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渲染了灰绿色的雨淅淅沥沥，扶沿而望，只见远处青山朦胧，白瀑不见，倒是那总是飘荡在周围的云海，此刻仿若狂浪涌入眼帘。让人顿感这天地间，随着这霖霖而下的除了雨水，便是一股子隐晦的忧愁和不安。
此雨，已然下了两日。
山上一下雨，便仿佛彻底告别了夏季，冰冷阴郁踏步而来，从每一处砖瓦缝隙中渗入，好似一条无温的蛇，悄声爬至人寒毛直竖的皮肤，势必要将最后一丝的暖意吞噬殆尽。
展皓的尸身，也已经放置在一处偏殿之中两日了。所幸现下天气骤凉，再加上武当医道寻了很多防腐之药为其抹上，故而尸身不至于立刻腐烂变臭。
也许现在的这座偏殿，是这位曾经风光一时的武林盟主呆过的最安静之处，双目闭合的他，再也不会知道武林盟已被毁于一旦，而自己独子因为流连红栏最终逃过一劫，虽然不知是福是祸。
当然，也不会知晓所谓的“未失之剑”的秘笈，不会再苦恼那神秘的“燎原后人”。
一切的一切，他都已然不会再知晓。
生死两界，逝者解脱，徒留活者继续在这红尘中辗转纠结……
屋内越发地阴暗下来，雷澈看着这秋雨霏霏，心中突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人，他们也应该得到了解脱。
果然，那时候放开娘亲的手让她“走”，是正确的选择。
微微一笑，他带着些无奈与释然望着窗外雨景。却突地，一阵山风夹着寒雨袭来，一个激灵激起，雷澈立刻关了木窗。
所谓的雪上加霜，便是如此吧。他心中恨道，跳下窗台，爬上床，打开包裹，翻出一件秋衣，暗暗把衣领折了穿在里面。
几声叩门声，一开，却是尹宵雪探头进来了，当然，后面跟着个柴小瑛。
“小师叔，用晚饭了。”尹宵雪双手捧着菜盘，笑嘻嘻地朝雷澈说道，后脚一勾，将门关了。
唐采青去准备下山的车马，而何玉屏，这是被何一敏堵了个正着，久久未回来。尹宵雪刚一回来，见院里只有柴小瑛，算了一下时间，也不再等他俩了，因为谁都知道对于雷澈而言，第一是剑，第二是饭，相辅相成，二者缺一不可啊。
拿着碗筷和饭盆，柴小瑛默不作声地摆放好，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只装自己和雷澈的饭碗，并且把米饭堆得高高的。
尹宵雪瞥了一眼，心中觉得好玩，不过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把菜都放好后，动作奇快地把柴小瑛那碗跟自己的换了过来。
刚一回头，便见自己满满的饭碗变成了空碗，柴小瑛盯着空碗面色唰地一暗，接着又狠狠地瞪向对面的黑手。
“坐好坐好，吃饭！”见他吃个饭还不老实，雷澈当即拍了一下他后脑勺，喝了一句。
“……”柴小瑛揉揉脑后，只得闷声吃起来。
大抵是在长身体的时候，柴小瑛吃得特多，就连雷澈都有点自己的食物受到了威胁的感觉。
武当的菜都是素的，什么山菌、青菜，养生不错，但若说填饱肚子，实在不比肉食来的充实。
于是，雷澈与柴小瑛都以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大口吃着，这边的雷澈正两腮鼓鼓地将青菜叶塞到嘴里，那边的柴小瑛便“啊呜”一声将一勺菌片吞下……
见二人这般拼命，同桌的尹宵雪放了筷子，一手支着头，一手捧着碗茶，饶有兴趣地看着。
大不了等会跟唐采青他们一起吃，眼前这两个，比吃饭有意思。这般想着，他将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推了过去，不出片刻，便剩下点汤汁。
瞥了眼柴小瑛，这丫正填第五碗饭呢，雷澈心道：莫不是刚才堆得满点，是因为要把剩下的包了？
这般一想，把碗中最后一口咽下，雷澈犹豫了一下，少见地也早早放了碗筷。
故而，雷澈和尹宵雪二人便都安静地看着那柴小瑛横扫桌面五菜一汤一盆饭，直到他将大碗里的最后一滴山药汤吞下肚，用白巾抹抹嘴，这晚饭，才算是吃完了。
只不过，真正吃饱只有一人，剩下的一个吃个半饱，一个则一点没吃。
盯着那一桌空荡荡的碟盘，雷澈觉得陌生又熟悉，却不想尹宵雪朝他小声说了一句：“待会儿阿雪再给师叔带点……夜宵可好？”
坚定地点点头，雷澈一直不大舒爽的心情总算平复下来。
雷澈要继续运功驱寒，故而让尹宵雪把柴小瑛拎了出去，柴小瑛原想抵抗，结果一听尹宵雪笑说‘小师叔饿他几日便好’这话，便耷拉着肩膀随这坏心的三师兄下楼了。
可谁想，他们二人一下楼，便见到几个峨眉弟子进了这院落，堂而皇之地想走到楼道。
顿时眉梢一挑，尹宵雪停了脚步，正挡在楼道口。
若看这院中峨眉男女弟子的模样，那自然都是最好的，男俊女丽，难怪说峨眉出美人。而带头的这位，却是因为年龄尚轻，面部棱角未出，故而更有几分些雌雄莫变的少年之美。
“在下峨眉殷梓明，奉家师之命，特来请月见山雷大侠共商武林大事。”大抵是样貌甚是出众，亦或者是受凛清喜爱，所以这殷梓明神态举止可谓盛气凌人了。
尹宵雪睨着他，眼底少见地有些厌烦的神色。
原来，他这番扮作女装，有几分原因就是为了避这峨眉殷梓明。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便是像殷梓明一样，你永远无法用自己的底线去衡量他的愚蠢，而且做出的事，会让人觉得如果去和他计较，反而会显得跟其一样愚蠢。
当年尹宵雪初次下山，引得殷梓明倾心于他，百般纠缠不算，知道了焰萝派红甜宣称今生非尹宵雪不嫁后，居然纠结了一派峨眉子弟，断了那红甜四肢。
焰萝派乃灰色教派，立场时阴时明。殷梓明犯下这等事后，却联通同门窜供造假，向凛清师太说是红甜与魔教来往，被其发现后先行挑衅。凛清像来护短，故而就公开声称焰萝派乃魔教走狗，理应诛之。
根基不深的焰萝派经此一劫，便这般四分五裂地在武林销声匿迹了，所幸那红甜运气，流离中遇到了尹宵雪，得其续经接骨，总算没成一废人。
“我家师叔心情不佳，现下闭门谢客中。”虽是笑着说这话，但尹宵雪的眼里却是没有笑意，冷得就似院内那淅淅沥沥的雨。
自然没认出尹宵雪，殷梓明向来对自己容貌自负，见眼前的女子不插钗配，也无脂粉，干干净净的脸上只一双眸子颇为明亮。顿觉得对方好似矮他一截似的，神情倨傲地说：“如今出了那么个传言，雷大侠更应当出来说几句……”
说着，便要踏上楼梯。
见状，柴小瑛手握住了身后的长剑，而尹宵雪，则直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下力一推，那殷梓明当即连连退了几步。
“师弟……师弟……”全靠那些个峨眉男女纷纷扶住，才没让他因雨湿地滑，一屁股坐地摔成八瓣。
“你……怎么这般无礼！我等前来请雷大侠，这就是你们月见山待客之道？”
殷梓明被他推得差点摔跤，按理本该气愤的，可他则压下怒火，这便是其可恨之处——总是能贼喊捉贼，装得一副的委屈样，仿佛刚才无礼进院的，方才无礼语气的，方才无礼硬闯的……全然不是自己一样。
他顶着那般容貌，一副委屈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也难怪那凛清百般偏爱于他，当然，也有几分是因为他是崇宗棠“四把金刀”殷大海之独孙的缘故。
全然不理这些峨眉弟子唧唧喳喳，尹宵雪皮笑肉不笑地伸手做了个好走不送的姿势，瞧那动作，倒是优雅至极。
大抵是见师弟受了惊，一个峨眉男弟子便拔剑朝尹宵雪砍了过来。
可这峨眉弟子万般没想眼前这高挑女子顺势一偏，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地抓住了自己握剑的手臂。一阵钻心的痛从手臂传来，仔细一看，那手长而有力，实在不像一个女人的手。
但见尹宵雪面色骤然一冷，那眼眸仿佛流淌过几寸处峨眉剑的星霜寒光，甚至，原本柔软的语调，此刻也变得锋锐起来：“聋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师叔现下——闭、门、谢、客。诸位要是想挑战一下月见山之权威，大可一试，我自当奉陪。”
他说这话时，目光缓缓扫过院中之人，可能是速度很慢，所以让人觉得他那双眸子是盯着自己看，这话是朝自己说的。
峨眉的一女弟子兰素，由于辈分较大，也识时务，而且原本就心知是自己师弟不对，但奈何殷梓明受宠，不得已助纣为虐，可现下，被那冷冷的眸子看过，仿佛咽喉都被扼住似的难受，故而大着胆子朝殷梓明说：“师弟，师父也曾说过不要招惹月见山，此番是让我们请人的……回去回复便罢了，何必弄成刀剑相见呢。”
殷梓明心下也怕了，一听师姐这话，心道总算是有了台阶下，立马点头道：“好好！回去禀报师父！”
其实，此话之意，大抵是回去是要告状的了。
但尹宵雪却是无所谓，凛清那老尼得罪天，得罪地，也不敢得罪雷澈。
这种可悲的小聪明，迟早反被误……这般一想，松了那男弟子，尹宵雪抿起一丝冷笑，依旧优雅地伸手一比。
众人一看那男弟子手臂，只见五指血印在上，顿时吓得面色发白，一群人等不再多留，立马**、灰溜溜地走了。
待人影消失在雨色之中，尹宵雪才弯下腰捞起放在一边的碗碟，嘟喃道：“对了，还得去拿点吃的，哎呀哎呀，这么大的雨……”
“啪！”的巴掌声，极其清脆地回荡在屋内，上座的延灯和秦让山都捧着茶，沉默地喝着。
“我是叫你去请人！你知道什么叫‘请’么？！”凛清暗着脸听完殷梓明的怨诉，当即便是一巴掌。
“可是弟子真的是好声好气地说了……”殷梓明一愣，眼泪竟真的在眼睛里打起转来。
凛清一见，伸手便指着他，骂道：“要是旁人，我当真也就信了，可对方是谁？是月见山之人！你摆出这等样来算是什么……哎……也怪我太偏心于你，这等要事、这等要事嘱咐居然给你！”
她这话，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殷梓明见状，心知师父这是真怒了，立马双膝一跪，面含悔恨地道：“……梓明年幼无知，知错了，师父息怒……”
说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甚是凄惨。
延灯瞥了一眼，掩下一丝不耐烦，慈眉善目道：“哎，这孩子到底还小，再说，月见山人向来气度不凡，也不会跟个孩子生气。”
凛清心下哼了一声，暗道：这殷梓明代表的是她峨眉，要计较也是与峨眉计较，自与他少林无关。再说了，知道雷澈闭门谢客，武当不派人，少林不派人，就让她们崆峒峨眉派人……
“罢了，你给我去面壁思过去！兰素，你给我好好守着！”凛清说罢，挥挥手，只想眼不见心不烦。
“雷澈居然闭门谢客……这算什么事？！”崆峒的长灵将杯子一摔，朝秦让山道。
与延灯眼神交换了一下，秦让山心道：雷澈此举，谢客是假，避嫌是真啊。
月见山武功绝世无双，却能所以得远离于尘世，傲然于武林之巅，就是因为他们这种淡然之态。若其为营营役役之徒，眼中尽然是追名逐利之势，就算江湖中人无动于衷，他月见山之内部也少不了乱斗。
若真为如此，恐怕月见山还没在江湖成名，便早已自毁其中了。
至于这流言中的秘笈，说实在的，本就是个麻烦之物。所谓的“未失之剑”，当真要得了，一个弄不好，反倒空惹一身骚，若倒霉些，死无葬身之地都有可能。
月见山，本来地位就已经是非常微妙的了，双刃剑说起来好听，但其实受人猜忌实不是好事，故而雷澈这番谢客，其实按理说得过去的。
就算是他们少林武当，在这流言蜚语之中，也该摆正位置，不该拿的，不拿，不该管的，别管。
“……雷澈，你别看他几十年样貌未变……那人心思，不见得就跟脸一样嫩。”秦让山捏着胡子，缓缓说道。
这事，麻烦着呢。
望着屋外依旧不停的雨，武当掌门心下另有一番打算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