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狼心
作者:Noodle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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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北方,8岁那一年,夜里村子遭了土匪,除了一些男孩子,余者悉数被杀,屋子烧光,鸡犬不留。这些男孩子都被带走,去了关外一处山谷,百里之内,没有人烟。”段轻云的神色木然。

也许因为这个回忆已经折磨他太多次,已经把他的痛苦磨出了茧子。

燕碧城仰头喝了一杯酒,“灭绝人性。”

“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像我一样的孩子,竟然有上百个。”

“我相信他们的际遇,完全和你一样。”

“所有这些孩子都在那里列队,轮流着询问年龄,我虽然已经八岁,可是生来家贫,吃不饱饭,所以身材瘦小,看起来也许只有六岁的样子。”

“想必这反倒救了你一命。”

“你没说错,问到我的时候,我真的告诉那个人,我只有6岁,我只是想说的小一些,也许他们可怜,就肯放我走了,结果他们真的把我拉出来,和另外一些年幼的孩子站在一起。”

燕碧城的眼睛已经在悲痛,“那些年龄大一些的孩子”

“被这群禽兽当着我们的面前,用乱箭射死,尸体就被扔在那里喂狼,几天后我们又从那里经过的时候,只剩下一些零碎的骨头。”

燕碧城放下酒杯,沉默着。

“后来我才知道,凡是七岁以上的,全部被杀,或许我是命不该绝。”

“你们幸存下来的,一定也活的很痛苦。”

“此后,我们就没有吃过熟的食物,刚刚被宰杀的牛羊,切成块,扔给我们,喝的是冰冷的泉水,唯一热的东西,就是牛血和羊血,所以很快,这一群孩子都已经学会抢着去喝滚热的鲜血,那种情景”

“地狱。”

“我们还被他们强迫着练习武艺,磨练身体,晚上就睡在草地石头上,这些孩子一个接着一个,不断的死去,几十天后,只剩下了十几个。”

“你能活下来,毕竟是一件好事。”

“可能因为我年纪大一点,生命力也强一些。几年之后,我已经长得很结实,可以一个人徒手杀掉一头牛,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当我咬断牛颈上的血管,吸吮着牛血的时候,我的嘴里会泛出怎样的感觉,我的胃里,我的全身,会生出怎样的一种热烫。”

“他们在把你们变成和他们一样的野兽。”

“又过了一年,我们被扔到了荒野,每个人有一把匕首,我们被告知要自己找食物,自己活下来,不准生火,不准两个人一路,不准交谈,这样的日子,要过三个月。”

“你们吃的什么?”

“狼。”段轻云的面色苍白着,“要活下来,就要杀狼,吃狼肉,喝狼血。狼的习性,喜欢成群游动,所以要想办法,要设陷阱,要尾随,要刺探,我们要以狼为食,狼要以我们为食。”段轻云端起酒杯,在手里转动着,”所以这是一件其实相当简单的事情,谁能杀掉对方,谁就可以活着,因此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狼群反扑,我亲眼看到一个孩子中了狼的埋伏,被几头狼撕成了碎片,我根本无力去救他,我也见到一个孩子忽然杀掉了另外一个孩子,以后的十几天里就依靠生吃这个孩子的尸体活着,他们本来是很好的朋友,他一边吃的时候,还会一边流泪,呕吐,接着继续吃。那一年我十二岁,其他的孩子只有十岁或者十一岁,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如此年幼的孩子,会有着多么顽强的生命力,为了活下去,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燕碧城在悲凉,并且无话可说。

也许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还能说出什么。

“一个孩子忍不住生了一堆火,所有其他的孩子都偷偷藏在周围,躲在远处看着那一堆火光。可是很快就来了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位黑衣大汉,抬手就制住了这个孩子的道,扔在火里,于是所有的孩子都看到这个孩子在火堆里如何地嘶喊挣扎,又是怎样被赶来的几头狼吃掉。之后,就没有人再生火了。”

“很多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悲惨的事情,这么多卑劣的人。”

“在那三个月里,我杀掉了两头掉队的老狼,把狼肉和内脏切成小块,晒成肉干,才活下来。”

“所以我才能有一个又正直,又温和的朋友。”燕碧城举起酒杯。

“我用了几年的时间,才能慢慢适应正常人的生活。”段轻云看着酒杯轻叹着,“所以我对于熟的食物才如此的渴望。”

“你也开始喜欢烹饪美食。”燕碧城说:“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段轻云的眼神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他喝下一杯酒,在燕碧城再为他倒满之后,才缓慢的说:“一天夜里,那三个月的最后一夜”

夜里漆黑寒冷,一个孩子正蜷缩在一块石头后面,在睡着,身上裹着臭气熏天的生狼皮。

“轻云,轻云”

孩子猛然挣开眼,看到了一对闪亮的瞳子。

他的手已经在瞬间握住了腰下的匕首,他的眼睛迸射出比狼眸更可怕的光芒。

他的手却又慢慢放开,他的嘴缓缓张开,用笨拙,含糊的语声说:“大哥?”

他的哥哥迅速钻进了狼皮里,在他耳边急速的说:“不要吵,周围有人把手,你听我说。”

他立刻点了点头。

“我来了几天,一直没有机会,明天你们就会被带回去。”

他又点了点头,张开手臂,把他的哥哥紧抱住,他的眼泪已经在流淌。

他的哥哥也紧紧抱住他,“要逃走,今晚是唯一的机会,哥哥要带你出去,你怕不怕?”

他摇头,很轻,很苯的说:“不怕。”

“好弟弟,我们要再等一等,到了下半夜,看守最松懈,我们就可以逃了,去路我都搞清了,你不用担心。”

他再一次用力点头。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在狼皮的臭气,和漆黑中,安静等待着。

天色微明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奔跑。

风声呼啸在耳边,急促的喘息也一直在响起。

还有如雷的心跳。

四处一望无际,到处都只能看到丑陋的荒岩,夹杂着干枯的矮草。

秃鹰在半空盘旋。

“再走两个时辰,我们就能找到食物,我预先埋好的,再走三天,我们就能走出这片戈壁。”

“没事。”他的声音已经流利了很多,他的眼睛像他的匕首一样锋利:“我杀狼,我们喝狼血,只要能遇到。”

“这几年委曲你了,小弟。”哥哥说:“以后大哥照顾你,不让你吃苦,我们两人再也不分开。”

“好,哥,好的。”

他们一路奔跑,一直没有停,他们仿佛也根本不觉得累。

不论是极度的恐惧,还是强烈的希望,都可以激发出一个人令人惊奇的潜能。

到了晚上,他们吃过干粮已经安歇,将睡未睡的时候,听到了马蹄声。

大哥急忙站起来远望。

他看到了好多条火把的光亮。

“追来了。”他说:“怎么办?”

“我们快不过马,唯一的办法是藏起来,希望他们会追过头,我们立刻动身,绕远路出去,不会有事的。”

“那边有条石缝,我们快过去。”

“他们过来还要一会儿,这条路还是上坡,我们要先把踪迹清理干净。”

他点头,两个孩子飞快的忙起来,在他们钻进石缝里的时候,已经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

然后他们的脸就一起苍白起来,因为他们也一起听见了狗的咆哮。

声响离他们的藏身之处越来越近,甚至火把的光亮,已经照射过来。

“是不是我们追过了头?”一个声音说:“一个小畜生,一天的时间也很难跑出这么远。”

“你低估了一个孩子的能力。”另外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就响起在石缝前面。

两个孩子的身躯一起震动,他们没有发觉一个人竟然已经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如此接近的地方。

“他一定就在这附近。”这个声音在四周急速游动着,“我不会错,这小子有点本事,逃到现在还没现形。”

声音已经忽然回到石缝前,“去那边看看。”接着有一个轻微的叹息。

脚步声和光亮在远离,伴着狗的呼哧声,渐渐模糊。

他慢慢探出头去,立刻看到了一个人的侧面,在昏暗里,这个人的脸上戴着一块闪亮的面具,正随着远处火把的光亮在游移。

他几乎惊叫出来,急忙缩回身体,只是这个人的脸,已经转了过来,眼睛隐在面具后面,就象两口无底的深井。

“你出来。”这个人的声音年轻,并且平淡,“你自己走出来,我这次饶你不死。”

他把身体紧紧贴在哥哥的背后,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却感觉他的肩头被重重的按住,又听见哥哥在用笨拙含糊的声音说,“别杀我。”

“幸好你当时没有一时冲动也钻出去。”燕碧城说:“否则你的哥哥也必死无疑。”

“我没有出去,并不是因为我想到了这一点。”段轻云说,“我只是因为太害怕,我的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腿,根本无法站立移动,我甚至已经尿了裤子。”

“你只是一个孩子,又经历了太多可怕的事情,任何人是你,都会很怕的。”

“可是他没有害怕,他代替我走出去了,他只比我大两岁。”

“他也怕的,他只是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只是在尽力保护你。”燕碧城叹息着,“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那个人也的确守信,只点住了他的道,就放在马背上带走了。”

“你一直都没有看见那个人的样子?”

“一直都没有。”

“你哥哥与你,是不是外貌很象?”

“身材差不多,样子不太象的,他象我母亲多一些,我象我父亲多一些。”

“那么他又如何能瞒过那些恶徒?”

“那个时候,我所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披着狼皮才能蔽体,全身恶臭,畜生一般,脸上早就看不出本色,他们看不出已经换了一个人,并不奇怪,况且在他们眼里,这些孩子本就是一群牲畜。”

“那个人也根本想不到在石缝里竟然还有一个人。”

“是,现在想来,当时如果我不是因为害怕不敢站出去,我们兄弟两个,都会凄惨而死。”

“所以你并没有做错。”

“第二天天亮,我才敢出去,幸好随身还有把匕首,一直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出那片荒原,回到人世,此后我就遍访名师,苦练武功,不惜代价,终有小成,随后我回到了那处山谷,可惜已经人迹全无,我的哥哥究竟是生是死,我也并不知道。”

“我明白。”

“其实还有一道菜,我还没有端出来。”段轻云忽然说,“你还吃得下去吗?”

“很多厨师都会把拿手菜留到最后。”燕碧城笑着说:“我当然要见识一下。”

段轻云立刻起身,“稍等片刻。”

“惭愧。”燕碧城看着这盘菜,摇了摇头,“我实在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这道菜,依然还是冷盘。

“可能是因为,菜本来是用来吃的。”

燕碧城笑起来,夹起一片放进嘴里,“是心。”

“不错。”

燕碧城又夹起一片,“是肺。”

“正是。”

“我却吃不出,究竟是什么心,什么肺。”

“我相信能吃得出来的人很少。”段轻云凝视着燕碧城,缓慢的说,“是狼心,狗肺。”

燕碧城再一次微笑起来,“你的最后一道菜,就叫狼心狗肺?”

“你知道很多人都相信,狼和狗本为一族,渊源甚深。”

“不奇怪。”燕碧城说:“连我都这样想过。”

“所以这道拼盘的名字,就叫作肝胆相照。”

“你用心和肺来做菜,名字却偏偏是肝和胆。”

“很多事情,听起来和实际上都是不同的,甚至相反。有很多明明丑陋的东西,却偏偏会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既然鸡脚可以叫凤爪,我为狼心狗肺起名字叫肝胆相照,也没什么过分。”

燕碧城又夹起一片放进嘴里,很仔细的嚼着,慢慢点了点头,“的确没有什么过分,这个名字取得很好。”

“除了我自己,吃过这道菜的人,你是第一个。”

“我很荣幸。”

段轻云一口仰尽了杯子,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回味从胃里升起的炙热和辛辣,“此后我就一直在关外和中原跑来跑去,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会发生一个奇迹,让我能发现什么线索,找到我的哥哥,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但我无法停下来。”

“我能理解。”燕碧城说:“也因此,我才能遇到你。”

“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村庄遭袭的那一夜,你哥哥是如何逃过那一劫的?”

“那一夜他正好去了城里一位亲戚家。”

“不知道他被带走之后,经历过多少艰难。”燕碧城在叹息:“又要怎样才能蒙混过去,坚持下来。”

“无数次险死还生,忍辱求全,你如果有兴趣,我可以慢慢告诉你。”这句话从内屋传出来,然后就是一个人缓慢的脚步声。

在这个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燕碧城已经站了起来,在凝视,“很久不见了,今天的客人,就是你,是吗?”

一身白衣,一尘不染,乌黑的头发,还有宽阔明朗的前额,年轻飞扬的神采,让他的微笑,也显得额外的温和,富有感染力。

云开。

云开见月明的云开。

今天段轻云要介绍给燕碧城认识的,竟然是出人意料的云开。

是不是这件事情,也并没有那么出人意料?

甚至是顺理成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