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瀛府——弓 愁8
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003

十一月后,沈虞陪同身负上命的虞允文离开建康,前往芜湖,督促李显忠交接与王权的代将事宜,而后虞允文先于李显忠一步,前往采石犒赏三军。

两人来到采石驻军之处,但见完颜亮已在江北筑起高台,当空扯起四面大旗相对矗立,其势盛气已极。而四野环顾之后,但见敌骑充斥,虎视眈眈;而我三军将士,却是大多解鞍卸甲坐于道旁,神色疲惫,惨淡之态,莫可形容。询问之下,二人这才知晓,由于上命代将一事,此时王权已经离开采石,而李显忠尚在芜湖未至。群龙无首,又闻谍报完颜亮已于前一日临江登坛,刑马祭天,与众盟誓,约以明日济江。

虞允文低声向沈虞叹道:“倘若三军如此坐待君锡前来,恐怕国事有误。”

君锡是李显忠的表字。沈虞闻得叔父此言,问道:“叔父是要召集诸将议事么?”

虞允文颔首:“就这样吧。”

主帐之内,虞允文示以众人朝廷此番所运犒赏之物。他环视众人,缓缓道:“加官授禄,皆在眼前,只待各位此战建功。”

诸将闻他所言,情知虞允文欲主此役,群情激奋,热血沸腾之下,纷纷请以死战。调度安排之后,众人散去,仅有两三侍从相随左右。其中一人开口:“您所受之上命,只是犒师,而非督战,若有小人从旁进谗、蛊惑天听,道您此番越权代职,您又当如何是好——听任其诽谤么?”

虞允文淡然一笑:“危及社稷,我辈安能避身以求独善?”

那侍从还待开口,虞允文却向他略一摆手,凛然道:“克复神州,非为王室,而是为此苍生——纵然最后犹作楚囚,也知三户亡秦,至死不忘!”

“断有丹心持峻骨,九千谗毁拒胡尘。”沈虞在一旁低低吟道,他看了一眼叔父,又复自言自语,“若是当年岳鹏举,也能在外不受上命,直捣黄龙,该有多好。”

侍从已经退下,沈虞看着沙盘上纵横凌乱的格局,轻飘飘地向虞允文道:“叔父,三军荣辱,叔父如今既要一力担起——沈虞在此,便誓与三军,共此存亡了。”

虞允文霍然抬首看向他,目光灼灼:“阿昶——”

“叔父,明日作战,我不在您身边保护您了,您多珍重,且看我为三军先锋,一定为您取得这一战的胜利。”

他话音落尽,再不看向虞允文一眼,自顾飘飘摇摇地向帐外走去,麻衣扶风|流雪,行意宛如凌波涉水的谪仙人,然而他说,他欲为先锋,欲灭敌制胜——他欲与三军,共此存亡。

“阿昶!”虞允文蓦然喝住他,一丝痛惜深深隐在眉间,“你忘记叔父的话了么?你忘记之前给叔父唱过的歌诗了么?你说君要臣死——你自己接的后面一句是什么?你数次提及岳鹏举——你自己,如今却又要如何做?”

“歌诗……”沈虞一声轻笑,低吟,“许结缡兮相思永,祝长生兮诔断萍。别春闺兮留青冢,战千秋兮万古铭。是了,我那歌诗,原道即别春闺,必当留得青冢,以全佳人祭奠,若战千秋,也需留下万古声名,以为后世铭刻——只是,叔父,我那不过是唱着玩儿的,更不干岳鹏举什么事。”

他回首,望定自己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叔父,声音既轻且清:“叔父教诲,虞昶莫敢言忘,只是,非我不留青冢,三军将士俱在此役,他们当中,又有几多人,可以被后世铭记。”

他终于呼出自己作为虞氏原本的那个姓名:“我虞昶,虞怀刃,孤身江湖,无名白衣,我不欲谁人记我,只盼此刻被人提及,是被唤作虞昶怀刃,而非沈虞穑斋。”

他抽出腰间佩剑,看向虞允文:“既然叔父曾经误会虞昶歌诗里玩笑之意,虞昶在此,便为叔父,再歌一曲《满江红》罢。”

他弹铗,声起,所歌之词,正是那时泉城春郊行猎,与辛党二人唱和之作:

“是处神州,谁人辨、胡笳汉月。狂愁聚,便禁风雨,忍禁鹈鴃?破虏仍惭疆土碎,离魂可祭家山裂?待何时,付此少年头,斟狼血!”

上阕方歇,他念及家国南北拆裂至此,故人中道断绝,不禁悲从中来,忧伤如沸。一时间,他狂兴忽起,携剑飞身出帐,剑势淋漓,且歌且舞:

“长淮炬,中原别。君王狩,黄粱灭。记青郊盘马,杜鹃凄绝。为许娲皇重采石,而今誓补金瓯缺。寄白衣,磊落葬清江,休华发!”

那下阕之词,已被他改作激昂。“采石”一句,语带双关,长歌之下,尤显照人肝胆。三军将士为他一身风华所感,声势所撼,纷纷振剑相和,仰天长啸。士气如此,他情怀久荡,收剑回首凝望帐前负手而立的叔父,彼此眼中心中,俱是火热。

——叔父,您以一介书生之躯,天命衰朽之年,一穷至此,都毅然抛却一身独善,欲以一身穷白,济此天下于存亡旦夕——大敌当前,大难来临的这一刻,您都没有片言的退却,我虞昶,又怎敢退却?

——坦夫、竹溪,那时,我道“纵使娲皇重采石,也应难补金瓯缺”,可是如今,我却寄望你们在这些未来的时日里得以知悉——采石这一战,我宋军,一定会胜利。

第二日,完颜亮亲自指挥数百艘战船渡江南来,宋军以不足两万之众,对抗金兵四十万大军。虞允文早已命诸将列阵不动,兵分战船为五路御敌:精兵藏于其一,驻于江面中流;其他四路,两路驻于东西两岸并行,两路藏于暗港之内,以备不测。宋军众将士殊死作战,中流战船的将士以轻艇破水直冲敌阵,撞沉金兵战船无数。

虞昶身在中流战船最前,战事方起之际,他便以蓬瀛府武学之中,无上精准冷厉之射术,每发一箭,必然制敌于死地。除却军中硬弓,他本身亦携有师门劲弩及长戈利剑,便于扶救周围将士、游走战隙之间。轻艇接连破阵之后,金兵半死半战,攻势却显得愈发疯狂。暮色将近,虞昶极目冷冷眺向金军主阵,而后趁着身边将领略一分神,长身凌空跃起,几个起落之后,飞身扑上最后驶向金船阵列的几艘轻艇中的一艘,怒箭疾发,身随轻艇一齐没入金兵船阵之中。

“阿昶——”那凌空起跃之姿,宛然有着仙人欲归玉宇琼楼的泠泠风华,其势亦凛凛。虞允文看着他箭矢用尽,长戈厉舞,看着轻艇撞向金船,与敌俱碎,看着他身形一震,似负重伤,如冷鹤折翼般堕入滔滔江水,只觉自己心神俱碎,恸不可当。

夜色降临之后,金兵由于怀疑宋廷援军来到,终于收兵遁去。虞允文命将士以劲弓追击,将其大败。时至夜半,部分将士分兵设伏于水陆各处,天明之后,金兵果然前来再犯,宋军夹击复战,一把烈火烧毁金船三百余艘,又将金兵打得惨败归去。宋军两战两捷,破敌五千,俘敌亦五千。完颜亮遭此大挫,一怒焚毁所乘龙车,引兵奔赴瓜洲而去。

虞允文在江边祭过死难将士之后,心情沉痛地回到营中。他挥去左右,进得帐内,却见虞昶穿着一身宽大的粗布冬衣,正倚在榻前低低咳着,怀抱手炉取暖。

闻他进帐,虞昶抬眼向他一笑,也未起身:“叔父。”

虞允文惊喜无言,上前扶住病态懒懒的青年,喉间微哽:“阿昶!”

“叔父,我回来了。”虞昶咳了几声,笑着抬手轻轻抚了抚叔父湿润的双眼,“让您担心了,叔父。乱世如此痛苦,战场如此无情,活着,又是如此艰难的事情——可是纵然艰难,我却如何不曾珍惜——纵然命悬一线,纵然气若游丝,我也一定会为这一场生之浩大,尽我所能,万千郑重地多活一刹,便是一刹。”

——“我要见证这场战事的大捷,我还没有见到完颜亮死亡的盛宴,我岂会、就此甘心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