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杭育杭育派
作者:权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44

土坯房也是在不断进步中,最初是坯墙草顶,发展到坯墙泥顶,草顶和泥顶都麻烦得很,草时间一久就腐烂,三两年就得换一次草。泥顶雨水季节冲刷变薄,还容易渗透,一两年就得新抹一次,如果是连雨天更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盆盆罐罐都要拿来接雨水。

现阶段已经发展到坯墙瓦顶,再也不用担心会漏雨。

土房子有着现在的高楼大厦所不能与之相媲美的有点,那就是冬暖夏凉。

在一个选定的黄道吉日里,叔叔的新房子终于破土动工了。

盖房子的第一步‘打夯‘,也就是砸地基。

那时农村盖房,除了几个瓦匠木匠的手艺人固定帮工,还有两次帮工的人最多,一次是打夯,一次是上梁。

一句顺口溜:一辈子不打井不盖房,混个自在王。说明农村盖房不容易。

打夯一般安排在晚上,白天壮劳力们都要到队上劳动,挣工分,晚上是自己的时间。

小村里每天发生的事有限,有盖新房的,自然会被人关注,不用谁召唤,也不用生产队记工分。只要听到打夯声,乡亲们就会放下自家的活儿带上铁锨等工具主动前去帮忙。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张言的前世加今生终于第一次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了传说中的“杭育杭育派”。

夯(音hang):砸地基用的工具。

向阳大队的夯一直都用打场的碌碡(溜轴)来代替,足有三四百斤,砸的劲大夯的实。碌碡除了打场时使用,平时也没什么用处。

前来帮工的人们就把碌碡立起来,用两根3米左右的结实木棒做夯杆,再用两根略长于碌碡直径的木棒做支撑,与夯杆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井”字,然后就用8号铁丝十字交叉地把支撑、夯杆与碌碡捆绑结实,石夯就做成了。

张言今天见到了前世的看场员芒种大爷,芒种大爷一副庄稼老汉的打扮,穿着对襟粗布褂子,头扎一条白羊肚手巾,花白胡子和头发,芒种大爷不但种的一手好地,也是打夯的行家里手,现在年纪大了,做起了领夯员,夯是个笨重的家伙,为了打夯人劲往一处使,动作整齐划一,就有了专门负责喊号子的领夯员。

领夯员不是谁都能领的,必须懂活路,夯出的活儿要让东家满意;必须聪明,能说善唱;必须嗓子好,响亮,且唱上半夜不至于沙哑。领唱者是不抬夯的,吃的就是开口饭。村里需要这样的人,就有了这样人,芒种大爷。

饭后,帮工打夯的壮劳力们在一旁抽着备好烟卷,喝着几毛钱一斤的便宜茶水,芒种大爷开始分组,共分两个组,每组八人,轮流上阵。

傍晚的这顿饭是不能喝酒的,打夯是力气活同时也有危险,如果其中一个人出现差错,危险通常会波及到他人。

酒,要等到打夯完毕,半夜加餐的时候再喝。

边上一百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见休息的差不多了,芒种大爷一声喊,“起夯了!”

第一组的八个人自觉站好位置,挨着夯的四个人必须是熟手,行内叫护夯员,其他四个就无所谓了,但个头要差不多,否则不好发力。

农村的夜晚难得有点热闹看,七八岁十来岁的小孩子们听见芒种大爷的喊话,停止了追逐打闹,把注意力集中到打夯上来。

芒种大爷站在一处高台上,解开上衣前襟,左手叉腰,右手握拳,俯视下方,亲民的帝王一样说:“兄弟们,上手哇!”

抬夯的几个人随着芒种大爷的话,手搭在夯杆上,略弓下腰,准备发力。

芒种大爷首先慢慢地像积攒力量似的喊出一声绵长的调子:“喂夯来——”这一声自胸中喷出,声若洪钟,直灌人耳底,也打破了小村晚间的寂寞。

众人随之附和一声:“嗨呀!”同时单臂一叫力把夯举过头顶。石夯随着这“呀”字落回地面,石夯落地的瞬间,打夯员右手握夯杆,身体下蹲,左手自然向后甩,石夯就深深地砸进了土里。

第二下,调子有变,它变成了升调,像一个人在询问大家是否鼓足了劲儿,众人肯定地答复,歌词仍然是那五个字。“喂夯来——!?”“嗨呀!”

第三下,调子又变得短促,歌词变作“喂夯”——“嗨呀”。

第四下收回,音调趋缓,似在作短暂休息。

这四组一唱一和的重复中,掺杂着石夯锤击地面的的“吭吭”声,石夯缓慢前行,它经过的泥土变得坚硬。

下一轮,芒种大爷的歌词有了变化:““兄弟们哪!”众人答“嗨呀”,

芒种大爷再唱:“加把劲呀”,众人又答“嗨呀”,

“往前赶呀!”“嗨呀!”

“别赶晚呀!”“嗨呀!”

接下来一轮,唱词又变,唱腔,节奏不变,不像初始的紧张,紧凑,有了些许的轻松幽默,大家累了,需要舒缓。

“大家抬起来呀!”

“嘿哟,嘿哟!”

身体疲累,精神不集中,不免哪夯歪了,眼观六路的芒种大爷便唱了:

“南边歪半夯啊——”

“嘿哟,嘿哟”抬夯者听了,下一夯就主动往北抬一些,

若到边该拐弯了:

“大家往东砸呀——”,

“嘿哟,嘿哟”

明察秋毫的芒种大爷发现狗蛋没用劲:

“狗蛋子别耍鬼呀——”,年轻的狗蛋再也不耍滑了。

芒种大爷不但是喊号子的头,还是整个打夯过程的总指挥。看到这一拨儿抬出了满头大汗,立马号声一转:

“下一拨儿做准备呀—”

“嗨-呦-”

“脱去你大棉袄呀—”

“嗨-呦-”

“让俺们吸袋烟那—”

“哎-呦-”

“缓上那儿一口气啊—”

“嗨-呦-”

第一组休息,轮换了下一组,边上的墩子发话了:“芒种大哥,整个黑丫头。”

芒种大爷放下茶碗,“好嘞,弟兄们配合下,黑丫头哦——”

“大家加油干哪——”

“黑丫头好哇!”

“夯好了盖新房啊——”

“黑丫头好哇!”

“盖新房娶媳妇啊——”

“黑丫头好哇!”

“娶媳妇生儿女啊——”

“黑丫头好哇!”

“可恨那小日本哪——”

“欺负咱中国人啊——”

“大家伙端起枪呀——”

“杀到他姥姥家呀!”

“张三那小两口儿啊——”

“你们俩别吵架啊——”

“李四你成了家呀——”

“千万别忘了妈呀——”

(有凑字嫌疑,不再叙述)

这一刻,芒种大爷的才华得到充分展现,人世间的一切无所不可以入词,大忠大奸,大善大恶,都从他的口中唱出。激越时,围观者也情绪昂扬;沉郁时,打夯的节奏也渐缓渐慢。夯起夯落,潮起潮落,他们仿佛是不在打夯,而是在尽情地表演,这夯场就是舞台。

如此循环往复,领夯员与打夯员一唱一和,打一遍夯,填一层土,用脚踩一下,再接着打,直到够高度了才行。

辍学的王海军同学不幸的加入填土员的行列,而边上的小如意同学还在驻足观看的行列。

张言站在一旁的土坯垛上,傻呼呼地聆听,那声音犹如海潮,如黄河上的风声,持久绵延,使人迷醉。

他们唱的这首歌,没有名字,这是一首简单而充满韵味的男声合唱,有领唱,有参差变化,在悠远的乡村的夜里显得特别地迷人,一首唱也唱不完的歌就这样心灵相通地诞生了。

经历过捕鸟、烧豆,将童年描绘犹如童话般的鲁迅先生后来说过,古人劳动时,为了鼓劲,就喊出“杭育杭育”的号子,这就是最早的歌词,也是最早的文学作品,他们就属于“杭育杭育派”。

后世“杭育杭育派”已经进化成一台青蛙一样的电动机器,有一个人操作着向前跳,它发出刺耳的响声,把地砸得震天响,名曰‘打夯机’。

芒种大爷们怕不就是次派的嫡系传人,此派无后来者,几年之后,此歌即将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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