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一夜与凝止交谈后，九薇总会时不时地想起这两个血族少年之间地纠葛。

血族人丁不旺，可是能居住在这攀都中峰的只有他们二人，其它弟子皆与族人一起居于下峰处所，这二人地位超然，非其它人可及，年岁相仿又是同门，照理说应当多些亲近才是，可他们关系却是坏差。

凝止对待鸣止的态度恶劣，而鸣止更是明知故犯，似乎惹起凝止的不快倒是他的乐趣一般，总是故意要到他面前来讨嫌，时常有事没事地出现在苍翠居，不停挑拨凝止怒火的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如此的水火不容，令人频为难解，但是自这日后，九薇却有了一些与过去不同地想法。

月光下凝止诉说往事时的样子总是会出现在她面前，他心痛兄长之亡，可即被选择为背负血族重任的人，明知前途灰暗，却也毫无怨怼不作逃避。但对鸣止地努力进取，却不知为什么心生排斥。若是他真的对此人不满，那鸣止自请华阙，而身手又实在与凝止差之千里，进入那雪岩之后，十有无法生还。即使如此，少了一个厌恶的人，不是应该高兴的事么？可凝止却对他的这种积极更为反感，特别是近日以来，简直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三天两头将前来挑衅地鸣止打的狼狈不堪。

如今的苍翠居里，鸣止破口大骂的情形简直成了一道风景，院落里下人来来去去，对这二人的争斗不作旁观，更是不敢稍加停留，权当自己是聋子瞎子，可九薇不行。自从她身体恢复后，凝止每日都要她来前院抄书，一抄就是十几页，他自己还在一旁喝茶养神，这会儿鸣止的咆哮如雷响遏行云，九薇总免不了给吓的一惊一跳，追书的字自然也变地歪歪扭扭。然后便见凝止将手中的白缎挥舞地如同灵蛇一般，鸣止上蹿下跳也根本无法进他的身，九薇只需凭借着院中不时传来花盆破碎的声音方向，便能分辨这倒霉催的这会儿又跌落在了哪里。

这样日复一日，鸣止居然依旧每日必到，他身上随之而来地伤处自然也是与日俱增，饶是他情愿做一只沙包，可凝止大少爷还是丝毫不见手下留情，并且更加厌烦“明日给院门加锁，再放疯狗进来，你们也不用再呆在这了。”几个下人吓的面无人色，慌忙去关门上锁，可几道大锁又如何拦的住鸣止地步伐。

次日晌午，他特意轻飘飘地落在院中，一身红衣，黑发飘扬“凭这也想挡本少爷，未免意想天开。”说罢迈着八字步朝里走来，靠近书房叫道：“丫头，你个姑娘家天天闷在屋里写字抄贴，将来可别长成某人那样一脸地冷若冰霜，那模样儿，可找不到好婆家的。”

屋内无人回应，他更是大笑“不如跟了本少爷去，攀都这里，有好些好玩的呢，雪山那头还有更美的大湖，容咱俩畅游个痛快，可不比蜗在屋里强么？”

九薇追书一顿，一笔又写歪了，而此时身旁风声微动，凝止已经无声而起，转瞬间到了屋外，冷冷道：“冲着你这份一心寻死的傻劲，本少爷今日就认真跟你玩玩，只是不要让我觉得无聊才好。”

鸣止看他周身白气振荡，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全神以待，口中却依旧不放松“等着瞧吧，你这个娘娘腔……”话音未断，面前已经白光骤闪，眼前那人竟然于这顷刻之间化作了一团晕影般，根本来不及看出来式，胸口已遭重击，他举手阻隔，更听骨节脆响，整个人倒飞出去，嘭地一声落在院中草地，饶是遍地软草，还是跌的浑身剧痛，同时右臂无力，竟然软垂下来，分明已经脱臼。他也是硬气，翻身爬起，朝着一边狠狠吐出一口血水，怒道：“游冥化影也才这点能耐么？”

凝止冷冷看着他：“我不是告诉过你，别让我觉得无聊吗？你想死可容易的紧。”

“呸，我总有一日会战胜你。”鸣止大喝。

“每日说一样的话，你不会厌烦么？”凝止转身朝回走。

他却依旧大叫“战胜你是我的目标。不要以为挫伤我就能阻止本少爷进晋华阙之心。

“可是被你纠缠却是我的麻烦。我哪有空管你几时去送死。若不是师傅要追究，我倒是很愿意一次性清除你这个麻烦。”

“看到你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我就不爽。我一定会战胜你……”

“你这种傻瓜的思考方式，才叫我不爽。”说着凝止已经入书房，伸手召过两名下人“送那个人回去，你们也不用回来了。”两个下人顿时苦了脸，却也不敢求情，转身扶着鸣止离开。

九薇不敢稍动，依旧一笔一划写着，耳听得凝止坐下重新拿起书来，可良久过去，却未闻翻页之声，她偷偷错了眼，朝他瞟去，却见他根本没在看书，而是直视窗外，眼中寒光凛冽，不用问也知道，正是冒火的时候。

可是她的注视他还是立刻感到了，目光略过她“写完了么？”九薇忙摇头，正要再写，却听他道：“练练琴吧。”九薇答应了，坐到琴旁，近日她一直练琴，琴艺也算小有进展，一首秋乐谣，倒也弹地分毫不差，只是其中优劣，与凝止相比，实在无法深究罢了。

她轻轻地拨起琴弦，仔细手下的琴声，便没再去打量凝止，待一曲终了，才抬头看他，他的目光还是停在窗外，九薇看着他的眼色，忍了又忍，终是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来：“凝止你……是担心鸣止么？”

他微微一怔“我疯了担心他！”说罢朝她瞟过来一眼“你怎会有这奇怪念头？”

她摇头：“可我就是觉得，你打的他遍体鳞伤，实在是想让他一病不起，没有机会去试华阙。”

他轻哼。她又道：“你平日里最是少语，可却能跟他说那么多，即便是骂……也是说话。”

他定定看着她，眼中微光一闪，竟似有些无奈地神色“你这丫头，”说罢他转开头去，却又开口“我只是，觉得这家伙虽不成气又麻烦，可确是有一些勇气而已。跟他相比，我似乎不及。”

这话九薇实在是不解，睁着一双大眼睛“怎么会？凝止你身受血族重任，勇过六重华阙，你的勇敢才是无人可比。”

凝止却道：“那不一样，我是被迫，不得已而为之。可若是调换位置，试问我可有勇气和那个傻瓜一般，这样的去寻衅强者。”九薇闻言倒是一顿，只听他继续说道：“我接受命运，并非是因为有着非凡勇敢。当初去雪岩，根本是一心求死，因为一直记得哥哥死去的模样，因为那回忆太过痛苦，而想和他一起死去而已。却没想到不但没有死成，反而成了修练华阙之人。然后一重又一重，外人只道这奇功非我莫属，更将这一切视作我的勇敢，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被动的，接受了命运，并且连挣脱的勇气都没有……可鸣止不一样，他那种讨嫌的冲劲，其实正是他的好处。可是看到他一心想跳入这个圈中来，那我这个软弱地接受命运安排的人，又算什么呢？我的勇敢是如此地不值一提，只是一个懦弱之人为了责任，而表现的勇敢而已。”

他的声音幽然，轻轻地像是自语一般，窗外几缕微风拂进，带起他的长发，晕绿地墨色轻划过银亮地面具，绿衣映衬地他的双眸，如春华，秋水，一切倾绝之美。九薇怔怔望着他，眼前这个少年，又令她有重新认识的感觉。

屋里静了许久，他正垂了垂眼帘，却听她道：“其实在天山时，我很害怕。”他一怔，她从来不提那段日子，他怕引起她的愁思亦是装作从无此事，却没想此刻她会提及，语气还是如此地平静。

“我曾经经历了一次生死，答应的时候，我其实害怕极了，多希望他们能改口说不用了那只是骗我的一个笑话，可是没有……我得承受一切，而且只能期盼奇迹发生……事实上若不是哑姑及时出现，我只怕已无命活到今天。”她轻轻叹息，目光垂落下来，看着自己的手“后来到了哑姑住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山洞。那里面刻满了，二十三年的痕迹，我那时就在想，当她刻下第一划时可会想到，自己竟会在这里度过她这一生最好的时光，二十三年，人的一生，有几个二十三年，她又是，怎样过来的呢？”

“一个女子，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一步呢？那些养伤的日子，我躺在山洞里，抬眼看去，到处都是满满地刻痕，我想像着若是自己在这里每一日刻下一个痕迹……想到自己都害怕起来，想着想着，我忽然明白……原来我一路经历的，就是为了让我有面对天山那一日的勇气。”

凝止完全愣仲，静静地凝视着她，垂盖着双眉地刘海下，她的长睫微微闪动，抬起眼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清晰无比“我一直没受过什么苦，到了后来甚至还能为亲人做一点事情，能够付出，哪怕只是有利用的价值，其实也是好的。而我经历的……正是我本来就应当承担的事。因为人不是一生下来，就会坚强就有勇气，要慢慢地经历一些事，就像以前平川的刘铁匠，要不停地打磨才有一把好刀，才会有锋芒有价值。勇气也是这样，慢慢地，就有了，一点点积攒起来，会变成很大的勇气，能够面对一切，即使还是面对不了，那一定是磨炼的不够，那就继续坚持着，将来，总有一天，会够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