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一路,那妇人向众人说与了自己的经历。
原来,她本是淮江名妓晴娘,早年春风得意之时,被那飞鹰堡堡主高远看中,纳为妾氏,从此便归了良家路。
此番出堡,却是因那老鸨义母过世,旧恩难忘,她带着丫鬟回去奠祭,可没曾想,那驾车的也没个见识,又是外乡人,所以到了玉澜山脚,便遇上了山匪被掳了去……
寥寥数语,却是道出了她一生漂泊,以及现下尴尬的处境——
这几日,飞鹰堡那边想必是得到了她被劫的消息,人派来没有且不说,先假想就算回了去,入了匪窝那么多天,也不见得那高远能容得她。但是若是不回飞鹰堡,她义母已死,容身之处难寻,难不成再去过那卖笑卖肉的活计?
前无可走,后无可退,她虽语调平和,但依旧有深深的忧虑在其中。
雷澈安静地听完,想了想问道:“……你可会绣织?”
“十二能织素,十三通女红。”晴娘答道。
“可学过厨艺?”雷澈又问。
“最善糕点果脯之物。”晴娘笑答。
雷澈心道:倒是个宝贝。
于是,他顺手掏了何玉屏腰间的玉佩,指走龙蛇,不消片刻,原本平滑的玉面上赫然有了“雷澈”二字!
那字清晰,笔法凌厉,实难相信是徒手写上的。
“你若无处可去,又没有白道人的见地,便去玄真教如何?”将玉递于她,雷澈道。
玄真教旗下有绣房、酒楼,这晴娘去,也不算白吃饭,而且她胆识过人,称得上女豪杰,按那柴小瑜的性子,定然也会是欣赏的。
唐采青等人听了这话,心中自是惊诧万分。
先说雷澈这态度,已然不单单是彬彬有礼了,看连柴小瑜这人脉都用上的份上,那真可谓是温情款款,地道的怜花之人。
这温柔,甚至连他们这些做师侄的,幼时在月见山上,都不曾感受过。
雷澈当真难懂,比如这帮忙,也不见得就存了什么念头,这点,月见山人倒是清楚的很。
因为看那妇人眼含秋波,怕也是倾心了。
这样一想,似乎雷澈对女子,总是不一般的。
那晴娘亦听过玄真教的恶名,不过现下想来,那教主也是个性情中人。再加上,这是救命恩人雷澈的提议,没多犹豫,她便点头道:“恩人不会害奴家。其实这江湖哪里那么黑白分明?奴家虽是妇人家,也看过了些大侠之流的虚伪,说不定玄真,便是晴娘的归宿。”
她这话当真豪气。
于是,雷澈等人护送她们到最近的村子里买了衣物,还掏了些银两,给她们做路费。
过山剿匪,救人下山,不过三日而已。
现下正是午时,日照当头。
这一次,轮到雷澈休息了。
他靠在树下,远处传来尹宵雪手中风铃“叮叮”的轻响,雷澈合上眼,在这丝毫不见凉爽的绿荫下,迷迷糊糊、神神悠悠之中,竟也扎实地睡了起来。
好一会儿,那耳边似乎又传来了声音,只不过,不再似那风铃般清脆了。
乒凌乓啷,沙沙沙沙,像是金属的坠地声,又像是拖沓的链子,异常沉重,沉重得让他一时间拽紧了手畔的粗布裙。
那种熟悉的感觉,总是能抚慰一下他身体的疲惫。
太阳很热很热,热得他的汗直直地往下淌着。
在他所有的记忆中,阳光似乎从来都没有那么炎热过。
阳光,会是透过琉璃香炉的缤纷光影,会是广袤池水上泛着的粼粼金萍,会是丝锦绸缎上的一片朦胧亮色,会是松软被褥里满怀的干燥纯净……
它可以是温暖,可以是灿烂,可以是明亮,但却从来未曾显露过这般的毒辣,此刻的阳光,宛若一条怪蟒,吐着灼热的信子,正张牙绞在他的身上。
炎热,而沉重不堪。
但是他咬咬牙,并没有出声,因为身旁的她们,却是更热。
沉重的木枷压弯了原本纤丽的细腰,湿漉漉的汗液,从那细腻如脂的肌肤溢出,最后湿透了布裳,让他手中的布,总是带着热热的潮。
抬头向上看去,那脏油沉重的枷子,却时时都在为他遮下些许的烈日,带来了一点可怜却可贵的阴凉,也让那灼目的光,不再刺激他那双早已疲惫的眼睛。
饥渴、疲惫,他和她们都有气无力地前行着。
这,似乎是一条漫漫的长路,漫漫的无语之途。
没有尽头,也没有旁路,只有一只向前挪步。
隐约中,他闻到了脖子上一股腥铁锈的气味,或许是铁脖镣被汗腐蚀生了锈,亦或者是被磨破出伤口出了血。
他没去理会,只是觉得非常的渴也非常的饿。所以,他抬起手塞到嘴里,细细地啃着,让一点点腥热弥漫在唇齿间。
然后……然后就是闪过的片段,一阵慌乱的声音,刀剑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崇俊衾的声音……一切一切的声音……
“小师叔……小师叔!”
最后,全然变成了尹宵雪的声音!
雷澈猛地睁开眼,望着他们,猫样的眼睁得又圆又大,满额的汗津津而下,那样子有惊有怒,甚至还有几分惧恐。
见他这样,众人都愣了。
原来,是唐采青先来唤的雷澈。
只见他眉头紧锁、气息混乱,唐采青便知他是真睡了,而且似乎在做着梦。
可谁知怎样叫他都未醒,这是却是绝无仅有的事。
于是何玉屏来看,尹宵雪也来看,经过一阵探脉,却未发现有何异常。
大抵是做恶梦了。
尹宵雪这一诊,心下也不禁觉得有趣,暗笑着,便压着几个穴道唤他。
谁想雷澈这一醒,见着的,却是那猫眼里的惧意。
这般天要怕他、地要怕他的人,月见山的雷澈,竟也会露出这般神情。
也无怪乎,三人皆有些愣住了。
倒是雷澈,就跟被水哗啦泼到的惊猫似地,先是瞪着面前的人,然后环顾四周,骤然回了神。
见三个小子看稀罕似的看自己,雷澈有些恼羞成怒,心中暗道:这可不像话!
于是,挥开尹宵雪的手,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他也不再理旁人,只面色不愉地往系马处走去。
桃花眼微微一眯,尹宵雪收手,面上虽没什么表示,但那心里,却是异常有些满足。
因为,这事到底有趣。
话说,他在月见山,数来也有十三年。
一上山学的,便是那崇俊衾独创的天元剑法。
“气静若水,神宁似云,飞临锁碧,天元正齐……”
他每日随着众人,口中朗朗不绝背诵的,便是那传说中的天元剑法心诀。
领会之下,不禁觉得,那心经从始至终,都是那么清冷、深奥。
那时年少,好奇心强,不由得想:究竟是怎样的人,创出了这般冷彻的武功?
听得鹤欲停说雷澈很像崇俊衾,尹宵雪自然便观察着雷澈,想从这位小师叔的身上,寻找到那传说中的“神剑”,看看崇俊衾,究竟何等的能耐,能号称武林第一剑。
但结果,却是让他有几分失望。
雷澈这人,着实无趣得很。
一个不曾怒、不曾狂,更不曾惧的人,一个无视青山绿水、花开月明,看不见雪月风花,感不到春暖冬寒的人,一个醒着好似呼吸,却又不似在呼吸,睡着好似睡着,却又不似在睡着的人,一个冷眼旁观,只顾着自己练剑的人……
天元剑法,是一个活死人编出来的。
这便是他的认知。
于是乎,一概的心法,一概的剑术,一概的传说,尹宵雪有些厌倦了。
可这一路,他算是见识到了这位小师叔的活气、怒气、狂气,就跟那白纸上突地多了几抹颜色似的,不见得有多好看,但终归算是有点意思。
这大抵是因为,相比起月见山的剑法,尹宵雪对练月见山剑法的人倒是感兴趣多了。
“上路。”
且说这边厢的雷澈,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中却是窘迫非常,自己的一时疏忽便露了大破绽,这是练武之人之大忌。
至于那梦,过去的所有,他已然抛弃,如今回首,也不同于当时的心境了。
这天似乎应和了雷澈的心情,不到半个时辰,便起了大风,天上的云也渐渐浓重了,嗅着那土地湿润的气息,像是要下雨。
他们一路策马狂奔,却仍是赶不及那雨幕,直到见到灰蒙蒙中的几盏楼灯,才得以有了方向。
踏进店门,大厅不大,人也很少,不过是老头掌柜,送茶的小丫头,还有几个村野乡夫罢了。
“几几几……几位公子……请。”
雷澈四人刚被雨淋,又正值夏日衫薄,衣服吸了水便直往身上贴,于是那细腰长腿的颀然身形便一览无遗,再加上乌黑湿发下的容貌,送茶的小丫头便舌根都直了,摆出了从来未有的热情态度,几步飞奔到了他们前面。
何玉屏见她瞪大的眼睛,圆溜溜的跟个小狗似的,于是便温声而道:“我们一路赶来,这行囊都被淋湿了,麻烦姑娘帮忙……”
“好好!我这就去生炉子!”
还没等他说完,那小丫头立马扯过那几个湿漉漉的包裹,一溜烟地跑到后院去了。
“几位是要住店吧。”那老头在帐台后看了几眼他们,然后笑眯眯地问。
“是,不过现下可否上一壶热茶?”点点头,何玉屏付了几枚钱币。
手一抹铜钱,收入抽屉,那老头给了房号,便回身去端茶。
这店实在偏僻,没什么客人,空座大把,雷澈等人挑了靠墙的一处,坐下。
由于一时没有衣服可换,他们便暗自用内功慢慢将衣服烤干,当那老掌柜刚把一壶热茶端来,他们那湿漉漉的衣裳也干透了。
屋外雨声不绝,怕是场暴雨。
却听那客栈门檐下,又传来几声马车停嘘。
这时候,来客实在少,所以厅里的人都本能地往门口处瞧。
只见一八尺大汉迈进大门,玄黑衣襟下露出半拉胸膛,一副猿臂蜂腰的壮实身量,而那高鼻深目的样貌,似乎有些西域人的血统。
他怀中正抱着一披着斗篷的人,黄栌色的帽子遮住了容貌,看不出身段,观不见样貌,不过那有点虚弱的感觉却是透了出来,大抵,是这汉子的妻子吧。
那大汉先是用眼扫了一圈这店,找了一处靠窗临墙的位子,然后便甚是轻柔地将怀中的人放到凳上。
雷澈睨他那模样,当真是犹如猛虎轻嗅蔷薇。
话说这时,那小丫头跑了回来,先是看了眼刚来的客人,然后便毫无挣扎地往雷澈他们那桌凑去。
“这小娘皮!怀春了吧~”那些村夫虽不是走旱路的,但见了雷澈等人那副湿透的样子,也不免色心萌动,一看那小丫头凑去便伸手摸了她一下屁股,戏谑道。
那小丫头眉毛一扬,下一刻便嘟着嘴一把推他骂道:“讨厌!”
于是,一桌村夫们开怀大笑起来。
“呔!看来这里确实是荒郊僻野,不过个黄毛丫头,都有人轻薄,你可要当心。”
谁知突地传来句话,当真声如洪钟。
原来是那汉子朝他妻子说着,一脸的厌弃,满副的高傲,这一出口,倒是把那些个村夫吓得不敢再做声。
不过,大家的好奇心,也就此被挑了起来。
听那大汉话里的意思,想必他妻子姿色不凡。
就在那些村夫都偷偷摸摸、贼眉鼠眼地探着脖子观望时,那大汉的妻子,却是将帽子掀了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