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雨夜
作者:青崖路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432

天空积压着厚厚的雨云,带着一种暗沉沉的寒意,放眼望去,远处的万千景象,朦朦胧胧,就跟一头闷在被子里看东西似的。

店里没客人,所以雷澈决定在客房里用餐,当然,还是大家一起吃。

布菜自是何玉屏做的,按岁数辈分,他都最小。

可这客栈实在偏野,桌上的一菜一汤、一大盆米饭,便是今天的晚餐了。

他虽也有出去打点野味回来的想法,可推门一看,这连天的阴雨,实在是不易捉到猎物。再者说,雷澈不挑食,对吃的没那么多讲究,也从不要求他们有什么特别照顾。

何玉屏这一细想,突觉得雷澈其实很好养活,吃啥都吃得香,喂啥都喂得饱……他不由得翘起嘴角,是,好养活,但是却是难讨好。

难讨好,在月见山上如此,在此行的路途上亦如此。或许,雷澈根本就不理解何谓“讨好”,这大抵是因为他强大得、从来不必去倚仗什么,所以自然这般底气足,骨梁硬吧。

说到底,何玉屏内心深处是很羡慕雷澈的。

当年跪在月见山的大殿里,他孤注一掷。

鹤欲停的一点犹豫,一丝不满,他都留意着,坚持着。可最后,雷澈一来,端坐在那看着他,拿着那双冷冷的眼,直直地看着他时,他却整个人都凝住了。

因为,雷澈看他的样子,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似的。

此刻,捧着瓷碗的左前臂猛然一颤,何玉屏回过神,急忙将碗放下。

准备妥当,他微微叹了口气。

在月见山呆久了,看透了很多事。

比如,江湖其实很势利,信奉的永远是强者。

不论是已逝的崇俊衾,还是当年的苏夜痕,以至于现在的雷澈,哪一个,不是以武为尊?

以德服人,只是少林武当明面上说的罢了,否则,为何要年年召开那劳什子的武林大会。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宣扬本门武力,壮大自己声势而已。

回过头,只见那雷澈靠着窗边,正斜睨着窗外、那檐瓦滴淌的雨水,大抵是眸子半合着,那眼角被睫毛碰触得有点痒,他伸手揉了揉,就跟猫洗脸理毛似的。

可不知怎地,雷澈越揉就越觉得痒,不由得低头,拿手背一股脑搓着。

睫毛长,情丝短,放在他身上,算是说对了。

这样想着,何玉屏走过去,道:“小师叔?准备吃饭了。”

“喔……等一下。”雷澈应了,可手却是不停,那样子似乎都要把眼睛搓下了才罢。

此刻尹宵雪去打水,唐采青则是安顿马匹。

何玉屏眉毛一扬,在旁等了他一阵,终究看不下去了,上前掰下他的手:“不如让玉屏看一下吧。”

“不……不用,不用。”雷澈虽是这么说了,但眼睛着实难受,手下便没使劲,任由何玉屏扳着他的脸,贴近了看。

只见,雷澈的右眼角被揉得跟兔子似的红,还带着点水色在里面,顾盼间,荡过几道流光,竟跟平时那黑洞洞的样子全然不同了。

何玉屏一怔,觉得手中的脸出奇的烫,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手发烫,毕竟,那脸白得,让人只觉阴阴的凉。

“喂喂,是不是进什么东西了?”眼睛可没经过锻炼,难受起来最为痛苦,尤其是这种刺痒,雷澈见他没动作,只得出声催道。

“啊……啊……”何玉屏口中应道,这才仔细看那眸子,掰开点那眼尾,原来是根长长的睫毛掉进了里面。

“是什么?”雷澈问道。

“……嗯,好像是进了颗沙子。”何玉屏很严肃地回答,作仔细观察状。

雷澈一听,低头猛眨着眼,企图用眼泪把沙子流出来。

可睫毛那么长,哪里能这么容易就能出来的?倒反,被泪水那么一冲,又漂到了中间。

见那像蝴蝶的翅膀般、颤动着的睫毛,何玉屏觉得眼前的雷澈,像是瓦解了那无懈可击似的冰冻,变得有几分活灵活气起来。

他压着笑意,让雷澈忙活了好久,才低头问他:“小师叔,出来了没?”

“……”雷澈又想抬起手揉,却被他一把压下了。

“这可不好,我再帮您看看。”于是,又捧着他的脸,让那通红的、流动着波光的眼再次看着自己,何玉屏觉得,此刻的雷澈真是安顺很多。

因为,有了空隙么?

何玉屏想着,抬着他的脸,观察了一阵,说:“还是没出来呢,小师叔。”

见雷澈明显地皱眉,何玉屏那浅色的眸子一转,轻声道了句:“要不,我帮您吹吹?”

他没动作,只等雷澈着实难受了,不情愿地点点头后,才缓缓贴过去,对着那眼睛吹着。

明明是雨凉天寒,可何玉屏身上却不绝地氤氲出那温热的、浅浅的白檀香,所以,那吹出的气,也带着点细致的木甜,雷澈眼泪直流,看不清东西,耳朵倒是灵敏,但现下也不是和人打斗,毫无用处。

所以,他只得皱皱鼻子,却突地觉得,香味虽浅但徘徊流连于气息间,这下,连那鼻子也有点痒了。

手搭过去,何玉屏渐渐地贴近,浅色的唇所有若无地碰触着那长睫尖,轻而且热。

弄了半天,直到那飞扬的眼角都溢出了亮闪闪的泪,他才慢悠悠地道了句:“……哎呀,小师叔,吹不出来啊。”

“哈?!要不拿水来!拿水冲。”雷澈不耐烦了,平白折腾了那么久。

可那何玉屏却是不急,只随意往门那边一扫,道了句:“尹师兄还没回来呢。”

然后,伸手触了触那晕染上桃色的眼角,他更靠上去些,右臂扶上窗墙,状若为难地道:“其实还有法子,那便是……”

却在这时,尹宵雪推门而入。

见着何玉屏与雷澈的姿势,尹宵雪先是眉毛一扬,然后问了句:“这是在干嘛呢?”

“啧,我眼睛进东西了,正好,你拿水过来!”雷澈也正烦着,于是不耐烦地朝他说道。

恍然大悟,尹宵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也走过来,一看,正见雷澈那红艳艳的眼角。

“别光看啊!拿水来!”雷澈怒了,这又不是看花,一个两个跑来看,看看看,看个屁啊。

“嗨,这还不简单……”凝着那潋滟波光,尹宵雪心下一动,眼眸一弯,捧着雷澈的脸,整个人都凑过去。

“……”

眼周围徘徊这滑而热的触感,雷澈怔住了,他全然没想到,尹宵雪这小子竟敢用舌头去舔!

柔软的唇贴着他的皮肤,温软得宛若一瓣新鲜绽放的花红,于是,滑溜溜的舌探入,化作条闹腾的鱼,在那眼眶内游移,缠绵不绝于这一潭寒泉似的眼中,似乎,要用那热量与活力,将这眸子融化掉。

简直像上了瘾,尹宵雪就跟水蛭似的,贴过来压着他,若不是雷澈回过神,一拳朝他肚子上招呼,这厮绝不能这般轻易往后退。

他一后退,雷澈直接一个耳光刮过去,力道甚大,尹宵雪眉头一皱,眸色一沉,却是没躲。

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眯着眼,顶着半个馒头状通红的脸朝何玉屏一笑,长指点了点舌尖,仔细一看,竟就是那根万恶的睫毛。

何玉屏也笑了笑,心恨道:那掌怎么不打得重些。

而这边的雷澈大怒,一个耳瓜犹不解恨,刚想飞起一脚直踢尹宵雪膝盖骨,但终究理智尚在,缓了缓那戾气,一番思量之下,最终还是没动。

再怎么说,尹宵雪确实把东西弄了出来,虽是无礼……他自也不可能出手太狠。

于是,斜眼睨尹宵雪,雷澈喘了口气,只伸手点着他,狠道了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说罢,便一脸郁闷地坐到饭桌旁。

见状,那尹宵雪捂着脸,却是眼眸含笑,仿佛半边脸顶着的不是‘红馒头’,而是‘大红花’。

这模样,让何玉屏更是觉得是该打重些,再加上三分力,将那骨头都打断了才好。

不得法,自然活该挨打。

等唐采青回来,见了尹宵雪这模样,虽是有些疑问,但看雷澈神情不悦,便不好开口寻问。

众人围桌,都坐下了。

“小师叔,刚才那公子是你旧识?”递过筷子,何玉屏状若无意地问了句。

“应该说,是故人之子吧,”接了筷,雷澈顿了一下,过脑想了一遍,才老实道,“他啊,就是‘知鱼公子’。”

这话一出,何玉屏等人不禁有些吃惊。

原来,这江湖盛传无所不知、位列四大公子之一的知鱼公子,竟是这样一个双腿不行的孱弱青年!

武林四大公子,乃当代江湖之中最有声望的四位年轻人,他们不仅是出身名门,而且还各有一特别之长,正因这长处实在奇特又厉害,所以被众人美名赞之,属号“武林公子”之名。

而这知鱼公子虽体弱貌平,但却能通晓武林之事,把握诸多江湖信息,实也不愧于这四公子的盛名。

听了这安余之名号,唐采青便问道:“那小师叔是否要问他那黑衣人之事?”

“恩,既然有他在,说不定有意外收获。”雷澈点点头,先盛了碗鱼汤。

而那尹宵雪,自顾自倒了杯淡酒,脸犹在辣辣的痛,小心地抿了口道:“他旁边的男人……似乎不是普通仆役啊。”

“恩,那是赤炼魔人刑天。”冷冷地睃了他那样,半脸肿得着实可怜,雷澈心下消了些气,也就点头,应道。

唐采青看了眼尹宵雪,便也自行倒了杯,喝下道:“……确实不普通。”

也不知他说的是人,还是酒。

酒喝罢,唐采青夹起块凉薯,刚碰到唇间,便立刻丢了筷子,拿起酒漱口。

“别吃了,有人下毒!”

唐门少主这样说,雷澈等人立刻停了筷子,把嘴里含的都撇头吐了。

唐采青立刻从怀中取出一青玉瓶子,和着原本水袋中的水,让每个人的喝了一口。

酒他喝过,没有什么特别,于是唐采青便将那一菜一汤一盆饭,闻了一遍,又观了一遍,最后确定,只有那盘素菜凉薯,是被下了毒,所幸他是第一个吃的。

“这是孟水兰。单吃不会有事,可是若是在此前半个时辰内喝了茶水,任意一种茶水,就变成剧毒,是一种不易察觉的慢性毒药。”唐采青道。

其实孟水兰虽无色,却是有种几乎不可察觉的特别甜味,那下毒者动了绝杀之心,竟把它下在原本就是甜爽的凉薯里。若不是唐采青四岁起就遍尝毒药,对味道分辨非常敏感,就算是那特别的甜味,怕是这天下也没几个人尝得出来。

“这孟水兰中毒分三个阶段,先会失聪口哑,然后眼黑头胀,最后便窒息而死。这三个阶段历时一个时辰,痛苦无比,所以又被称为可见黄泉的‘孟娘毒’。”回忆着当年看过的毒物书籍,唐采青说道。

“断魂孟娘……”尹宵雪虽不是唐门人,但学医也需懂毒,只见他又抿了口酒答道,“当今武林之中,也只有黄泉门的她,才能培育出稀有的孟水兰吧。”

孟水兰,只要与茶相配,便是天下剧毒之一。如此方便又不易被察觉,被誉为当今武林毒谱第三。但是因为此花畏寒恐热、怕湿怯干,所以就连天下第一毒府的唐门,都无法成功培育制取毒药。

放眼江湖之中,唯有那黄泉门的断魂孟娘,才能将其师孤牙子倾尽一生育出的孟水兰任意使用。

“不过她太过自信了吧,竟然只在我们其中一道菜中下毒,碗杯汤匙都没有抹其它的毒药。”细想起来,觉得似乎有些说不通,何玉屏便推测道。

听他这话,雷澈霍地站起,推门就往屋外奔去。

“大抵是对孟水兰过于依赖,又或者,我们根本就不是目标?”

尹宵雪放了酒杯,起身,黑眸似醉非醉地看向何唐二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