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殊途同归
作者:金阁      更新:2024-01-12 17:35      字数:7094

冥王冷凝的视线,犹如一把锋利剑。

城隍前后衣裳都湿透了,他觉得这场重审,审的不是那两个凡人,反而像在审自己。

这种不详念头升起,他再也止不住,浑身颤抖。许东下意识地转向,为他牺牲多次的许凝,他求助道“姐姐我。”

柳夫人蹙眉,神色还是镇定,斥责道“在王上面前,怎么可以如此失态”

城隍伏跪在地,状似羞惭道“小神失礼了。”

高高在上的冥王,忽然笑道“你是因失礼而跪”

他笑转怒,“还是因为与人勾结,助纣为虐而跪。”

在冥王身侧的纣绝阴天官,心火忽烈,只觉有什么事将要发生,而且是对他不好的。

他虽不是帝君的神位,但身为罗酆六天宫之一,已很是尊贵。

中低级的劫难,以难动摇他的神魂。他面色不禁肃穆,而就刚刚刹那,冥冥中有道声音警告他。

城隍许东面色惨白,委顿在地。

柳知白掀开前袍跪下,他低下头颅“是我管教不利,纵容属官犯下罪孽,愿领同罚。”

柳夫人还保持风度,只是江芙看到她的指尖深深插进肉里。

她如此脆弱崩溃的一面,终究还是暴露在了大众面前。

朱逢祥不可置信的,看着这群高高在上的神,个个丧气弯腰甚至跪地。

他眼神狠厉却又悲哀,图穷现匕了吗怎么能沦落到这个地步。不是的,还有机会,对还有机会。

他使劲磕头道“小鬼并不知道什么勾子,只是别人给我,我就用了。还请王上恕罪。”

他此言一出,书生抱着妹妹,手不住的发抖,额头青筋暴露。

江芙也被此鬼的厚颜无耻惊到。不愧是在人间时,也欺男霸女的货色。

冥王步步走下台阶,低敛的袍子映入朱逢祥的眼帘。

他恨不得去捧那袍角,让他舔冥王的脚都可以。

冥王微微弯腰,看向他。

朱逢祥舔着脸靠过去。冥王扬首侧身,道“吾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你可真是拉低了我冥府的底线。”

朱逢祥还是不肯放过一丝生机,他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小鬼愿奉献忠诚以及拥有的全部给陛下。”

冥王看着愤愤不平的书生,道“朱逢祥你在世时,曾抢卢眉为妾,可她傲骨铮铮,并不愿委身于你。”

“然后你突发恶疾,便去世了。只是在地下仍旧心念她,于是威逼利诱卢氏一族,又勾结本地城隍许东,将尚是活人的卢眉,做成死人。还给她嵌入阴勾,以求控制。”

冥王将富丽堂皇的面纱撕下,没有两厢情悦,没有什么所谓的父母之命。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人鬼勾结压迫女人的骗局。

纵使柳知白在勾子出来时,已经有所察觉了,但是当一切堂堂明明的被说出来时。

他竟觉毛骨悚然,不由看了眼妻子。

柳夫人唇色苍白,眉间的优越和矜傲在此时烟消云散。

她心里忍不住咒骂,愚蠢的弟弟。

为什么要为那蝇头之利,毁了百年根基。

她忘了,身在高位时,被人追捧被人尊敬谄媚时的风光无限。

父母再怎么喜欢你又如何,你许东还不是要乖乖来求我。

她对这个弟弟既厌恶又摆脱不掉。弟弟像是寄生在她身上的藤萝,自他出生后,大家都说他是她的责任。

要为弟弟的仕途铺路,所以家族败落了,她要嫁给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为了稳固两家来往,她还要婉柔爱慕根本没有感觉的夫君。

冥王对柳知白道“你是管教不利,可不止是对下属。”

纣绝阴天宫不禁叹息,心里如刀割,他真的怕失去,柳知白这么个清正又守旧的神官。

柳知白转向依旧站着妻子,黑风飘起她的发丝,长袍丝绦。

她有害怕的情绪,渐渐稳定,被另一种名为“开解”的情绪占领。

她跪在地“妾身的确参与,但夫君并不知此事。他只觉是夫妻失和而已。”

“夫妻失和”柳知白忽然大笑,继而簌簌眼泪落下。

此件龌龃事的暴露,何尝不是他心中一块遮羞布的暴露。

夫妻何曾真正心意相通。

冥王不想再看他们之间,类似俗世的纠缠,道“如此我便宣布真正的判决。京城朱氏豪族,敛财造命,已累及斑斑。人间之事本该归凡人管,但朱氏鬼,不仅在地府不受其罚,悔思重做人,反而又造命案。”

冥王对惶恐到极点,甚至失禁的朱逢祥道“判汝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此次横遭劫难。”

朱逢祥欲要抓住冥王的袍子,“王上,我有金银财宝还有法宝送您,您不要让我进畜生道啊”

神情冷冷的男子,挥手令他神魂一裂,“凡间的朱氏子孙皆要共受一劫难,且永世不可在地府为吏为官。”

江芙想到还真是连坐全家,朱家全族死后都不能当地府公务员了。

朱逢祥爬行,抓着同跪在地上的城隍,“许大人,你救救我,我可是把珍宝都送你了。”

许东落魄如斯,也不想和这等腌臜的人扯上关系。他怒道“滚到一边去。”

黑袍男人又走到他面前,“许东。”

城隍微胖的脸抖动,汗如雨下,泪如雨下,“王上,小神知错了,小神日后再也不改了。”

其余人神听了,都不禁感叹,真是脸皮比城墙厚,事到如今还想着有下次。

“汝做城隍这些年,并无突出业绩,不过庸官而已。甚至后期可恶,带领鬼差收敛钱财,与恶鬼勾结,构筑自己势力。贪利害命”

城隍点点头“小神认了,求你给小神一条出路。”

冥王笑道“好,吾便给你一线生机,与那朱逢祥同作伴。不过你二畜生降世,他弱你强,他生你死。每世只能留一独活。”

江芙心道,阎王“老爷”还挺会儿玩的。

许东没想到冥王竟然,把他视作朱逢祥那种恶心的玩意一个等级。

他们一神一鬼,嗷嗷直叫。求饶打滚。

冥王抬手掌对着许东,只见许东的额间出现一颗粉色珠。很快被冥王收入掌中。

冥王呵令“四方神将听令,还将此二畜生带下去。”

他话音刚落,就现四个威武神将,将许东和朱逢祥拖了下去。

真可谓是大快人心。

卢秀生若不是怀里抱着虚弱的妹妹,真想拍掌欢庆。

冥王没有继续数落柳知白的罪过。只是他抬首问纣绝阴天官“莫天官,认为该如何判决幽州司官柳知白”

老叟拱手,看了眼柳知白,话在肺腑哽咽,求情的话不能说,判罪的话不想说。

柳知白摇头“王上不必问纣绝阴天官。我愿意道消魂散,以此赎罪。”

江芙感觉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审判,而像一场发难。

因为冥王殿下对老叟的冷寒,已经裸的表现出来了。

冥王转身,向小姑娘方向招手。

江芙有些惊讶,更多是进退两难的纠结。她去不去呢,去到冥王身边,不知要做什么怕尴尬;不去的话,怕得罪人。

她怀里的小白狗,扭动身躯跳下了,屁颠屁颠跑到冥王怀里。

一脸依偎,完全把江芙望之脑后的模样。

江芙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此时的环境又恢复到了,鲜花似锦,亭子屹立,清风吹拂时候。

冥王拍拍狗头,声波又起。

不是令人毛骨悚然,而是振奋人心。

“我愿为天地立心,我愿为生民立命,我愿为往圣继绝学,我愿为万世开太平”年轻的学子,慷慨激昂。

等声波消散,冥王放下狗子。

小白狗委屈叫了几声,冥王并不理会。他道“汝年轻时,爱诵宋朝大儒张横渠之言。并发誓以终身行之。”

不是每个凡人的心声,都会被谛听记录下来,更多的如浩瀚海里的沙粒,听过就埋没了。

只有先圣贤才宏愿,谛听才会记录下来。

柳知白惨笑道“我虽修身却不能齐家,又何以平天下,终究不过庸碌之辈。当时状若小儿痴语,让王上见笑了。”

冥王不语,纣绝阴天官等老神官为首的旧派里,他也很是欣赏柳知白。

其骨正直,其神澄澈。后人不肖,他也能忍下心,刑法之。

只要他断其恶枝,冥王还是想给他机会。

主要是地府,能用的神官不多。

上任冥王突然顿悟闭关,导致地府几百年无主事。其威势都掌握在了那几大神官手里。

他瞥了眼老叟,原是敬业任劳的神,时间长了也会生出私心。

为什么他们不能永久把持地府

以前不管,可他来了,就不许。

冥王淡淡道“柳神官,管好自己家眷。”

柳知白看看依旧风韵十足,气质高华,容颜美丽的夫人。

他觉得自己根基在在瞬间被砍伐。

他与夫人几百年夫妻,既有夫妻之爱,有亲人之亲。他视她如半身,不是下不了手,而是不想由自己下手。

柳知白转过头去。

柳夫人提着裙裾起身,一瞬间所有的眸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这是她生命最后的高光了吧。柳夫人理理鬓发衣襟,然后向柳知白行礼“何劳夫君动手。”

他们相伴多年,她如何不了解他。

她从容转向,与这繁花似锦格格不入的冥河,黑沉浓稠,什么生物落入其中,都会身毁魂消,世间再难见。

江芙不知冥河的属性,但是从那只乌鸦的消融还是猜测到了一些。

素来威严的柳知白,第一次神情惶恐,他道“夫人,不要”

冥河边,柳夫人冲所有人嫣然一笑,对所有人的视线停留都只一息,唯独对江芙多望了几眼。

江芙觉得眼前发懵,柳夫人似在她面前,对她无奈又得意又怜惜,又幸灾乐祸。她轻起唇齿

“你的命运,与我殊途同归。”

似是谶语。

她再看时,柳夫人已经,义无反顾跳入冥河。

作为许凝,她屈服父母、为弟弟遮风挡雨、侍奉丈夫,却没有一个是为自己。

从始至终,都是为别人。

就算她投入冥河解脱,也不过是为了不脏丈夫的手。

天悠悠,也只她为自己慨叹一回悲哀。

“凝儿”那是柳知白的呐喊。

江芙懵怔怔的。

然而审判还在继续,真正的审判也才开始。

冥王没有再管柳知白,他对纣绝阴天官道“天官可知,似柳知白这种神官,在地府多吗”

老叟不知他此话何意。

冥王也没有等他回,立马道“不多,很少。相反许东这样的神官很多。”

冥王凭空运出一沓卷,交给老叟。“这些都是孤调查,还只是冰山一角。”

纣绝阴天官匆匆翻阅,这上面的名目十有八九都和他们旧派神官有联系。

是的,谁也不想只是当牛做马,兢兢业业,最后的果实由别人继承。

所以大神官们开始放权,开始享乐。让底下的神官工作,并给他们带来珍宝好处,既能固权,又能得到切实利益,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这些名单,暴露了他们的心思。

老叟深深低下,“是老臣们做得不够好,我们也犹如人间年迈的人,昏聩不管用了。还请王上责罚。”

冥王淡淡道“大神官们,劳碌多年,看错人也是难免的。”

老叟心头一震,这份名单不是随意找的,就是故意编策成卷,敲山震虎用的。

无疑,他们输了。

他匍匐在地,“请王上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亲自除了这些恶神。”

让他们自己斩断这份冤孽,切断因果。

冥王点点头,他并不是想消灭这群大神官。他们活得年纪太大,动他们费心神,又讨不到相应好处。

他要他们去做刻薄寡恩的神,此后断了与小神们勾结的可能。

他就放了他们养老,做不出声的泥菩萨。

纣绝阴天官旋身退下。

整座后花园,除了冥王,只剩下些不起眼的小人物。

但小人物,坚毅起来,却能啃食大人物。

书生看着怀里的妹妹,双眸轻阖,脸色透明,血已经不流了,这时候他清晰感到妹妹的身体轻盈的,好像要飞走了。

他求道“王上,救救我妹妹好吗”

“我愿意用任何东西,乃至我的灵魂来换。”

江芙也不禁蹲在书生旁边,看着卢妹妹,求情道“英明神武的阎王大人啊,求您救救卢眉吧。这一切的一切,她不过是受害者。您能让恶者食其果,是不是也能让善者有善终。”

冥王看了她几眼,挥手向卢眉,然后对卢主生道“我欲招你为我属官,你可愿意”

卢秀生毫不犹豫“王上能救学生妹妹,做鬼又何妨”

江芙看着面色渐渐缓和的卢眉,她既欢喜又为卢秀生的想法好笑。

书生大哥,你撞了大运气了,阎王要招你做小弟。怎么可能是去做鬼,是做神啊。

江芙也不由羡慕嫉妒了。

冥王朝书生天灵穴一点,卢秀生觉得一道清气灌入身体,由上而下,只觉什么好像通了。

冥王道“我不需要你给我做鬼。死后自然来我神殿报道就是。”

卢秀生本来该仕途不顺,虽然寿命还算正常,但是郁郁而终。

冥王给他增加气运,这样一来,他不管在任何方面,都会比别人运气好些。

别小看运气,有时候它也是一种实力。

卢秀生与已经好起来的妹妹,双双跪在地,感激不已。

冥王点点头,卢秀生的官运在此刻就发生了变化。

因为这是他的执念,所以会比其他方面的运气更加。

江芙眨眨眼,书生身上隐隐有红色,却不是怨恨恐怖的深红,而是一种炽热令人向往的向上红。

书生这一趟,果然是收获颇丰。

冥王垂首瞥见小姑娘,睁着清澈聪慧的眼眸。

他慈念升起,道“汝小小年纪,就辨明善恶,肯为护正义。”

江芙有些不好意思,这好像颁发奖状时候的夸赞鸭。

冥王抬手,手掌中化出一颗红珠子,正是方才从城隍额头剥出来的。

那珠子才刚靠近江芙,就欢喜的不得了,在她惊慌失措时,蹿入她眉心。

江芙“哎呀”一声,捂住额头,只觉发烫,还有一种无法承受的力量,撕裂她的神经。

有道声音“勿慌,镇定。”

一道柔柔的,似水波婉柔的力量,安抚了那颗霸道的珠子。

一刻钟后,江芙慢慢睁开眼睛。

卢氏女做了鬼,自是比常人知道的多些,知道江芙与哥哥都得了好处。

她笑道“小妹妹,这样是愈发灵俊了。”

江芙不明所以,只是揉揉眉心,心有余悸。

冥王道“你命途虽好,却被性情所扰。如今我赠你这珠子,却可能断了你的好富贵命。”

“你乐意吗”

你都给了,我还能说不乐意。再说江芙并不傻,这颗珠子可是在神官里剥出来的,定是个好东西。

她脆脆道“我乐意,多谢阎王老爷。”

卢眉有些想发笑,阎王“老爷”

其实若是不知道冥王的身份,还以为他是个年轻的世家子弟,并不显老。

冥王却是不在意她的称呼,道“此虽断了你的富贵命,但是为你带来了机缘。日后你有资格踏入仙途了。”

不是如他手下的属官,身心性命全掌握在他手。而是真正成为修道的神仙,超脱世俗,摆脱命运的枷锁,窥得逍遥真道,不依附任何生灵。

江芙听闻,不由大喜,简直要感激涕零了“多谢王上,我欠您一道人情。”

何止是人情。

江芙欠身行礼。这回冥王却是没有回避。

冥王踱步,道“你且记得,日后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坚持道心。”

否则她将心身不合,抑郁而亡。

江芙点点头。

冥王在她眉心一点,想要拔出几丝黑线。

江芙抱着头“好痛啊。”

短短时间已经与肌肤切合,还攀附了神识。冥王只得作罢,再次嘱咐道“不管日后修为如何,你始终要记得,守住道心。”

卢氏女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投胎了,她与书生就要回人间了。

不过她还是有个小小的疑惑,看着身边貌似面冷心热的冥王,她道“冥王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冥王颔首。

“您是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书生都被她这话逗笑,“能做得如此的,只有佛祖圣人了。”

江芙吐槽,兄弟你还是不会说话,熟悉的样子。

冥王道“你想问什么”

江芙觉得冥王是不是读心术,知道自己是另有所问。

她道“我听说谛听可以听辨生灵的心声,但是并不是任何生物的心声,它都会主动去听,并且记录下来。”

这是她猜测的。

冥王点点头“你说的对。”他侧首显出俊美的面容,直接面对江芙。

江芙觉得,冥王大人并不是让她欣赏他的美貌,而是想让自己赶快问。

江芙道“您是怎么记录下来卢姐姐下棺时的声音。”

冥王顿步,书生和江芙都望着他。

他道“白日假寐,有怨气自京城而发,我有感。那多半是人气,却有隐隐有鬼气。我好奇,便让谛听记录下来。”

书生有些难过和稍稍的生气“王上您当时为何不管。”

江芙抚额大哥,您还不是小甜甜呢,这么早就质问上司了。

不过江芙结合自己猜测的地府规矩,是有什么规则能束缚冥王。

否则鬼神任意插手人间事,天下还不打乱。

“一则当时我不认识你。”冥王又道,“二则那属于人间事。”

江芙不再继续提这个话题,她搓搓小手,“王上您能把我们送到,人间时间,我们来的时候吗”

冥王点头“凡间与阴间的时间流速并不大。”

他轻挥袖。

江芙与卢秀生就消失在了地府。就像他们没来过般。

江芙站在那颗大榕树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