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苍门——扇 终2
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949

之后便是三五日内,便有一场小聚,无非还是在怡情赌坊指点三国,演绎那些千古风|流的青史人物。红袖仿佛是个闲人,少白每来赌坊,都会得他一早满怀欢喜地整局以待。月余之后,少白索性向双亲招呼了一声,不再回去苍山的驻地起居,而是住到大理王城之内的点苍别院,几乎日日,都会同红袖去到怡情赌坊,博弈几局。

公子少白,他便是点苍门主柳白与爱妻陶漪的独子,点苍门这一代的少主——柳浪。“少白”二字,却是他的表字。此人既是江湖儿郎,双亲又是那般识文断字、闻琴解佩的神仙眷属,他自家的态度行止,自然也是亦狂亦侠亦温文。然而出入市井,少白素来沉静内敛,玩起牌局更是时常不出一言,便已决胜无双;对比红袖口中不停地叽叽咯咯,却向来输得惨不忍睹,二者当下一较,当真鲜明已极。他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便教红袖深以为乐,贪恋不已,于是不时出言引逗,相熟之后,有时愈发是口没遮拦。

这一夜赌坊之内,过得子时,客人愈发显得稀疏。他们这一屋里,除却彼此二人,也没了别个。红袖犹是对牢鸾镜,描画自家面具之上,那张苍白妖丽的容颜——也亏得他画技甚妙,笔致之间,又有一番别样魅|惑。他赏给牌佣的那些钱财,出手也甚大方,怡情赌坊本来亦爱作些附庸风雅的张致,乐得由他这样的客人随性折腾。

少白一边饮茶,一边玩着手中折扇,自顾摘了面具。他抬眼看着,那镜中的他,在面具的左颊,开始绘一只翩然的蝴蝶,这一壁自家心底的念头,却是:这一张面具,便是绘出怎样的春风颜色,想来亦是不及,那面具之下的容颜半分。

“没人来了呢,红袖。”少白轻声开口,对着闻言转身看向自己的、那一张妖花冶蝶的面具懒懒一笑,抬手递上折扇,“画得这般好看,帮我在扇子上也题几笔,可好?”

红袖闻言接过折扇,也自卸下面具,把那折扇在手里掂上一掂,打开看着,摩挲了一番,笑道:“这是什么神兵?竟似大巧若拙——我是看不出有什么的,然而却直觉,少白这物事,必是妙品。”

少白轻笑:“那便请红袖品题一二。”

红袖闻言嫣然,拈着螺黛在指间转了一圈,回眸对少白笑道:“那少白别看我,我一紧张,若是一个品题不好,可就给少白添堵啦。”

少白一笑起身:“那我去庭院里踱几步,一会儿回来看你。”

红袖一脸纯良,乖巧地冲他点了点头,目送他出了屋子,随即邪恶地笑了笑,螺黛一挥,洋洋洒洒在扇面上大书四字:公子少白。

……

少白看着扇面之上,四个因折痕而笔画断裂的“潦草”,心中叹息苦笑,端得万分无可奈何,然而面上,却只一声干笑,不动声色道:“红袖好一个春秋笔法,少白……受教了。”

红袖犹是一派纯良欢喜的模样,宛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水晶琉璃肝肠,欢声道:“那少白认可就好嘛,时候不早了,咱们这便回罢!”

——我今次可是认栽了。

次日回到点苍驻地,少白在自己独居的踏浪轩中,又一次打开那柄被红袖“品题”得惨不忍睹的折扇。原来这面折扇,却是当年少白的双亲结缡之时,洞庭名剑山庄的唯一传人莫焉则,以其造诣无双的匠心妙手,精心打造而成的一对防身奇物,特意赠与柳白这位使扇名家,作为新婚贺礼。这对折扇看似平平无奇,仿佛不过亦是纸衣竹骨,然而草木之内,却是糅以冰蚕之丝、合金之铁衬里,端得暗藏玄机,坚韧不凡。少白看着扇面,不禁又是一声长叹,说不得只好将折扇合起,郑重放入案前的一只紫檀木匣,怏怏将其束之高阁。

“爹爹,娘亲收着的那柄「扇•终」,孩儿可否,也拿去用着?”沧浪亭中,少白向父亲道出此言,思及红袖那几笔“潦草”,终究还是有些尴尬。

柳白也不多问,一边看爱妻新录的琴谱,一边饮茶,闻言笑道:“浪儿同你娘亲去索便是,左右以后、还不都是你和你的那位意中人的?”

——意中人啊……爹爹还当真是向来开明到澹泊。少白执着方从娘亲那里取来的另一柄折扇,想到被红袖糟蹋了的“扇•始”,纵然是素来淡定的性子,此番犹是嘴角一丝抽搐。

——再不能被那个鬼灵精作弄了!苍天,我怎么会认为这人有一刻是正经的,唉。

这一日玩到华灯初上时分,红袖这屋忽而来了一位女客,甚是稀奇。众人起先,都只顾着各自的牌局,那位姑娘的入座前后,谁人也未多在意。三五局后,但闻姑娘一声略略慵懒却又不失洒脱的轻叹:“唉,回回都是人家第一个阵亡,当真笨死了。”

众人闻言俱愕,方才留意到座上竟有女客与局,自是皆大欢喜。再度开局之后,气氛渐次热烈,又是三五局后,对局尚未终了,一位青年便开始向刻意姑娘搭讪,红袖自然不甘堕后——他本是千伶百俐巧舌如簧之人,偏生对着女子,更是别样深情也似。少白听得有趣,也自开口促狭两句。那青年原本,也还堪算是个持重之人,此刻听闻红袖这般秾辞蜜意,妙语连珠,连抢白带调笑地戏弄到自己身上,不禁面红嘿声:“起先还说在下是个登徒,原来屋主公子并这位少白公子,才是真正的如狼似虎哟!罢了罢了,在下可不敢与二位相争,只要姑娘不恼,你二人便是为夺美阋墙,旁人也是管不到的。”

红袖兴致正浓,一话赶一话,一时便口没遮拦地轻狂起来,但闻他邪魅一笑,然而那笑声之中,几多明媚竟仿如云舒雨霁,皎月当空一般似水澄澈,却是任凭谁人也难道得分明:“哈哈哈哈,这位公子服输便好,姑娘是我的,少白更加也是我的!少白才抢不过我呢!”

这话委实轻薄太甚,然而姑娘只是一声嫣然轻笑,丝毫不以为意——想来这位姑娘,亦是飒沓江湖的情怀秉性,从来不计较不相干的狂蜂浪蝶有什么口齿轻薄。

同座之中,有其他牌客看得有趣,遂也来插话玩笑道:“原来红白公子却是一家,有趣有趣。”

然而那位青年听得红袖彼言,又闻旁人此话,却是声调一变,言语之中,尽是不加掩饰的深深厌恶:“我道如何,原来却是一对断袖。在下没得脸来,同这等人物并席——姑娘海涵,各位海涵,恕在下不奉陪了!”话毕,其人也不待牌局终结,便冷冷拂袖而去,留下一众座上之人,一时间愕然无语。

与座众人见得如此尴尬景况,少不得各各咳嗽两声,各自前后离席出屋。那位姑娘倒是还未离去,却是离了自家座位,在席间来回走着,翻看众人揽在手里的那些余牌,想是在推演,若此局顺利终结,她自家究竟有没有一个赢局的可能。

红袖本是性情狷介之人,丝毫便不理会旁人揣度言语,眼见局已不成,便自转过身去,饮茶剥些干果来吃。少白这局恰恰又是主公,之前又不小心错伤忠良,这局便是能够终结,想来也是不能赢的。于是少白懒懒开口:“唉,怎得总是错陷人臣于不义呢,太昏庸了,求安慰。”

姑娘闻言,一声轻笑,犹未出言,却闻红袖插口道:“那我祝你和姑娘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姑娘闻言一愣,并不为他这等疯言疯语生怒,却是心中莫名一动,回身去看少白。

果然,少白看了红袖一眼,低眉浅啜一口茶,淡淡道:“胡闹。”

红袖眼波一转,纵然是覆着面具,亦是能够看得出,那一双翦水瞳仁里面,端得向少白抛出了怎样的一派白眼相向。他的声音慵懒轻|佻,分明是朗朗的少年声线,声音里那一丝故作的娇媚,却也并不惹人悚然嫌恶——至少,姑娘是这么认为的。

但闻他道:“我都祝你和姑娘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啦,你还想怎样?”

话到此刻,姑娘便是再不着恼,也端得是很有些尴尬了。少白闻言,亦是有气:方才局中玩笑,众人不俱是各各邀宠也似,原是红袖你自己先要不甘人后,一力与姑娘搭讪,我却不过是为着帮衬你几句而已,如今却一味牵缠到我身上,却是什么道理。

少白心下,已是几欲抚额叹息,面上却犹是淡淡。他摘了面具,向姑娘歉然一笑:“姑娘海涵,别听他乱讲话,哼——”最后这一声“哼”,却是对着红袖的。

“哼!!!”谁知红袖丝毫不肯让步,又道一句,“祝你们永结同心,我回头是岸。”说完便是身形翩然一转,竟已杳杳无踪,屋内没了身影。

一时屋内冷场,少白微微一哂,自嘲道:“让姑娘见笑了,他……是这个样子的,在下此番,便是再说什么请姑娘海涵之类的话,都自觉厚颜得紧。”

姑娘洒然一笑:“不妨事,只是我没有被吓跑,那位公子倒是被气跑了,倒让我觉得很有些过意不去呢。”

少白打量她一眼:“姑娘不是大理人氏,这般潇洒的气度,少白心折——”他回眸看一眼方才姑娘座上置在一旁的别号,一笑开口:“「如果,然后」?在下柳浪,表字少白。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茹然。”姑娘笑着答道,“不知那位红袖公子,如何称呼呢?”

“哦,红袖的姓氏,是大理国国姓,并没有什么字号的,又或许,他有,亦没告诉过我。”少白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哦,这样。”茹然在心里把红袖的名字颠来倒去念了几遍,不觉有些想笑,却又叹息不得,再看一眼少白浅浅淡淡的态度,想到红袖方才那句“你们永结同心,我回头是岸”,一时不觉,倒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