:“他们来干什么?”谢泽道:“‘怡和洋行’开给他们的价钱太低,而且还有大量的货根本出不了。他们来找伯父,希望老人家能帮他们一把,把货拿下来,救一救他们。”

伍汉川刚好在旁边,插话道:“不行,当初父亲叫他们不要出货,联合起来对抗‘怡和’。就是因为他们各有私心,才会被洋人利用。现在知道来求我们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正议论间,严俊卿也来了,说道:“各位兄长,你们看着该如何是好。”一问之下,原来也有不少收购棉布的华商行到严府请求帮忙解决他们手上的棉布。

伍汉峰和谢泽都看着周中华,等他的意见。周中华站起身来,在厅中兜了个圈子,转过身,以手击案道:“这个忙,我们要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