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面孔
作者:成刚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7016

阿丝镇的历史必定不会很长,因为街面上沥青路面的黑色还没有完全褪尽,两边不管是平房还是楼房的墙面还很鲜亮,路边与镇中心广场的花坛里那些黄土还很柔软。城镇的建筑风格并没有刻意模仿什么,它朴实无华,完全是一般小城镇那种没有个性千篇一律的风格,而且,它的建筑多是一些狭长的平房,两层小楼都只有不多的几幢,远远望去,小楼凸出的平顶在整齐划一的黑瓦斜坡的檐顶上特别抢眼,像一座座抗战时期日本鬼子的炮楼。

秦歌与冬儿一路走过去,倒真的有种错觉。如果不是早已知道这里诸多诡异之处,他们一定会把这里当成中国最普通的一个边远小镇。

除了建筑,小镇上的人也跟外面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穿着最寻常的衣服,在街上见了面微笑着打招呼。年老者悠闲地在阳光下面慢走,偶见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嘻嘻笑着一路远去。路边商店里的营业员彬彬有礼,酒吧的服务生穿着笔挺的制服,客人进门后便躬身问好,显见受过专门的培训。

午后的街道上人不是太多,秦歌与冬儿走了半天,似乎谁也没有对他们表露出好奇的神色,只有那些悠闲的老人会远远地看上他们一眼,随即便转过头去,好像秦歌与冬儿已经在这城镇里生活了好多年。

秦歌与冬儿走进了一家商店,商店面积不大,但货品却不少,而且是那种超市自选的模式。俩人在里面转了一圈,发现不仅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而且,连一些外面时髦流行的东西都有很多。货架上的雪碧已经是蓝瓶薄荷型的,脉动尖叫等新出的饮料也赫然有售。甚至,就连数码相机MP3这样的电子产品都有得卖,而且价格便宜。秦歌与冬儿不由得啧啧称奇,但面上却不显露出来。

买饮料时,冬儿递上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售货员小伙子微笑着摇头:“这是阳间的货币,在我们这里不能流通。”

冬儿怔住,身子又变得冰冷。秦歌抢着道:“我只听过不同国家的货币,但从没听说过货币还分阳间阴间。”

小伙子还是不愠不火地说:“你活着的时候,难道没见过人们每年清明上坟时烧的冥币吗?”

——你活着的时候!

秦歌头皮也有些发麻,他怔怔地端详着面前这个小伙子,实在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活着的时候,那么言下之意岂非便是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秦歌还想说什么,但冬儿已经拉着他转身离开了。

说是离开还不如说是逃开。

再走在街上,还是先前看到的那些建筑和行人,但那种诡异的气息却已经紧紧把他们包裹,他们甚至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阳光暖暖地照在街道上,冬儿紧紧地挎着秦歌,好像就连阳光里都有了让她窒息的东西。

他们继续向前,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但冬儿却低声说:“走累了,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秦歌看了看边上的一家酒吧,还没说话,冬儿已经低叫道:“我不去那里,我绝不再到这里的任何一间房子里去。”

秦歌叹口气,知道冬儿心里的恐惧。他说:“如果那个高桥存心想骗我们的话,他大可跟这里的其它人串通来制造一种假象,让我们以为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他把脸紧贴在冬儿的脸上,“你感觉一下,我们都有体温,在阳光下,我们也都有影子。”他使劲捏了一下冬儿的手,让她能觉得疼,“我们还保留所有活着时候的感觉,我们怎么会是死人?这一定都是暗中策划一切的人搞的鬼。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我们只要相信自己,不受这城镇里的人和发生的事的蛊惑,那么,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

冬儿不住地点头,这么长时间过来,她早已经养成了万事依赖秦歌的个性,秦歌这样说,她便相信他的话。但这一次,她的心里还是有些挥之不散的恐惧,她抬眼看了看四周,那些恐惧好像又从周围的房子里飘出来,粘附到她的身上。她最后再看看秦歌望向她时深深的忧虑,忽然想到,这一次,也许秦歌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坚定。

城镇的中心广场上有一个圆形的花坛,花坛边上是碎石砌成的小径,小径周围的空地上有些亭台长廊,此刻也是花草葱荣。秦歌与冬儿最后在石廊下的一张石椅上坐下。冬儿像是真的累了,一坐下便倚在了秦歌的身上。秦歌紧紧揽着她,发觉她的身子似在微微颤栗。

冬儿不说话,秦歌也想不起怎么安慰她,俩人就这样相拥而坐,也不知道坐了多少时候,只觉得拂到身上的风中渐渐有了凉意,再抬头时,日已西斜。

秦歌在冬儿耳边道:“我们回去吧。”

冬儿没说话,眼睛却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小男孩身上。小男孩留着寸头,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他手上攥着一支雪糕,正慢慢向这边走过来。

秦歌全身一紧,他看出那小男孩正是冲着他们走过来的。自己居然会为这样一个小男孩紧张,秦歌觉得这是件挺丢人的事,但在这诡异的阿丝镇里,又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

小男孩停在了他们的面前,雪糕已经吃了一多半,他的唇上还粘有一些粘稠的白色液体。小男孩和外面世界同龄的孩子一样单纯,他嘻嘻笑着,将一张报纸递到秦歌的面前。

秦歌皱眉,身子绷得更紧了,他身边的冬儿这时连呼吸都开始急促。

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张普通的报纸,但这份报纸此刻却犹如传说中的鬼魅,让他们俩人心底都腾升起无边的恐惧。

山谷中的黑色小楼前,那些倒地毙命的人身上,都有一张报纸。

报纸上都有这个人在不久前死去的新闻。

现在,小男孩递过来的报纸上面,又会有谁的死讯?

隔着一段距离,但还是能清楚地看见前面秦歌与冬儿挽在一块儿的情形。后来他们进了一家商店,再出来时,秦歌几乎把冬儿整个身子都揽在怀里。苏河与童昊看了一会儿,彼此对视一下,眼里都有了些笑意。

“我们现在去哪里呢?”苏河垂下眼帘问。

她与童昊中间也隔着一段距离,但这距离只是象征性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伸出胳膊,就能让这段距离消失。苏河能感觉到身边这个小伙子身上传递过来的力量,那力量似乎随时都能将她包裹住。她并不担心,甚至还有些期待。但那些力量却始终在她身边徘徊,像一阵风或者一场雾,你能感觉到,却不能触碰到。

“你想到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童昊紧盯着她说。

苏河其实并不喜欢这样没什么主见的男人,也许童昊并不是没有主见,只是太年轻,而且面对的又是一个让他心动的女人。苏河相信他对自己是一见钟情,从醒在山谷中的客车上开始,她随时都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起初她有些尴尬,还有些慌张,不知道如何面对目光背后的男人。这男人是如此年轻,还如此腼腆,你面对他,根本不会想到会受到什么伤害,相反,你还会下意识地就对他生出一些怜惜来。他的神情那么落寞,他的眉宇间隐藏着忧伤,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生活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变故,那变故还必定跟一个女人有关。在那间黑色小楼里,苏河在他偷看自己时,目光会随意地迎上他,他那一刻流露出来的慌乱,让苏河忽然好奇起来——在这样一个年轻人身上,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苏河的年龄也许并不比童昊大上多少,但她看着童昊,却觉得在看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被人喜欢其实是件很开心的事,而且,那还是一个比自己更年轻的男人,这样,苏河就觉得这件事情愈发有趣了。

大家都在旅途中,虽然这样的旅途委实太过匪夷所思。但如果在这旅途中加上一场爱情,那么在许多年后回忆起来,是不是更值得回味?

苏河停下脚步,童昊没留神,走出去两步了才停住,回过身的时候,脸上就带上了些疑惑。阳光落在苏河的脸上,她的人都似在这一刻灼射出耀眼的光亮。童昊看得呆了,但心里却阴暗了一下,那些失去的痛瞬间又俘获了他。他的忧伤开始在脸上弥漫,因为被阳光照耀,因而更有了种慑人的力度。

忧伤的男孩,你为什么忧伤?

苏河的心底莫名地痛了一下,她想,莫非真的是面前的这个男人打动了自己?他是那么年轻,好像还很脆弱,这样一个男人的爱情会是什么样的?

“你喜欢我?”苏河盯着他,缓缓地说。

——你喜欢我?

童昊恍惑了一下,随即心里轰然巨响,那些忧伤的记忆恍如洪水般涌上来,在他的体内左冲右突。那个曾经照亮他生命的女人,再一次在他心里鲜活起来。他记得那该是个春天,春天的街头飘满栀子花的香味。一身黑色长裙的女人披散一头长发,在初升的阳光中,怔怔地盯着他看。

“你喜欢我?”她问。

许多年前的童昊比现在更腼腆,他那一刻呼吸急促,甚至还感觉到自己的双腿都有了些微颤。他想告诉那女人,他喜欢她。他想大声地说,还想让她相信,他真的喜欢她。但他说不出话来,喉头像是被堵住了,一些气流在经过它时变作了一些呜咽。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哭了,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他都会觉得羞涩,会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男人。

他真的哭了,当一个女人问他是不是喜欢她的时候,他哭了。

比哭更丢脸的事情,是他后来竟然撒腿跑了。在奔跑时,他可以不受抑制地让两眼充满泪花,那不是忧伤,而是种幸福。她终于知道他喜欢她了,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她必定明白了。那年春天的阳光落在他泪光链涟涟的眼中,整个世界都变得晶莹,像一大颗璀璨的钻石。

“你怎么了?”

他听到有人在说话,钻石那璀璨的光茫便渐渐消散了。他看清面前站着名叫苏河的女人,她的脸庞落满阳光,像极了多年前照亮他生命春天的女人。他感到自己的双眼又湿润了,他已抑制不住悲伤的力量,它们就要汹涌而出了。

苏河诧异地盯着童昊,不明白自己那一句话怎么会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像个入定的老僧,目光那一刻迷离得恍若已神游太虚。接着,年轻的男人眼中涌现一些泪花,它们闪烁着,却不滴落,它们越聚越大,摇摇欲坠的时候,男人伸手将它们抹去。泪花中的阳光消失了,那双眼睛随即便黯淡下来。

“我——喜——欢——你——”

她听到男人声嘶力竭地慢慢喊道,每一个字都仿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脸孔胀得通红,因为用力,脖子微微前倾,腰有些弯。这一刻,男人身上显露出的力量让苏河有了另外一种感觉,面前的人已经是个十足的男人而不是男孩了。

“我——喜——欢——你——”童昊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说完,他身上的力气好像都已离他而去,他半弯着腰,用充满乞盼的目光盯着苏河,仿似一个身犯死罪的囚犯在聆听法官最后的宣判。

苏河的心底温热起来,有一些情愫正悄悄地开始滋生。她不相信自己会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小的男人,但这一刻,她却真有了些想上前把他拥住的念头。就像拥住一个容易受到伤害的弟弟。

童昊向前迈进了一步,他眼中的泪花终于落了下来,落在脚前的地面上,又被他一脚踏过。

“我喜欢你,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像我喜欢另一个女人一样。”他喃喃地说着,甚至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苏河下意识地就伸手扶住他双肩,他的头便软绵绵地靠在了她的肩上。

“她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他虚弱地说。

苏河双手轻抚着他的后脊,心里真的有了心痛的感觉。她想到如果发生在童昊身上的爱情已经成为悲剧,那么,他的悲伤将一直在他的生命中延续下去。这是种不好的预感,她低头看着肩上的童昊,闻着他身上男人特有的气息,忽然莫名地就有了些羞涩。

也许我真的会爱上这个脆弱的小男人。她想。

后来,他们去了秦歌与冬儿看到的那家酒吧。酒吧里装修得不很豪华,却很精致。小小的吧台里站着一个挺帅气的长发青年,他领着苏河和童昊到窗边的一个位置坐下。苏河要了两杯纯净水,他送来后便回到吧台,耳朵套上一副耳机听音乐,很投入的样子。

苏河把杯子攥在手心,盯着面前的童昊,忽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童昊好像还很乏力的样子,趴在桌子上,脑袋紧贴着桌面,双目圆睁着,那目光却空洞得没有一点神采。苏河知道,必定是那个女人让他如此忧伤。

那会是怎样一个女人呢?苏河神思有些恍惑,她想到了那个不断出现在她梦中的女人,即使穷尽世上最美丽的词藻也难以形容她的美丽。也许美丽在她身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能带给人的冲动与激情。苏河想,自己是一个女人,已经不能抗拒她身上迸发出的魅力了,如果换作一个男人呢?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仿佛又走进了那个起风的初秋傍晚,她穿着一袭曳地的白色棉布长裙,走在风中的街道上。华灯初上,暮色渐涌,她凝视着商店里橱窗内自己的面孔,忽然不可抑制地恐惧起来。她在风里拔足飞奔,一头长发纷乱如麻,白皙的面孔充满绝望。

她停步时,便看到了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女人。

“你现在很想念她吗?那么,你就把我当成她,把你想说的话都告诉我。”苏河凝视着面前这张年轻而秀气的面孔,柔声道。

泪水滑落到桌面上,童昊的哽咽让他的身子都开始轻微地颤栗。苏河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想给他些抚慰,童昊立刻就抓住了她的手,将它抚在自己的脸上。忧伤从掌心传递过来,苏河立刻就能深切地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忧伤了。

童昊在泪花涌动中开始回忆那个照亮他生命春天的女人。

几年前的童昊腼腆却并不忧伤,他的年轻让他像周围许多同龄人一样,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世界里。那时他还在南方城市的一所大学里念书,大三那年,他第一次出门去见网友,从此,那个叫楚烟的网络女孩便成了他的女朋友。

楚烟在南方城市另一所大学念书,年轻美丽,一头短发染成了金黄的颜色,在校园里特别扎眼。她喜欢穿时尚前卫的服饰,到哪里身上挂满小饰品,MP3数码相机更是随身带的武器。她喜欢上童昊的单纯和羞涩,更喜欢童昊把她当成宝贝一样宠在掌心。即使在后来分手之后的日子里,童昊想起那个跟洋娃娃似的女孩,心底都会有些甜蜜的感觉。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但我们懂得快乐。爱情可以随风而逝,但快乐,却会永远络印在我们的生命中。

楚烟不是野蛮女友,但个性却颇为张扬,她跟童昊呆在一起,一静一动,对比鲜明。很多朋友都劝童昊,说楚烟太野了些,不适合他这个老实人。但偏偏童昊就喜欢跟她在一块儿,俩人出去逛街,深更半夜翻墙头回学校,一块儿去迪厅跳到筋疲力尽,在深夜的街头大声唱歌,这些都是跟楚烟在一块后童昊才有过的经历,虽然事后躺在宿舍的床上觉得挺没劲的,但至少,那些无聊的日子因为有了它们才变得充实起来。

大学生活里如果没有爱情,那么它便是不完整的,虽然那时童昊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爱情。

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

大学里自拍DV剧已经流行了好一段时间,各校学生经常互相交流自拍的短片,还将短片放到了网上让人下载。楚烟一位女同学拍了一部校园惊魂的鬼片,一段时间被人赞不绝口。哪个高校里没有一些鬼故事,大学生们穷极无聊,编点故事来吓唬别人,结果在学生中一代一代就流传了下来。楚烟也知道一些鬼故事,她也想拍一部鬼片,便问家里要钱,买了部西欧产的DV机。开始有人向她推荐日本佳能的机器,但她坚决不用日货,身边有哪个同学买了跟日本沾边的东西,都要遭她攻击半天,何况是她自己。

有了机器,就得开始拍摄了。她自己写了剧本,找了同学当演员,还拉着童昊当剧务。本来想让童昊演男主角的,但腼腆的童昊根本进不了戏,所以只能当后勤人员。忙忙碌碌一个月就过去了,戏拍了一多半,人却累得快趴下了。这天是星期天,楚烟大清早到了约定地点,结果只有童昊一个人在,赶忙用手机联系别人,结果不是没人接电话,就是说还在床上没起来。没办法,只得休息一天。但别人休息童昊可不能休息,楚烟便拉着他上街拍些辅助镜头。

“人家拍鬼片专挑阴森森的地方,你到街上能拍什么,那么多人。”童昊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鬼在没人去的地方还能吓唬谁啊,我要让咱们这只鬼在人群里活动,说不定现在它就在你的身边。”楚烟得意地说。

不管楚烟说什么,童昊都得乖乖听着,还得乖乖跟在她屁股后头。那就去街上拍吧,反正这天也没什么安排。到了街上,楚烟也不老实拍,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后来实在没什么热闹了,就专门跟在一对对情侣的后面。你要偷拍就拍得隐蔽点,但她偷拍得大模大样,一点都不怕人发现。最后她惹恼了一位膀大腰圆剃光头的男人,那男人已经过中年,但身边的小姑娘二十出头,走路时像长蛇一样缠在他的身上。中年男人掳起袖子露出臂上花花绿绿的刺青时,把楚烟跟童昊都吓坏了,他们俩撒腿就跑,生怕落在那凶神恶煞的男人手里。

这一跑俩人就跑散了。童昊停下时,发现身边没了楚烟,便立刻回去找,但周末的街上人那么多,让他到哪里去找呢?那就打楚烟的手机吧,偏偏怎么打也打不通。童昊没办法,只能在街上慢慢地遛达,希望能看到楚烟。

很快到了中午,手机终于打通了,楚烟告诉童昊现在她的位置,童昊叫苦不迭,原来就这点时间,楚烟已经离开偷拍被发现的地方好远了。她说她一路拍下去,到现在也没闲着。童昊赶忙打车过去找她,俩人在一家餐厅门口见了面。楚烟嘻嘻笑着,抱着童昊的胳膊进餐厅吃饭。

吃饭的间隙,楚烟打开DV机,让童昊看她这半天的作品。

童昊第一次看到那个女人,就是在楚烟的DV机里。

“这世上的女人有很多,即使是美女,也有许多种类型。如果要为自己喜欢的那类女人定义,我会选择三个词汇:美丽、优雅与性感。美丽的女人已经不多,优雅与性感的美女更少,所以,我必须将这些标准打散,从不同的女人身上去寻觅,这样,我才能发现目标,并使自己有所作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心中的梦想渐渐破灭,我甚至在梦中都不敢奢望见到完全符合我标准的完美女人。”

这是童昊在最近看过的一本书里的句子,如果让童昊总结,他会在美丽、优雅与性感之外再加上一个时尚。他非常认同那本书作者成刚的观点,在我们的现实世界里,有谁敢奢望能见到自己心目中完美的女人?

童昊见到了,在楚烟的DV机里。

那女人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裙,浅黄色的长发自然卷曲地舒展在肩上,让人能感觉到一个成熟女人那慑人的力量。她的双眉细长,眉梢略往上挑,看人时便有了些俯视的味道。盈盈的目光里水波荡漾,即使在阳光下的街头,还能让你如沐静寂的星空下,那些冷到极致美到极致的星光,像一层氤氲不定的魅惑气息,环绕在你的周身。

童昊看得呆了,连楚烟凑过脑袋嗔怪地冲他瞪眼他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中间隔了几天,那天晚上,童昊的一个同学过生日,大家去了岭西路上的含烟翠酒吧庆祝,闹到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楚烟给童昊发来短消息,说刚好路过童昊所在的学校,现在正在学校操场上,让他火速赶回去。这么长时间,童昊习惯把楚烟的话当成命令,这天也不例外。同学们善意地嘲笑他一番后,便放他离开了。

童昊从含烟翠酒吧里出来,到路对面的公交车站等车。他站那儿百无聊耐,无意识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他的目光很快就被人行道上一家影楼的橱窗吸引,在那橱窗里,悬挂着一张女人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成熟且美丽,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仰慕。童昊呆呆看了一会儿,觉得心上的某根神经被触动了,还有,那幅照片似曾相识,好像一直深藏在他的心底深处。他呆呆地看着,几乎忘了时间,身后的公交车来了又去,但他却仍然呆在原地。后来,他终于想到真的曾经见过这个女人,在楚烟的DV机里。

他开始向着影楼走去,进门的时候还跟一位白裙的女孩擦肩而过,女孩走得匆忙,他也心无旁鹜。

“我想替女朋友订一套写真图片的拍摄,但我现在需要一张样片。”他对穿绿制服的接待小姑娘说。

绿制服小姑娘目光往橱窗外瞟了一眼,满眼都是疑惑地道:“如果你能预付订金的话,你就可以把这张照片拿回去给你的女朋友看。”

说着话,她推过来一张五寸照片,正是橱窗里的那个女人。这回轮到童昊觉得奇怪了,绿制服小姑娘怎么知道他其实想要的就是这张照片?

“刚才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刚在这里预订了一个套系,她的要求和你一模一样,而且,她指名道姓就要橱窗里的那张,我想,你想要的也是这个吧。”

童昊歪头想了想刚才擦肩而过的白裙女孩,他现在连她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他得到了那个女人的照片。如果说在DV机里看到的只是一段虚无的影象,那么照片让那女人在童昊的心里变得真实起来。

照片现在出现在童昊的手中,童昊缓缓向着苏河举起来,苏河的面上早已现出极其怪异的表情,她盯着童昊,好像在看着一个传说中人物一般。待到这张照片出现在眼前,她低低地喘息了两声,面上竟现出极其无奈的表情。

她从口袋里也掏出一张照片,迎着童昊举了起来。

两张照片上的女人一模一样。

这回轮到童昊大惑不解了,他不知道苏河怎么也会有这张照片。时间仿佛静止,又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夜晚的街头,他站在路边的公交车站里,对着一照亮光中的照片怔怔出神。他进入影楼时,与一个正出门的女孩擦肩而过。

童昊忽然明白了,那与他擦肩而过的白裙女孩就是面前的苏河。

这时,苏河与童昊都感知了冥冥中存在的一种力量,它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无不在它的左右之下。如果它让两个人擦肩而过,那么这俩人注定一生无法相识,反之亦然。有谁能逃脱宿命对我们的摆布?

童昊的目光在照片与苏河的面孔上来回游移,他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他在永远地失去照亮他生命春天的那个女人之后,又在这诡异的山谷之中逢到了另一个女人。而且,如果不仔细分辩,这两个女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两张照片中的女人与苏河生着同一张面孔。

现在苏河也终于知道童昊为什么会对自己一见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