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秘密
作者:檀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974

入席之前,布政司使陈汝茂把袖里的那一根玉筹放回太监李玉义手里,刘瀚与张明远也随即把身上那半根玉筹递回给了太监李玉义。。李玉义把这两玉筹交给了随从太监,几个人在转递着两根玉筹时均无出声心照不宣。随从太监捧着两根玉筹,交给了胡松奇。

胡松奇这次不把这玉筹递给了吕钟成,而是笼入自己袖中,向吕钟成笑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吕钟成那沉静的脸上看到胡松奇这个举动及说了这句话,居然现出几丝难得的感激,向胡松奇点点头,没有说话。

太监李玉义与几名官员都看到了胡松奇把两根玉筹笼入了袖里,听到他说这一句话时,均觉得有些古怪——

谁是君呢?又食谁之禄呢?

只是胡松奇年少,这番口不择言,李玉义与陈汝茂等人均没有放在了心上。

至于这一席饭,除了胡松奇,没有一个人是吃得痛快的,各有各心事。

“九珍武山鸡,这鸡在湖广武山才有,白鸡乌身,用九种上品珍药,文火熬足十二个时辰。陈大人您是泰州人,得尝尝……”一席饭里,太监李玉义劝着诸位好吃好喝,还拿出了一罐从宫里面醋酒局提来杭州的汾酒,席上诸人饭吃得不多,这一罐子老汾酒倒是都给喝得个底朝天。

在席间,李玉义递来了织造局下派的文书,让胡松奇与吕钟成两人签了。胡松奇快笔一挥便签,爽快无比地按了手印。吕钟成签字与按手印时手却颤得厉害,胡松奇看出了几分跷蹊,不动声色吃饭喝酒。

这一笔生意,无论前期需要投资多大,在出货收钱那时,仍然是明赚的。除去封存去兵仗局的七十万两银,加上购丝及织造,成本九十万两左右,到明年开春交货给西洋商人,自己与吕钟成仍有着十万两银的收入。给宫里织造,从购丝到织造,都无需赋税——

这一笔帐,自己算得出来,吕钟成更是算得出来。那么他为何在接到这一把筹子时,如丧考妣……更在签名画押时,脸都灰了?

胡松奇大快朵颐之际,心里想着这一个问题。吕钟成他知道了些什么?

吃了半个时辰左右,陈汝茂与刘瀚先告辞离去,杭州知府也随即告辞离去。

李玉义醉在席上不起,随从太监扶着他进里堂,胡松奇与吕钟成虽然也喝了不少,但还不至于醉得走不了路,各喝了一杯浓茶之后,便由随从太监带着,一同走出织造局。

时间已经过了戊牌,门外微雨细飘。

胡六在门房里等着胡松奇,见胡松奇路走得不直,知道他喝了酒,打了伞扶着他下了台阶。

胡松奇上马车时,见吕钟成坐在了织造局的门口石阶,细雨打了他一头一脸。吕钟成正把袖里的那一把玉筹子郑重其事装入一个小袋里,揣入了怀中。背后的那扇大门正缓缓关上,门房里并没有他的车夫在,门前也没有小轿子在等。

胡松奇瞅了他一眼,便马车里钻去。

“三舍——”吕钟成在石阶上大喊,喊声出奇的大。

胡松奇探出头来,望着坐在石阶上大喊的吕钟成,没有说话。

吕钟成整整头上六方帽,抖了袖子向马车一揖到底,喊道:“三舍,您得带上我啊。”

胡六不明就里,望望吕钟成,又望望胡松奇。

胡松奇眯了眼,隔了半晌才说道:“上车吧。”

做为杭州第一富商,前来织造局赴宴连一名随从也没带,也没有马车与轿子代步——

此时在细雨里,平时高洁儒雅的吕钟成显得老态龙钟,弯着身子缓缓走向马车,上马车时迈了一只脚,几次用力都上不去,胡六一把把吕钟成抱上了马车。

“先到吕老板家门口。”胡松奇向胡六说道。

“咤!”胡六喝开了马,马车缓缓走着。

江南织造局,李玉义寝室点上了一支油灯,灯火昏暗。

李玉义喝着一碗汤,抖开了一张纸,看着纸上的章印及文字发着怔。

随从太监在一旁讲着吕钟成在门口喊的两句对话,最后问李玉义:“干爹,吕钟成签字时孩儿看着不对劲,难道这吕钟成知道了一些什么事?咱织造局里的人,知道这东西的,除了干爹,就是孩儿我了。吕钟成这厮再如何警觉,也没可能知道了这一件事。”

李玉义轻笑着,把手里那一张与西洋商人签好的契约收入怀中,笑声越来越大,随从太监开始跟着陪笑几声,最后时只是傻笑着不知李玉义到底发现什么好笑。

李玉义阴细着声音:“是啊,除了你,就是咱家。那吕钟成又怎么会觉察呢?”

随从太监一听魂飞天外,‘扑通’跪在了地上,慌忙道:“孩儿的一片赤心,干爹您清楚的啊。”

李玉义看着跪伏在地上的随从太监,又把怀里的那张纸抖开,看了一次这个契约,契约上写着:吕宋商人艾马尔向大明帝国买上品丝绸二十万匹,现银一百万两折黄金一万两一次付清,明年开春于浙江市舶司提货。下面有着李玉义的签名及市舶司与织造局的公章,也有着吕宋商人艾马尔的签名与公章。

载着七千两黄金的漕船六天前已经从杭州出发,估摸着十天后便能到达京师——

湖广云贵四省采木供工部修建三殿之资,预算是白银二百万两,户部底子在嘉靖三十年来已经被掏空,各地赋税上交户部的银子常是没入库便已经被内阁支使出,就算是拆东墙补西墙,也终有一天面临无墙可诉的境地——

此时的明王朝,正面临着这个窘境,打仗要的钱如流水,宫里修殿要的钱如流水,各地天灾所需的银子如流水,而田地、盐铁、茶马、丝瓷等所能收的税钱又是历年锐减,不是真正少了,而是在户部有帐可查的数目一年比一年少,都跑官吏口袋里。

在这一笔生意在谈时,官里便给李玉义下了一个密旨,这笔生意必须把所有钱前期收起了,从漕河直接送往户部,再由户部调给工部资建三殿。

总而言之,这笔生意,西洋商人是已经把钱付清了,而钱是被宫里拿去修建三大殿了——

至于接这笔生意的商人,除了明亏这一次的生丝与织造工之外,还要亏多七十万两银子给胡宗宪的浙江兵仗局!

李玉义手里拿着黄锦今天的那一封密信,心里几分忐忑,又有着几分敬服——

不送往户部,直接封存浙江兵仗局。四老祖宗的水准就是高啊。

至于吕钟成,若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境地还好;知道了,也料他搞不出什么花样来。

李玉义想到这里,柔声向伏在地上的随从太监说道:“主子难,四老祖宗也难,咱在这里能帮主子和四老祖宗挡少一点风雨便挡少一点。咱都是没根的人,除了对主子忠,对四老祖宗忠,其他的都是虚的。吕钟成一直来私下都没少给咱局里人塞银票,咱家都瞧在眼里,也不说你们。你们是我孩儿,吕钟成也是,这里若不是遇上这个大难题,也不会让他背上这一个担子。”

说着叹了一口气,滴下几滴眼泪,又轻声说道:“你跟着咱家,也有七个年头了吧?”

随从太监抬起头,望着李玉义那平静似水的脸庞,惊惶慢慢爬上随从太监的脸,忽地左右开弓地打起自己的脸来,‘啪啪’脆响不绝,几巴掌过后,口鼻处便渗出了血来,随从太监边打边哭:“孩儿绝没有把此事透风给任何人,干爹明鉴啊。”

“来人哪。”李玉义尖细着声音喊了一声。

院里两名随从太监应声入门来。

李玉义柔声道:“把陈十三拉下去,板六十。”

正在左右开弓掌着自己嘴的随从太监,看见李玉义那只摊开的右手正慢慢收紧,握成拳头,拇指收在拳头里——

正是‘打死’的讯号!

“干爹饶命啊!干爹——”随从太监陈十三扑到了李玉义的脚下,死死抱住了李玉义的脚,嚎陶大哭。

两名随从太监大声应是,从李玉义脚下扯开了正大声喊饶命的随从太监陈十三,拖着往院落里去。

半晌后,织造局后院落里便响起一声声凄厉的喊叫。

一名随从太监拿着棉布,把李玉义寝室地上的汤渍抹干,又捧来了一碗浓茶。

二十板后,院落里的嚎叫声便静了下来,只有重重地如击败絮的‘啪啪’声连绵不绝。

“那名吕钟成送来的娘皮儿呢?”李玉义问随从太监。

“唱完曲儿,便送出去了,住在正气浩然楼。”随从太监把茶捧给了李玉义。

李玉义缓缓喝着茶,一丝倦意上了眉头,柔声说道:“出去吧,从局里拔出银子,找一副好棺木,把陈十三好好葬了。”

杭州城西,马车从苏堤上经过,西湖里画舫丝竹声遥遥传来,伶子那连绵不绝的唱曲在马车里听得如虚如幻。

胡松奇掀开了侧窗帘儿,望着杨柳后那灯点明亮的画舫,沉默着。

自上车来,吕钟成便不再说话,而胡松奇是知道他有话要说的,便等着他开口。这一次的买卖,胡松奇已经隐隐想到了其中的关键,此时就等着吕钟成开口给他解惑。

而吕钟成在车上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

当马车经过苏堤,听到湖上画舫传来的乐曲声时,吕钟成心有所动,凑到了胡松奇身旁,在侧窗旁张望着湖上画舫。

胡松奇在他凑上来时,便避到了一旁,整个侧窗都让给了他。

“三舍,你看不起我?”吕钟成把窗帘挂起,马车里透进了几丝光线,望着胡松奇那模糊的轮廓,认真问道。

胡松奇笑了:“只是跟你不熟,绝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吕钟成脸上现起笑容,说道:“看不起才是真话,我本是一介机户,若不是胡部堂肯纳我妹子做妾,我也不能沾上织造局的边,若不是认李玉义做干爹,也不能接下了织造局的生意。三年啦,三年……”

胡松奇发自真心地笑了:“你还是叫我松奇吧,我以后叫你舅子。”

吕钟成轻声笑道:“去正气浩然楼吧,我把事情跟你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