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作者:张慧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7611

第十一章不悔憔悴

啊?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然后他居然又道:“用你说的方法。”

我晕。一句话为什么一定要分三次说出来呢,可这,这也太快了吧,而且我胡乱想出来的法子真的这么管用?那给我一把屠龙刀或者倚天剑,岂不是就可以号令江湖了?

蓝先生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道:“但你也莫要得意,碧树西风本身的情形就很特别,死穴也暴露得足够明显,手中又有重要人质在握,这样如果还搞不定,只能说明你脑袋有问题。当然,比起初出道时,已经有了不小的进步,但接下来的任务,会是更大的挑战。”

说完,便将一本红色缎面的册子丢在了我面前,转身又出去了。

不用说,那就是不悔与憔悴的资料了。

我现在却还没有心情去看。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又是一阕蝶恋花。

又想起了另一阕词,以及那有着凄美悱恻的名字的四个人。

所有的爱和恨均已化为乌有,只剩下一本蓝色缎面的册子,冷冷的几段记述,简短的一个注脚:某年某月某日,互戕,俱亡。

我叹了口气,身为一个杀手,本就没有伤春悲秋的资格,杀人的人如何去爱人?连恨也不应该有;蓝先生说得对,这四个人若不是非要把生活搞得凌乱一片,缠绵一团,也许就不会死得这么快,这么容易了。

我可不想死得太快,也不想死得太容易,所以只得赶紧收拾心情,拿起那本红色的册子。

不悔与憔悴,看名字就像是两个极其郁闷的人,这样也好,我开始用蓝先生的思维看问题——越古怪,越离奇,越特立独行,小辫子和小尾巴才越容易抓。忽然想起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是的,马老大也说过,江湖上名字古怪的人太多了,没有名字的人才真正可怕。

还好这几个人都还是有名字的,而且一个比一个古怪。

但杀完他们之后,似乎就要开始面对些没有名字的人了,比如蓝先生口中的“最高统领”。

其实搞不好就是他自己。他也是个没有名字的人,不是吗?

算了,倒霉就倒霉在我已经是个有名字而且有相貌的人,躲不开也逃不掉了。蓝先生还说我聪明,这也叫聪明?这样的聪明管什么用?我更情愿做一个幸运的人。

但翻开册子之后,我就开始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不悔:女,约35岁,相貌不详,自出道以来一直戴一青铜面具,善用各种兵器,尤擅用毒,成名之战便是一夜之间成功毒杀了唐门某旁支整族人口,后被收入杀手同盟门下,屡建奇功,得以位列六大高手之中。性格古怪,寡言语,据说少年时情路坎坷,不幸遭遇重创,容貌被毁而致于此,实情不明,独身至今。

憔悴:女,约30岁,相貌亦不详,迟于不悔三年出道,亦长年戴一白银面具,似不谙武功,却与不悔情同姐妹,形影不离,或传实为同父异母姐妹,或传另有隐情,实情不明,独身至今。

是江湖让人畸形,还是人畸形了才会投入江湖?

但如果能正常地生活,我想谁也不会愿意把自己搞得稀奇古怪吧,毕竟谁没有经历过挫折,谁没有暗藏着苦衷,为何贩夫走卒们还能茁壮顽强地谈笑健步呢?

可这么一个充斥着扭曲的地方还有不知多少人扭歪了脑袋要进来呢——老实说,我也不明白整天穿着白纱衣做怨女幽魂状难道就不会不小心吓着自己?或常年戴着古怪沉重的面具脖子酸不酸呢?总扎成黑粽子也不好受吧?大家都想在江湖中得到什么呢?杀掉了所有奇装异服的其他人,自己的奇装异服不就没有人欣赏了吗?

越想越好笑。

但最好笑的好像应该是自己。

不过这样一来,忽然又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了。

继续看资料吧。不悔与憔悴均虔心向佛,茹素多年,其间与南小少林住持相识,后勾结甚深,不仅常有往来,彼此互通消息,据传更有共图叛逆本派、意图另立门户之举,后南小少林被剿,二人怀恨在心而不敢言,闭门退守,行踪诡秘。

我倒。比碧树西风果然简单了很多,却也困难了很多,虽然也是行止古怪的两个人,却似乎全无破绽可捉。

可这么多的“实情不明”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蓝先生说,不明的都是不重要的事情,杀手档案不是传奇小说,不会把鸡毛蒜皮也写进去。

但我总觉得,有时候事情就是会在鸡毛蒜皮上找到离奇的突破口。当然,我可不敢跟蓝先生这么说,赶紧表示赞同,然后问他要这二人的画像。

蓝先生奇怪地看着我道:“根本没有人知道她们长什么样子,画像有什么好看?不过是面具与衣服。”

但她们是女人,就算狠下心蒙起了脸,也会忍不住在面具与衣服上暗藏些玄机。只要一点点细节,也许就能给我很大的提示。因为我也是女人。

蓝先生听完什么也没说,半个时辰后,便着人送来了她们的画像。

果然大半是面具与衣服,但却不是一般的面具与衣服。

不悔身材高挑修长,穿黑色长布衣,白袜芒鞋,的确有出家人的风范,但所戴的青铜面具却非常狰狞可怖,而且不同于其他面具,居然有三面,几乎将整个脑袋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是传说中阿修罗的一种形象。

阿修罗,是佛国六道众之一,天龙八部神之一,但说它是天神,却没有天神的善行,和鬼蜮有相似之处;说它是鬼蜮,又具有神的威力神通,且具有人的七情六欲……因此,它是一种非神、非鬼、非人的怪物,性子执拗、刚烈,能力极大,凡与之接触,倘不蒙喜悦,就必然遭殃。

看来果然是乖僻暴烈的一个人,但也很聪明,不仅谙熟佛教典籍,也很了解自己——可是这样的话学佛又有何用?这面具岂不是对自己最深刻的讽刺?

但比起憔悴的面具,这就不算什么了。

因为那简直不能说是一副面具。

乍一看,就是一张活生生的面孔,当然,画像是素描,没有着色,实物是白银铸造,如果也没有上色,看起来应该没有那么逼真。

所以单从画像上看来,憔悴就是一个很正常而美丽的文弱女子,虽然也着布衣,但看得出颇花了心思,看上去都素雅而合时,身材比不悔要矮小纤细些,且毫无咄咄逼人之气,也全不似个江湖人,倒颇有柔媚动人的姿态。不说明的话,添上数枝竹或兰,上款下款,再盖个印,就是一幅清幽别致的仕女图。

真可惜,如果那不是面具而是面容,她就是我见过的最正常的江湖人了。

但那确实是个面具。

于是所有其它正常表现只让人更觉诡异。

还有憔悴这个名字。

据说曾经有位前辈叫“恨满天下碎心人”,虽然好像功夫也猛人也酷,却只让我觉得好笑。夸张了的痛苦犹如吹胀的气泡,难免显得轻浮,且根本经不住轻轻一戳。

不悔与憔悴的面具也有此功效,名字却略胜一筹,一个人如何能“恨满天下”呢?至多也不过斯人独憔悴罢了,而能够不悔不怨,也就算没有白白憔悴。

她们的故事,未必会比碧树西风的更曲折,却也许更值得尊重。

但尊重归尊重,我还是必须置她们于死地。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忍,毕竟都是女人,如果两个女人愿意戴上永远的面具,并相依为命地活下去,只能说明她们其实尚未绝望,仍在等待某个人或某件事的来临。

她们在等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这也许就是她们隐藏甚深的死穴所在,而唯一可以追寻的线索,大概就是憔悴所戴面具的容貌。

但这么明显的线索,为什么蓝先生开始竟没有随资料一起给我呢?

蓝先生的回答很简单,如果那是憔悴本人的相貌,则她何须戴个面具多此一举?如果那是关联到她们的秘密的人的相貌,她又怎会大大方方公开戴了几十年?

话是有道理,但我还是希望就此进行调查。

蓝先生也没再说什么,居然真的就着人去调查了。指挥若定的感觉真好,我终于多少摆脱了受控的压抑,还尝到了些控制别人的乐趣。

当然,这种控制不过是假象,但我没来由地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真正控制许多人和事。

我脑子里忽然充斥了毫无根据的自信与勇气,并以同样气吞天下的架势吃完了午饭,蓝先生就拿回了结果。

结果证明了我是对的。

那是一个真人的容貌,而且极可能是憔悴的真实容貌,或者容貌被毁前的样子。

程浅如,京城名伎,容貌端丽,工诗书,有大家风范,16岁成名,17岁被新科举子杨某赎身,旋即下嫁。成亲当日,杨家忽起大火,损失惨重,洞房中的新娘也不知去向,人多猜测为乱中被拐走,寻访数年不见,举子恹恹成疾,一病而亡,杨家也从此没落。

程浅如是个极有心计的女子,所有与人酬答的诗词或信件均有记录,赎身下嫁前竟按图索骥般以重金向恩客们一一收回并销毁,因此失踪后什么也没有留下,仅存的一张画像是那位倒霉的丈夫为了寻找她而亲手画的,曾经贴满了京城,但后来也多被雨打风吹去了,偶有好事者留下一张,又辗转落在落魄文人手中,用作了风月小说内的绣像。

说来也巧,本来杀手盛行之时,市井中只流传一些武侠小说,碰巧近年来杀手没落,而灾荒已退,世道恢复繁荣,风月小说忽然又流行起来,于是有程浅如绣像的这本也被书商找出来翻印了若干,到处售卖,蓝先生派去调查的其中一人床头正好有一本,书中还有程浅如生平的简要描述,两相比照之下,年龄、身形、性格无所不似,时间也基本能对上号,憔悴十之八九就是当年火中失踪的程浅如。

而憔悴居然将如此明显的线索戴在了脸上十余年,看来不过是因为在火中毁了容貌,况已物是人非,而且看准了人思维的惯式,大胆一搏居然成功,久之也就无所顾忌了。

而名伎高张艳帜,交接广泛,认识个把杀手也不奇怪,虽然不悔是女人,但以她古怪的性格,忽然想要跑去会会名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彼此都身在江湖,谈话间唏嘘不已一拍即合亦有可能,奇怪的是为何在她如此决绝地赎身下嫁之际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且从此居然踏上了杀手这条不归路呢?

或者她本就是位风尘异人,跟马老大一样借勾栏容身或掩饰身份,忽然有天动了凡心,却在成婚之时发现新郎并非真心对她,伤心之下差点演出杜十娘的焚心似火版,却正好被闻讯前来祝贺的师姐或闺中好友不悔救了出来,从此死心塌地与不悔相依为命,旧时心事不再提起,却依然怀念从前的花容月貌,所以做了这么个面具,一戴数十载?

蓝先生说明了情况就退了出去。我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半天,虽然头绪全无,却觉得无比有趣,正在心驰神往、勒马不住之时,忽然被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思绪。

“谁?”我高声问道,暗自有些奇怪。

立刻有人毕恭毕敬地答道:“回主人,有位程姑娘在外求见。”

程姑娘?

难道就是程浅如,或者应该说,憔悴?

我想了想,问道:“蓝先生怎么说?”“夫人”忽然消失之后,蓝先生就接替了她的位置,所有人都听他调遣,有什么事情肯定会先经他过筛,虽然看来好像他已经默许,但还是再问一下的好。

那人立刻答道:“蓝先生只教我来通报主人,见与不见,全听主人的吩咐。”

这人倒还真说到做到。

我却有些不习惯了——被呼来喝去了那么久,忽然要自己拿主意,多少都会有点没主意吧?但人既然来了,怎能不见?再说我也根本压抑不住对这位程姑娘的好奇心,就算我猜错了,不是憔悴本人,也不是程浅如,但好歹都算是我有生之年的第一位正式来访的客人,不管是谁,不能不见。

我于是清清嗓子,有些兴奋地道:“请程姑娘进来吧。”

程姑娘确实戴着传说中的面具。

只不过实在不像是传说中的白银面具。

脂浓粉艳,鬓斜眉飞,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勾魂摄魄,美中不足是下巴虽然可以随口的张合而动,却显得生硬而诡异,但除此之外,就真的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

至少她立在房门口朝我微微施礼的时候看来的确如此。

我请她进来坐,她便款移莲步,如春风摆柳般走了过来。

这一刹,我终于明白,从前自以为的“媚态”以及与马老大的相似,全是自恋的臆想,也许确实有真正天生的风情万种,但绝不是我这个样子。我连一个戴着诡异面具的中年女人都自愧弗如。

但这个女人虽然让我不得不欣赏,却也是我要打击的对象,当然,也许有嫉妒的成分在内,无论如何,我忽然决定先给她个下马威,于是一面起身迎接,一面笑道:“久仰杨夫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沐春风。”

“杨夫人”却全不在意,也莺啭燕啼般道:“惭愧,惭愧,倒是聂姑娘少年英雄,名动天下,谁知闻名不如见面,如此风神照人,更令浅如心折。”

我哭笑不得,发现自己的修为还是差得太远,这是年过三十的风尘奇女子,不是懵懂中的少女天涯,怎能用同样的路数来对付,赶忙收起假惺惺的嘴脸,单刀直入道:“不敢。来人,上茶。请问夫人此来有何见教?”

“夫人”既已叫出了口,也不好再更改,但去了个杨字,听起来多少顺耳一些。她也就不再计较,谢过了茶,正色道:“浅如大胆以假面真颜隐于江湖,苟延残喘已十余年,向来无人质疑,今日却被聂姑娘识破,惭愧之余,也深怀敬佩,古来英雄出少年,所言不虚。”

厉害,上来就先把话说透了,附赠几顶高帽子,使我只得做谦逊状道:“哪里。哪里。”

她也微微颔首,方道:“聂姑娘不必谦虚,浅如此来,当然也不是只为景仰——聂姑娘头脑精明,出手狠辣,出道以来几大战役皆十分出彩,浅如亦有所闻,只是南小少林已蒙姑娘教训,如今碧树西风又折在姑娘手上,想必下一步就要向浅如姐妹出手了,而以姑娘的手段,我姐妹看来也危矣。但不瞒姑娘,蝼蚁尚且贪生,我姐妹若有向死之心,多少年前就死了,之所以捱至今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望姑娘能予体谅,而今我姐妹心愿得偿在即,只求宽宥些时日,一旦了却心愿,便不劳姑娘出手,自当以死相谢。”

好一篇玲珑剔透的说话,既直白了当地做小伏低,又不亢不卑地提出了条件,我真是哭笑不得,只好顺着她的话问道:“既如此,可否冒昧请问,夫人所说心愿究竟为何?”

她斜斜飞了我一眼,才淡淡道:“姑娘动问,浅如不敢不从实道来,只是此事我姐妹已隐忍十余年,实有难以启齿之处……”说到这里,便面有难色地顿住。

看来是有条件,我也顿住了,只做不明就里状笑吟吟看着她。

相对沉默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道:“姑娘天资过人,浅如愧不能敌,如此便实说了——姑娘如不问缘由便可暂抬贵手,我姐妹感激不尽,也言出必行;姑娘若要动问缘由,则我姐妹也有个小小条件,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前一个条件已经够匪夷所思,可她不但一本正经,好像不过是要用块绣花手帕来跟我换卷丝线,居然又提一个条件,倒真敢开口,一时叫我实在摸不着头脑,也罢,姑且听听她要说什么——便也一本正经地问道:“不知是何条件?”

她抬起头来,盯着我款款道:“请姑娘放我姐妹一条生路,当然,我姐妹也绝不会让姑娘为难,定会让姑娘对上头有个交代,姑娘以为如何?”

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说了半天,还是不想死啊,我对她们的好感顿时降低了许多。什么忍辱偷生、含冤待雪,原来都是废话,还不如碧树西风和他们的弟子来得大胆和直白,倒也罢了,看看她究竟有什么花样,于是也淡淡道:“愿闻其详。”

她似松了口气,立刻道:“我姐妹当年加入杀手同盟,便与统领达成协议,只要完成一项秘密任务,便可自由来去,不再受束缚,如今这任务也完成在即,届时由聂姑娘代我姐妹交差,统领心照,自然不会再追究。”

我的天,都是什么跟什么,说了半天,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说,我要真有传说中一般的好身手,肯定毫不犹豫,立刻就将此人打倒在地,胖揍一顿再说,主动跑上门来固然勇气可嘉,但将我当成傻子就太可气了……可笑的是我也只能傻乎乎地听着,还要煞有介事地作答,着实已经滑稽得有点可悲了……我忍住气,微微笑道:“夫人所言固然有道理,但恕小无向来没有与人谈条件的习惯,敢问夫人,若以上条件小无均不接受,夫人该当如何?”

她一怔,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突然翻脸,但立刻反应过来,仍柔声道:“若是如此,浅如又能如何?惟有舒颈受死,含笑九泉。”

她这些小伎俩固然圆熟,却可惜我并不是风月场上的男人,不但没有怜香惜玉之心,还有完不成任务就要掉脑袋的焦虑,这一来已实在按捺不住火气,“噌”地站了起来,抽出剑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程浅如还没来得及反应,房梁上已有人冷冷地道:“你不敢。”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便已飘然落地。

长身黑衣,青铜面具,手中一柄样式古怪的长剑直指我心口。

那又如何?既然已经势成骑虎,大不了也就是你死我活,我索性豁出去了,冷笑着道:“这不就对了?何必费那许多口水?我的底细别人不清楚,可六大高手谁不清楚?实在是有劳杨夫人了。”

不悔却沉声道:“少年人,莫逞口舌之快,杨夫人长杨夫人短,其实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扭过头,盯着程浅如道:“我只知道某些人心肠如蛇蝎,行事叵测,明明已害得无辜之人家破人亡,却还对‘杨夫人’三字欣然受之。奇了,倒是其他人听不入耳?”

不悔不再回答,手腕一沉,长剑已递至我胸前不到一寸处,程浅如却忽然道:“姐姐切莫冲动,我还有话说。”

不悔收住了手,淡淡道:“放心,我不会杀她,只不过想给她一个教训。”

是吗?我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故做无知少年状,心里却在盘算:看来是要将我当作一颗筹码,身为六大高手,她们当然清楚杀手同盟在我身上投入的本钱,况且杀了我也不能保全她们自己的性命,赔本买卖做来何用?但我察觉不到不悔的埋伏还情有可原,蓝先生不会也毫不知情吧?他又是什么意思?……但眼下暂且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冷哼了一声道:“还是杀了痛快,不然还真不知是谁要吃个教训。”

不悔一怔,差点又要发作,程浅如却心平气和地道:“聂姑娘,浅如就算当年有什么不是,也与姑娘无干,而自与姑娘晤面,浅如自问一直以礼相待,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不悔也借机放下了剑,还转过脸去假装对我不屑一顾。

我却已拿准了她们不会杀我,全不理会,索性道:“有礼不等于有理,夫人应当明白我在说什么;大家是同行,本来干的就是杀人的勾当,讲不得那么多礼数,但江湖也有江湖的道理,杨举人确实于夫人有恩,最终也因夫人而家破人亡,我可说错了么?”

程浅如一边听着,一边缓缓走到不悔身边,拉着她到桌边坐下,姿态竟忽然温柔得有如慈母,待我说完,方自不慌不忙地道:“聂姑娘既知当年人已亡散,可想当年事也已渺茫,坊间传说如何可信?还请姑娘也宽坐,容浅如一一道来。”

我大咧咧坐下,却盯着她道:“怎么?忽然又不要条件就肯讲给我听了?”

程浅如未及开口,不悔便抢着道:“现在你已在我们手上,谈条件也不用跟你谈。”

我也冷冷道:“那又何必浪费口舌编些故事给我听?至少先把我逮回去关好,才算是塌塌实实在你们手上了啊?”

不悔差点就要跳起来,却被程浅如按住了道:“聂姑娘,实不相瞒,我姐妹若不是在居处已无法容身,又怎会贸然来访?如今不仅要借姑娘自保,还要借姑娘处暂住几日,虽然不敢奢望姑娘真会大力相助,但也不愿姑娘对浅如有所误解,所以请姑娘耐心听完,或可理解浅如的一片苦心,不再加以苛责。”

我真是彻底服了她,原来打得是此等主意,可已经火烧眉毛了,还能如此有理有据地侃侃而谈,实在不是一般的……无以名之,勉强先用剽悍来形容一下吧,但再横眉冷对似乎也不大合适了,索性听听她要说些什么,于是将语气放平道:“好,你说。”

程浅如抬起眼帘,似凝视着我,又似根本目无所见,呆了片刻,眼中便闪出了汪汪泪水——我几乎又想跳起来打人,这一招师父也教过,居然还拿来蒙骗我,但看看不悔又忍住了,程浅如到底会不会武功我看不出来,不悔却绝对可以轻而易举地制住我,而且看来脾气不好,万一惹火了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好忍住了气,听她幽幽道:“聂姑娘一定以为浅如这副面具是当年火灾后才戴上的,其实……实不相瞒,浅如天生残疾,面目扭曲,所以自小便戴着面具,从前家道丰足,父母疼爱,令身边陪伴的奶娘、丫鬟、家丁均戴上面具,故浅如无所察觉,只以为好玩,不料少年时家中突遭变故,父母亡故,家产四散,方知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浅如更被狠心的奶娘卖至勾栏,因面具之故,到处为人瞩目,一年之间居然红了起来,但恩客虽多,却只有探奇之心,并无相爱之意……”

我的气渐渐平了下去,好吧,就算是编的故事,能如此凄凉动人,也算是不失才女的名头,可为什么要博得我的同情?而且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硬的一晃又来软的,一味拖延时间……思索中又听她道:“惟有新科举人杨……罢了,先夫的名讳就不提起了,如姑娘所说,称他杨举人好了——惟有杨举人真心相待,不但不嫌浅如古怪丑陋,更百般厚爱,甚至提出为浅如赎身,残花败柳之身,风尘草莽之中还能有此遭遇,浅如心愿已足,故慨然相随……”

我却在想,且不论这二人是什么意思,蓝先生又是什么意思?他难道已经被不悔解决了?否则怎能不闻不问?看样子我此刻就算大叫大嚷,也未必会有人来搭救了,这考验有点过了头吧……想得我心里发慌,忽然打断程浅如道:“对不起,夫人的故事很感人,但小无忽然省起有一事想请问不悔前辈,不知可否?”

她们都怔了一怔,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不悔方道:“为什么一下子又客气起来了?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我假装没听出讽刺的意味,赶忙道:“请问两位前辈来的时候可曾见过……呃,敝处的管家蓝先生?”

两人想了想,一起摇了摇头道:“没有。”

虽然她们都戴着面具,但从语气上来判断,大概不会是假的,这下我听故事的心情全都没有了,急切中只想找个脱身的计策——虽然想不出来,但这个契机不可放过,于是跳起来大声道:“糟了!”

不悔也“嚯”一声立了起来,急急问道:“什么糟了?”

我且不回答她,因为自己也没想好什么糟了,但看得出她们也一直在担心什么事情,而且意见不是很统一,程浅如仿佛想要拖住我,好为其他的事情争取时间,不悔却好像想干脆杀了我或者带走我,作为其他事情的要挟,但究竟是什么事情呢?我思索着,表面上却假装火烧火燎,一边在原地打转,一边连声念叨:“糟了,糟了……”

不悔却按捺不住了,冲上前来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吼道:“到底怎么了?”

程浅如也站了起来,却好似还在犹豫什么。

我忽然心生一计,虽然好像不是什么好计……顾不上了,姑且试试看吧。我假装害怕,眼光从不悔的脸上移开,忽然紧紧盯着不悔身后,大叫道:“哎呀,你……”

第十二章纸上谈兵

两个女人对彼此很难有绝对的信任。

母女、婆媳、妯娌、密友……无不如此。

但披着血雨腥风的江湖女子不该如此。

是吗?

好像是的。

但不悔在待要回头又停住并有了刹那的犹疑——我便将已暗自握在右手中的袖箭向她面具与颈窝间露出的缝隙插了过去。

当然这一插根本不可能成功。

可我本也就没有指望它会成功,只是在不悔另一手电光火石般捏住我右手手腕的时候,凄惨地大叫起来:“程浅如!快救我!”

不悔的手指立刻一紧,然后揪着我转过身来,面对还未反应过来、呆呆立着的程浅如,我继续惨叫道:“你说了你会救我的,你说了你会从背后出手的——”

不悔没有出声,程浅如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冷冷斥道:“住口!这就是花费重金又牺牲无数人命打造出来的聂小无?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心里已经发毛,看来演技是有点拙劣,但不悔一直不出声的表现,又给了我一线希望……于是先假装被吓呆了,半晌没有出声,忽然又继续哭叫道:“你才让我失望!你这个骗子!你说不悔最信任你,所以会把没有面具保护的后脑朝着你……”

不悔的手指明显又紧了一紧。就算我没猜对,她的面具只有三面并不是这个意思,但至少这一点我是说对了,而且不管程浅如会不会武功,对一个毫无保护和顾及的后脑勺都可以造成威胁。我见好就收,假装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忽然顿住,战战兢兢转过头瞟了不悔一眼,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住口!”这一次是不悔大声的斥责。我立刻住口,只听她冷冷地向程浅如道:“这丫头好像有毛病,我们还是把她带走吧。”

“不,带着她行动就不方便了。”程浅如坚定地道,然后语气一转变为温柔疼惜,“你要保护我,又要顾及她,根本展不开手脚……”

不悔却毫不领情,暴躁地打断她道:“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我们岂不是瓮中之鳖?这丫头根本听不进你说的话,全是白费工夫!”

程浅如道:“但她至少在我们手上呀,况且毫无对策就贸然出走,又走得到哪里去?”

我听了正中下怀,立刻换了副面孔,谄媚地对不悔道:“她在稳住你,我们已经埋伏了人手,准备好对付你了——你只要不杀我,我就让那些人撤走,放你出去,再替你杀了这个恶毒的女人……”

不悔这次居然没有打断我,只是默默听着,倒是程浅如有点沉不住气了,插话道:“聂姑娘,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不必如此。”

我装出愤怒的样子道:“我呸!又换嘴脸!你已经害了我了,枉我这么信任你……”

程浅如居然也有些生气了,道:“多少人多少次想离间我姐妹,倒还没见过聂姑娘你这么拙劣的手段。”

我深吸了口气道:“因为我不是离间,我讲的都是实话——可笑人们往往都不相信实话。”

不悔忽然道:“何以见得是实话?”

我还未及开口,程浅如已抢着道:“姐姐!你……”

不悔冷静地道:“你既然坚持要留下来,横竖待着也闷,就听她说说又何妨。”

程浅如沉默了片刻道:“那我们还是走吧。”

不悔立刻道:“毫无对策,走得去哪里?”

我开心极了,这人虽然未必相信我的话,但看来已经生气了,那就多少有机可乘,忙道:“就是就是,不悔前辈还是听晚辈说……”

不悔却好像完全没听见我说什么,接着道:“一时要留,一时要走,什么都是你说的,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是?本来我就不同意来无双堡,这丫头如此古怪,拿住了也是个烫手山芋……”

说到这里,忽然拧头向我看来,狰狞的面具中直射出冰冷的眼光,当真让我不寒而栗,忘了说话,只是呆呆看着她。就在这一呆之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窗上有树影一闪。

月移花影动,疑似玉人来。

她说得对,这里是无双堡。

对江湖来说,是一座天下无双的神秘堡垒;对我来说,是一座牢不可破的恐怖监狱。

但堡垒也好,监狱也好,没有人是无法发挥作用的,所以这里有很多人,还有个神通广大的蓝先生。

我却一直跟她们在房间里扯淡来扯淡去。

我知道她们其实不敢也不能杀我。如果一个人真要杀另一个人,就不应该有太多废话,何况是一个杀手要杀另一个杀手。而我几乎已经听了有生以来最长的废话,也说了有生以来最多的废话,真是活见鬼了。

但我绝不能任它发展为有生以来最大的糗事。

我假装吓得牙齿都开始打架,口吃着道:“不……悔前……辈,你,你还是快,快走吧,不然,不然就大事,大事不妙了……”

不悔一直紧盯着我,当然注意到了我眼神的变化,也小心地朝那个方向看了看,确定是树影才松了口气,听我这么一说,神经又绷了起来,道:“好,我这就走,不过你要跟我一起走!”

我赶忙道:“对,对,晚辈定当恭送前辈,只是,只是……”说着,眼角便怯怯地向程浅如瞥了过去。

不悔这次居然没有随着我向她看过去,只是冷冷地道:“跟不跟上来,随你的意。”

说完,便拎起我的领子大踏步向外走去了。

我算好时机,在她伸手推开门的一刹那,忽然大喝一声:“蓝先生!”

其实心里也是忐忑的,根本不知道他会不会应声跳出来,但我深知自己不过是一个傀儡,观众看久了可能会进入忘我境界,可我不会忘记背后操线的那个人始终都在,如果他不会跳出来,那么也就不用妄想其他人会跳出来了。

但好像并没有人跳出来。

不悔的脚步却僵住了,她缓缓地回头,我也随着转回头来,然后居然真的看到了蓝先生。

他右手扣在程浅如的咽喉上,温和地笑望着我们道:“主人唤我何事?”

我又好气又好笑,他倒真会拿捏时间,可这一来就尴尬了,不会上演撕票大对决吧。我赶忙道:“让这位不悔前辈离开,留下那恶毒的女人!”

蓝先生恭敬地道:“是。”

然后右手手腕一紧,左手却做了个请的姿势,对不悔道:“请。”

不悔的呼吸稍有急促,看来蓝先生的功夫绝不在她之下,但她也绝不会丢下程浅如一个人走。

她该怎么做?

她会怎么做?

不悔深吸了口气,冷冷道:“我要带她一起走。”

蓝先生笑道:“我家主人说了,不行。”

不悔道:“那我就杀了你家主人。”说罢,手一松再一抓,便扣住了我的天灵盖。

蓝先生仍微笑着,转而向我请示道:“主人以为如何?”

我只想给他一拳,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但我心里也明白,不悔不敢杀我,不过这么被人捏着天灵盖,头皮发麻的感觉也真糟糕,如果两边都不让步,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实在不想再看蓝先生那张该死的笑脸,我转而盯着程浅如,忽然——我大声对蓝先生道:“摘下她的面具给我看看。”

蓝先生应道:“是。”然后便将右手探向程浅如的颌下。

不悔与程浅如几乎同时叫出了一声:“不!”

我也道:“慢着。”难道程浅如讲的故事居然是真的?不过不管是不是真的,一个人,尤其是女人,脸上要是没有问题,是绝不能忍受长年戴着面具的,这一记居然赌着了,哈哈……然后接着道,“那么就请不悔前辈放了在下。”

不悔的牙齿已经咬得格格作响,程浅如忽然道:“你走吧,我已经拖累了你这么多年,也该为你做点什么了。”

糟糕,这个女人攻心的本事还挺大,我立刻道:“说得不错,不悔前辈被你拖累了这么多年,确属不易,只可惜你还是没能遵守诺言,不然她此刻已经可以休息了。”

程浅如盯着我,不再说话,自己缓缓将手伸到颌下,竟似要亲手摘下面具。我瞪大了眼睛,不悔却大叫了一声,丢下我直扑了过去。

我立脚不稳,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等眼前的金星黑雾都散去,才发现蓝先生也已丢开了程浅如,却已紧紧扼住了不悔的咽喉,竟连面具一起捏成了紧皱的一团,然后笑吟吟对我道:“主人,杀不杀?”

我还未及回答,程浅如已从地上跳起来,抓住蓝先生的衣襟,可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她仿佛已明白,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她似乎真的是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弱女子。

但倘若换个地位,是不悔扼住了我的咽喉,她恐怕就会是另一副样子了。

可那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谁都没有错,江湖也没有错,命运更没有错……成为杀手的第一天,就要开始做好被杀的准备。

我立起身,对蓝先生道:“杀。”

蓝先生手劲一加,立刻传来了骨骼碎裂的清脆声音,然后轻轻一掷,不悔抽搐的身体便落在了地上。

程浅如伏身爬过去,握起不悔的手,仍是柔柔地道:“你从来都听我的话,只有这一次……不过我不生你的气,因为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话音未落,她便也翩然倒在了不悔的身上。

不悔最后抽搐了一下,也静止不再动了。

我只觉得浑身发凉,不是因为她们的死,而是因为她们之间的感情。

这绝不是深厚的姐妹情谊……只让我觉得如浓痰般粘腻恶心,却甩也甩不掉。

蓝先生似看穿了我的心思,缓缓道:“传说这二人关系非比寻常,看来所言非虚,不过主人这一仗胜得还算漂亮……”

我粗鲁地打断他道:“接下来还有什么?第三对人又是什么花样?总不会是人与兽吧?恶心,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

蓝先生却正色道:“主人这话从何说起?情之所至,一切发乎自然,就算是人与兽,只要真挚、深厚,就值得赞叹,有何恶心之有?”

我几乎跳起来,惊讶地看着他道:“你说什么……我不同意,情爱固然……总要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这两对,不,三对,唉,都说不清是几对人的……也能称为‘情’?真是笑话!”

蓝先生摇摇头道:“主人以为自己对‘情’的了解有多少?”

我的脸有些红了,但仍不服气道:“我确实没有谈过情说过爱,可那又怎样?师父全都教过,情也好爱也罢,说到底不过是人的情绪与行为,均有模式和规律可循。再说我不是运用得很好吗?就算这几对……如此……怪异的情形,拆开来看不都跟师父讲得相符吗?爱之深,责之切,有何区别?照章办理不是一样也迎刃而解吗?”

蓝先生盯着我看了一会,忽然“扑哧”乐了,淡淡道:“主人当真这样以为?”

我又好气又好笑道:“我难道不是以‘情’为突破已经收拾了四大高手了?”

蓝先生叹了口气道:“在下本来也是这样以为,但看主人此刻的表现,只怕前面的工夫全是白费了——纸上谈兵的‘情’与有血有肉的‘情’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若任由主人如此下去,真是不堪设想。”

说罢,举起手来轻轻拍了三下。

然后明明已经气息全无的程浅如和不悔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整整衣衫,摘下面具——竟是两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抹抹额上的汗道:“哎呀,真是闷死了。”

我张大了嘴,正呆看着她们,隔壁房间的门“呀”的一声推开,又走出一个笑吟吟的女孩,朝我扮了个鬼脸。她竟然是那已经优美地死翘在我面前的天涯!

全是假的。

我愤怒地转向蓝先生,恨恨地道:“看来什么六大高手的事情也是瞎编的了?费这么大的力气何苦来呢?不会只为了作弄我吧!”

蓝先生正色道:“六大高手的事情当然是真的,提供给你的情况也全是真的,而且统领确实希望能由你自行出手来解决他们,只是怀疑你修为尚浅,先试炼一轮看看,果然……虽然说不上破绽百出,但也有不少致命错误,本来还打算待全部完成,再逐一与你分析,但今日你的反应实在奇突,若不及时纠正,将来便无可救药了,无奈只好提前结束试炼。聂小无,你可知道自己都犯了什么错误?”

我不知道。

也许确实有人犯了错误,但绝对不是我。

也不该是我。

我忽然觉得累了,低下头去不再出声,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蓝先生的声音也透出了一丝疲惫:“也许是我们错了,很多事情没有真正经历过,是不会真正了解的。”

第十三章恋爱实验

是吗?

也许是吧。十六年来我都像生活在一场虚无的游戏里,身边的人和事都倏来忽去,难以捉摸,连真假都分辨不清,罔论其他。

我懂什么?会什么?爱什么?恨什么?我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我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蓝先生,忽然道:“我不干了。”

蓝先生挥挥手,所有人都离开了,最后出去的“天涯”还随手掩上了门。

然后,他方走近来对我道:“或者,让我们重新开始,如何?”

开始什么?我都16岁了,及笈之年,不做杀手的话,已经嫁人了——可现在不但无人可嫁,还变成了一个四不像的怪物……钢铁炼坏了还可以回炉,我呢?总不能重新投一回胎吧……而且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如果这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叫做江湖的话,我宁愿去戏班子扮小丑,多少还分得清台上台下,孰真孰假。

我累了,只想大睡一觉。蓝先生默默听完,转身也走了出去。

然后我就真的倒下来大睡了一觉,连半个梦都没做。睁开眼居然好像又是另一天了——或者我根本只闭了会儿眼睛,连一刻也不到,但有什么区别呢?

这一天和那一天,这个人和那个人,这把刀与那把刀……甚至醒着还是睡着,对我来说好像都是一样的。

忽然如针扎般刺痛,我感到了深深的寂寞——是寂寞吗?不知道,姑且算它是吧……也许这就是碧树与西风、尺素与天涯、不悔与憔悴……还有许多爱侣或怨侣相伴而行的原因?

也许蓝先生说得对,无论男人与女人、女人与女人,甚至男人与男人,或者人与兽以及更离谱的……举凡生灵,都会害怕寂寞吧?为抵挡寂寞而选择相伴,都不应该被指责吧?

第一次,我希望有个人跟我在一起,说说闲话,或做点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也好,就这样静静地待着就好。

第一次,我觉得生命里还应该有些别的东西存在。

不知为何,我的脸居然微微红了起来。

而蓝先生就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了,看见我居然微微一怔,然后嘴角泛起了笑意。

我居然也没有闪避他的眼光和嘲笑,坐起来理理衣服,直视着他道:“我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蓝先生的笑差点僵在嘴角上,第一次毫不掩饰诧异地道:“说吧。”

我想了想,认真地道:“我要离开这里,真真正正地生活,找个人来爱一爱,什么都尝试着做一做,感受一下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蓝先生听完,表情可真好看——好像我刚才不是认认真真地跟他说了一段话,而是往他嘴里塞了个大蚱蜢。

可老实说,我连活的蚱蜢是什么样子还没有见过呢——这样也活到了16岁,真不如死了算了。

等了一会儿,蓝先生依然呆着,但我不能让他再呆下去了,于是提高了声音叫道:“蓝先生,我说完了,你若不反对,我这就走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似的,赶紧笑了笑。我这才发现笑对他而言似乎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不笑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反问道:“如果我们不让你走呢?”

我立刻道:“那我就去死,反正现在这样跟死也没什么大区别。”

蓝先生笑得更开心了,淡淡道:“难道我们就这么怕你死?”

我也笑了,道:“你们怕不怕我不知道,反正我已经不怕了。”

蓝先生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淡淡道:“哦,恭喜恭喜。不过其实你说了那么多,‘找个人来爱一爱’才是重点吧?”

我的脸颊又开始发起烧来,怒道:“是又怎么样?我难道就没有爱的权利吗?”

蓝先生点点头道:“那倒不是,当然有,当然有。只是何必要‘出去’才能找个人来爱呢?哪里的人不是人?留在这里既安全又舒服,自己人也知根知底,比较有共同语言啊……”

我简直哭笑不得,正色道:“我已经厌倦了这些‘自己人’,别说爱,简直看到他们就作呕!”

蓝先生也哭笑不得地道:“不会吧?难道看到我也想作呕?”

当然,看到你尤其作呕……但考虑到此人对我也还算过得去,姑且给他留点面子,于是道:“你……还好吧,比其他人好一点……”

蓝先生立刻释然道:“那就好办了,你爱我不就完了?”

我……我恨不得揪住他的头发,抡起来在空中转个四五圈,然后远远地丢出去。当然,我不能,我只能一板正经地道:“不好,你太老了。”

我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居然点点头道:“也是,那我给你找些少年来如何?”

我认真地道:“不好,爱不是吃喝拉撒,是无法安排的。”

蓝先生忽然微微一震,看着我奇怪地道:“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但我就是知道,所以我并不回答,只是倔强地望着他。

他却破天荒地躲开了我的眼光,好像我的话触动了他的某些记忆……原来谁也不是钢筋铁骨啊……忽然他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无权决定,必须跟统领禀告,然后看他的意思。”

我点点头。

他转身推开了门,正要迈出脚步,忽然又回头道:“但你也要考虑清楚,如果统领不同意……明白吗?”

我又点点头。

他出去了。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空荡荡、荡悠悠的静,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索性站起身,推开了所有的窗户,看着阳光下摇曳生姿的绿叶,呆了呆,然后纵身跃了出去。哈,感觉真棒!

几个家人闲坐在台阶上,看见我跳出来,表情都很惊讶,立刻齐刷刷站了起来,垂手立着,我却毫不理会,只管大步流星地从他们旁边走过去,还故意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结果谁也不敢出声,就这么看着我走出了院门……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其实我本来只想到后院里去走走而已。

现在却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又如何?谁敢拦我?

就算拦我又如何?我上无高堂,下无娇娘——嗯,好像应该是“娇郎”——乃是一条标准光棍,无牵无挂,怕的是什么?大不了把头一伸,豁出这四斤六两去又如何?做一辈子傀儡很好玩吗?虚假的名头和地位又有何用?连说话做事都不由自主了,活着还有什么劲?

忽然就豁然开朗了。

虽然我依旧很怕死,但我更怕这样吊着无数根看不见的线活下去。

这不叫活,只能叫苟活,就算是条狗恐怕也不会接受的活法。

我一拧身上了房顶,正要迈步往大门的方向去,忽然愣住了。

对面的屋脊上居然有个人在冷冷地看着我。

蓝先生。

这厮不是去见什么“统领”了吗?居然还是在骗我啊!我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决定打死也不先出声,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谎可掰。

长风,斜阳,屋脊,对立的人影。

如果被文人骚客看见,又能做一篇关于江湖游侠的诗或词或歌或赋,甚至会引发无数豪迈的遐思吧——可我只觉得腰酸腿麻、四肢发胀,若不是已下定了决心要撑住,早就开口骂人了。

终于,蓝先生开口道:“想好了?”

我松了口气,立刻道:“是。”

他点点头道:“好。”

我正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他便又接着道:“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什么?我大声道:“太短了!”

蓝先生又笑了,缓缓道:“不短,不短。不但不短,只怕还有些长了,我看不到一个月,你就会自己回来了。”

我不信。

不过好像也不重要,只要真能走出这扇门,他说什么都不要紧。

我深怕此人反悔,立刻道:“无论如何,多谢前辈。还请前辈让路,小无这就动身了。”

蓝先生侧侧身,向旁边滑了四五尺,这才笑道:“够了吧?不过,就这么走了?”

我刚要纵身,又被他这句话吓住了,嗯?这么怎么了?难不成还要留下买路财?只好停下来疑惑地道:“请前辈指教。”

蓝先生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道:“多少总要带点盘缠,然后到马房挑匹马吧?还有万一遇上不测,如何与我们联络的方法也好歹问一问吧?”

我的脸又红了。

其实这些我也不是不知道,但过去总有人为我准备好一切,所以……习惯了,就忘了……但如今好歹算是“离家出走”吧,怎么还有这么多零碎条件?不成,照这样来,跟过去有什么区别?既然说了要自己去尝试和感受,就要一切靠自己。

不过这里是我的家吗?但好像也确实没有比这里更像“家”的地方了,算了,如果“家”都是这个样子,就怪不得那么多人选择浪迹天涯了;但不拿好像也白不拿……惭愧啊惭愧,不知道别人离家的时候是不是怀着跟我一样的心情呢?我打住纷乱的念头,尽量镇定地道:“多谢前辈,小无但求一匹快马,其余当自行设法解决。”

蓝先生温和地笑了笑道:“好,那你就自己去挑匹马吧。”

他正要转身离开,我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道:“呃,那个……”

蓝先生回头道:“什么?”

我小声道:“没什么,就是我想洗个澡,再换件衣服,不知……”

看着蓝先生的表情,我想他如果年轻个十来岁,就算不直接从房顶跌下去,多半也会做个要跌下去状来讽刺我。

管他呢,人非草木,孰能不洗澡?

洗完澡,换上一身黑色短打,罩上同色长袍,再盘起长发,用黑色布带扎紧——其实我比较喜欢浅到近似于无的蓝色,但黑色好像更禁脏一些,此一去洗澡换衣服怕就没这么方便了,还是利落点好——我满意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乍一看就是个英俊少年嘛!当然,再看还是个清秀的少女……总之感觉比从前那两个该死的傻造型要舒服多了,人也显得很精神——我决定不戴任何面具、面纱、斗笠等遮遮掩掩的东西,就这样。

感觉真好。

去马房的路上顺便从演武场的架子上捡了把普通铁剑,足够了。

跨上一匹黑色的骏马,出发。

奔出一里外,我才回头望了望无双堡。

暮色苍茫中,它已隐在山脉树丛的阴影中,几乎不见了。很好。

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

奔出十数里外,就上了官道,可以纵马驰骋,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晚风凉爽,隐隐有木叶清冽的香,心情格外开朗。

不过马好像就不甚开朗了,不久就开始闹脾气,多次停下来去啃路边的草,拼命也勒不住,还喷着粗气。该死,本来贪年轻力壮挑了匹马,却没想到脾气顽劣,离开马夫只跑了十数里,真面目就都暴露出来了。

算了,看在本少侠心情大好的份上,不与它计较,要吃草就吃吧——我索性跳下马来,放它自己去吃个够,自己也顺便舒展一下筋骨。

舒展完毕,马却好像还意犹未尽,好吧,让它继续吃,我在路边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来,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仰望着藏蓝天空中闪烁的星芒,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自由与自在。

我感觉有点饿,可能是受马儿的影响,但是在这种意境中,所有的感受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就算几天不吃饭又如何?总比食而不知其味要舒服多啦,当然,只是今晚也许不吃而已,嗯,明天呢?先不管了,明天自有明天的办法。

但不知为什么,好像越想就越饿起来,大概是那匹马不停地在旁边吃啊吃啊吃啊吃啊的缘故,看星星的氛围和心情全然被破坏了。我终于忍耐不住,刚找了根树枝打算提醒那马小声点,却发现它自己停住了,而且直起身来侧着耳朵,仿佛听见了什么。

我也顺它耳朵的方向听了听,嗯,好像是车马之声,如果没猜错,大概是一车一骑,车未载重,多半也就是坐了个人在内,但速度并不快,所以虽然离我们不远,却没有太大的动静。

果不其然。

车是青油小车,驾着一匹驽马,随前马缓缓而行,前马倒端得是匹好马,身高腿长,行动轻健,而且看起来品性温和,容易驾驭。

不过我没猜到他们居然会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前马上的人端详了我一会,方客客气气地道:“这位小哥,敢问此处是何地方?距县城尚有多少路程?”

本来打算站起来答话,但“这位小哥”的称呼多少伤了本少侠的自尊。女少侠?少女侠?管它呢,就算天色黑了点,可你车前还有盏牛角灯哪,再借点星光,关键是还认真看了半天,怎么也不能是“这位小哥”吧?我仍懒懒坐着,还故意粗声粗气地道:“不知道。”

马上人又道:“那——能否劳烦小哥起个身呢?”

干吗呀?我就坐着怎么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态度好点也还是不知道啊!借着牛角灯和星光,隐约可见马上也是个江湖人打扮,岁数似乎不比我大多少,居然还要计较这个,太无聊了吧——我于是懒懒道:“不能,我累了,不想起身。”

马上人似乎被噎住了,犹豫了一会儿,方说了一句让我登时跳了起来的话。

他说:“可是,小哥你好像正坐在路碑上了……”

话音未落,我就跳了起来。

已经被我坐得温热的那块还算平整的石头,果然是残破的路碑,上面还隐约可见“……亭距……里”的字样——虽然已起不到什么路碑的作用,坐坐好像也无妨,但我的脸还是涨得通红,讷讷道:“抱歉,方才我没有注意。”

马上的人跳下来,一边仔细端详着路碑,一边客气地笑道:“无妨,无妨,小哥言重了,是小弟失礼,未曾先行说明。”

话说得很让人舒服,除了“小哥”依旧。

我咳了一声,正想提醒他这一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是好事,出门在外,似乎男人要比女人——尤其是少女方便些,小哥就小哥吧,于是也笑道:“不敢,不敢。”

半晌,那人终于看完了路碑,或者说,终于确认了从该路碑上无法得到任何线索——我开始怀疑他如果不是性格太拖沓就是眼神太不济——才直起身来叹了口气道:“看来今夜只好露宿了。未敢动问,小哥你可也是往县城去的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倒正好给了个就近的目标,于是顺势点头道:“正是,难道是同路?”

他立刻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在下李承轩,陪同家姐往县城寻访亲友,未请教小哥你——”

李承轩?他的样子却完全不像个“李承轩”,虽然看不大清楚面貌衣衫,但隐约也可觉出江湖味道,不过人家不说,我又怎好点破,况且自己也一样讲不得真话,有什么好计较的?于是道:“小姓王,行二,故人称王二,闲来无事,往县城转转。”

话一出口,自己也有点冒汗,这个,好像编得太过不圆了,他随便抓住一两处破绽问问,只怕就要出丑。可那李承轩却好像全然没发觉有什么问题,认认真真听了,立刻道:“原来是王二哥,失敬,失敬。既如此,大家虽是陌路相逢,也算是有缘,不如搭伙露宿一晚,明朝再相伴上路如何?”

虽然这人显然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也许这就是所谓人在江湖吧,管他是真还是假,且走得一步是一步,况且他看来也没有什么恶意,多个伴也没什么不好——于是便点头答应了。

李承轩立刻高高兴兴牵过马、带过车来,与我一起找了棵大树安顿了车马,顺便又夸了夸我那匹马,与他骑的那匹虽不能比,但强似驾车的驽马多矣啦。夸夸也没什么不对,我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小心拴好了自己的马,并留心与他的马匹空出一定距离,以防它们半夜相蹴失蹄。

然后我们便在旁边寻了块空地,砍锄杂草,挖坑架火,李承轩又从车上搬出卷席、褥垫以及若干酒菜,铺设起来。

我在旁边看着,不禁怀疑那么小的车里居然有这许多东西,难道还装得下他姐姐?可还没怀疑完,他居然真的从车里扶出了一位弱不禁风的女子来。此女确实非常瘦小,那车里若没有别的东西,这样的人总可以装三五个,这样才让我略微释疑,不过那女子看来好像身体不大好,火光中看去都嫌苍白,举动也似有气无力,却穿着明显过于宽大的衣服,更显得楚楚可怜,让我对自己的疑心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病也是可以装的,而且我既然称自己是“王二”,对人家的姐姐总要敬而远之些,就没表现出多少关切,只淡淡打了个招呼便坐到了较远处,一来多少存些戒心,二来他们是谁、要做什么我也一概没有兴趣,只要随便混过一夜就拉倒,还是不要太亲近的好。

荒郊野外,萍水相逢,陌生的匿名姐弟,神秘的黑衣少年……简直是传说中的经典场面。想想也觉得好笑,亲身经历了,其实也不过如此,大家各怀着鬼胎,彼此说些虚情假意的话,有意思吗?

没意思。

但我要出来经历和体验的也不是这些。

所以,管他呢。

可那对姐弟一坐下来,却好像立刻来了兴致,布菜斟酒,还大声招呼我同吃——我可不敢随便吃陌生人备好的东西,只说自己已吃过了,他们居然也就不再勉强,就顾自吃喝起来,不一会便都已微醺,敲杯打盏地行令猜拳,输了的还当真就唱起小曲来。

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李承轩”这个名字,她也忘了自己应该弱不禁风。

甚至都已忘了旁边还有个完全不像“王二”的“王二”在眼睁睁看着他们。

真是痛快。

也真是温暖。

尤其在月夜星光下,野林荒草间,确实别有江湖儿女的豪情逸兴。

可惜我还是不能忘了自己“王二”的身份,而且也只能继续眼睁睁看着。

不是吗?越是破绽百出的圈套,也越可能是可怕的圈套,也许他们早吃了解药,所以可以放心吃喝,但我只要一碰,立刻就会被麻翻在地——当然,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被他们图谋的,但我并不是王二。

我是聂小无。

这三个字好像一道魔咒,想起来就让我浑身发凉,头脑也立刻清醒起来。

但此刻我却真希望自己是王二。

王二也许只是个破落子弟,也许只做着江湖的梦却压根不懂江湖的道,也许只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也许永远只是王二,永远也成不了聂小无。

可那又如何?

王二有王二的快乐。

聂小无有什么?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可说出来又有谁信呢?

所以我只好继续眼睁睁看着那二人纵酒高歌,手舞足蹈。歌着歌着,李承轩忽然脑袋一歪,居然就倒在席上呼呼大睡起来,他姐姐一手抓着酒樽,挣扎着爬起身来,笑看了他半天,好像还打算说两句嘲弄的话,可左右摇晃了几下,便也“扑”一声坐倒,顺势往后一仰,也睡倒了。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看起来都十分可笑,也十分可爱。

而且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看起来好像都与我无关。我略略放下心,也许他们只是过路的江湖人,确实没有打我什么主意。

再想想也对,我刚从无双堡出来还不到两个时辰就遇见了他们,消息传得再快,也不会这么快,而他们若想要打我的主意,也不会真的不劝我喝酒,反而自己喝得,就算是装得酩酊大醉吧,又对我有什么威胁?我此时也可以拿起脚来一走,他们难道能立刻跳起来拦我?

杀手同盟也不会无聊到立刻就派出两个人来跟我捣乱吧?听蓝先生的意思,他们已认定了我会自己醒悟,就算我自己醒悟不了,他们要给我个当头棒喝也该是一个月或至少十天半月之后的事情,不然也就没有必要真的放我出来了,在哪里棒喝不是棒喝?能省事何不省事一点?

而如果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身份,那就更没有道理了。我看起来固然不像个“王二”,却和任何一个真正的王二一样,一看就没什么油水可捞,大盗小偷都不会对我有什么兴趣。

也许真是我多心了。

夜也已深了。我打了个呵欠,添了几根干柴,也就蜷身在坐席上睡了。

一夜无梦。

虽然醒来后腰背有点酸疼,阳光有点灼目,却也算是我近来睡得不错的一觉了,再闭上眼深吸一口清甜的空气,真是神清气爽啊。

可坐起身四下一看,我立刻暗叫了一声“不好”。

第十四章人间道

那对姐弟已然不见了。

他们的卷席、坐垫、食盒也都不见了。

车马也不见了。

但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的马也不见了。

再低头一看,就更毛骨悚然,我身上居然穿着那位“姐姐”的衣裳,随身的剑也不见了。

但至少我还活着,而且毫发无伤。

难道他们就是为了一身衣服、一匹马和一柄剑?

好像是的。

因为我跳起身来,就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君非王二,我等亦非姊弟,然人在江湖,终不得已,出于无奈,暂借君之衣裳、宝剑、骏马一用,交换以家姐衣装及驽马小车,虽则非君子所为,亦可为君所用。又:车马在林中,一寻即可见。再又: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再遇陌路,须要谨慎,切莫放心熟睡,又及,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没有署名。

车马确实就在林子里,很容易就找到了。

在白天看来,那辆车可真不怎么样,又小又破,该马也齿摇毛脱,颇有年高耄耋的意思,绝不只是匹驽马那么简单。

再看看那张纸条,我笑了。

原来在黑夜里什么都没看清的人不是李承轩,而是我。

不过这么看来,他们做的事情也不无道理,既甩掉了包袱,又更新了装备,一举两得,至于“得罪之处”,我谅解也好,不谅解也没用,他们绝不用担心我会追上去找麻烦。

所以我至少猜对了一点,他们对我并没有恶意,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人,我甚至开始有点喜欢他们了。

不过他们说得也很对,我只错了一点,不该真的以为自己身无长物就放心大胆地睡成死猪,他们连起身都不必,丢根木柴过来就可以很方便地打中我的睡穴,然后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虽然那些也确实算不上什么“长物”,但没有了就真的会很不方便,可惜在有的时候完全想不到这一点。

至于“卿本佳人,奈何做贼”,那不是我的问题。

而且还好是“佳人”,若真是“王二”,穿着一身女装就滑稽了。我看了看身上的衣裳,料子倒也不太差,穿得也很整齐,而且内衣仍是我自己的,想来人家也没把我怎么样,算了。

就算怎么样了,不算了又能如何?

我对着老马破车又笑了笑,把马从辕辔中解出来,拍拍它的屁股让它自由跑开,然后叹了口气,走出树林准备上路。

一边走,一边还是又好气又好笑。

聂小无居然会上这种当?而且上完了居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来世上真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回事。

不过无论聪明人还是糊涂人,前一天没吃晚饭,这一天没吃早饭,兼以在路上走了半天,都会饿得发昏的。

好在前面不远处就有个小饭馆。

饭馆里当然会有饭菜酒水,可惜好像都是要拿钱来买的。

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半个钱也没有。

在此之前,我身上也从来没有过钱,因为根本不需要,可现在不同了,不再有人为我买单了,我忽然觉得自由好像也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自由了的老马可以找到草吃,自由了的人却未必能找到饭吃。

其实我带那柄剑出来,本来也是想危急的时候多少能换顿饭吃的,早知道终究还是上了套,昨晚还不如索性大吃大喝一顿,也算没彻底赔本……

不过现在想什么都没有用了。

不如想想办法。虽然没有了马和剑,至少还有人,有人就有力气,有力气就能干活,能干活就能换来饭吃,呃,这个逻辑好像是成立的,虽然好像辛苦了一点,至少是自己挣来的第一顿饭……想着想着,又开心了起来,忽然觉得没饭吃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了。

是的,我好像还从来没有为自己挣到过什么东西,一草一木,都是别人给的,归根到底,也都还是别人的。

也就是说,我好像也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东西。

多么可悲。不过还好现在已有了个从头开始的机会。

来吧。我打起精神,拢拢头发,整整衣衫,走进小饭馆。

饭馆确实是小,而且形状狭长,虽然只有四五张桌子,旁边横七竖八摆着——应该说扔着些长凳,而且好像没有窗户,只靠门口的光线进来,看上去又黑又深,古怪得很。

三个外路客人坐在靠近门边的一张桌子上,正在谈笑,似乎在等着上菜,最里面的角落里的桌上似乎还趴着一个人,因为光线太暗,看不大清楚样子。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是来找掌柜的。

掌柜的往往都在柜台里。

而柜台居然也在最里面,就在那个趴着个人的角落旁边,而且跟角落一样黑糊糊的看不清。

我只好绕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板凳走到柜台前,却发现柜台里没有人。

确实没有人。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了一圈,确定真的没有人,犹豫了一下,只好提高声音问道:“请问掌柜的在吗?”

连问了三声,才从后厨跑出一个头上冒着汗,手里剥着葱的小二哥,不耐烦地道:“那不是掌柜的吗?喊什么喊呀!”

那?哪儿?我诧异地看着他。

小二哥一扬下巴,指了指那个角落,便又火烧火燎似的跑回后厨去了。

我回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角落,眼睛这下里也习惯了,能看清那趴着的人头发蓬乱、衣衫破落,面前摆着一个小酒壶、一只小酒盅,无论如何不像个掌柜的样子。

但饭馆确实像个饭馆,客人也像是客人,小二哥更是像得没话说,所以唯有掌柜不大像样,如果什么事都像模像样地无可挑剔,也不大对劲。

安慰完了自己,掌柜的却依然趴在那里动也不动,我踌躇了一会,只好凑近去有礼貌地低声叫道:“掌柜的?掌柜的?醒醒!醒醒!”

可叫了十几声,该人依然没什么反应,我直起腰舒舒筋骨,正打算再提高点声音,他却忽然有了动静。

先是伏着身子开始咳嗽,然后越咳越剧,背都弓了起来,后来实在撑不住了,终于抬起头来,捂着胸口咳了好几声,看见了面前的酒壶酒盅,立刻颤抖着要给自己斟一杯,可是一边还在咳嗽,手也抖得很厉害,酒大半都洒在了杯子外面。

我实在看不过眼了,忍不住伸手抢过酒壶,替他斟了一杯。

他立刻抓起杯子,一饮而尽,咳嗽才渐渐止住了。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这一幕似乎好生熟悉,不过嘴上还是赶忙道:“掌柜的,您可好些了吗?”

他放下酒杯,抬起头来,向我微微一笑,道:“好多了,谢谢。”

虽然蓬头垢面,年纪也不小了,此人却并不难看,简直称得上清秀斯文,也很有些礼貌和风度,实在看不出居然会窝在这么一个小饭馆里,看来也是落魄子弟吧……不过这么看来好像也确实是掌柜的,如果说店里确实有个掌柜的,那也只能是他了。

我正想说明来意,他却又低下了头,从怀里掏出了一柄小刀和一小块木头,一边削一边缓缓道:“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了……”

小刀。削木头。咳嗽。酒。中年人。

不会吧?

不会的。

我抹了把汗,告诉自己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而且传说中的那个高手即使还活着,也不会还是传说中的样子了。

但如果他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个高手,未免就有点太扭曲了吧?

可忽然又想起了杀手同盟的六大高手,算了,谁比谁扭曲多少呢?

或者说,人非圣贤,孰能不扭曲?尤其在这个如此扭曲的江湖?

所以我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恭恭敬敬地道:“掌柜的,请问店里是否需要帮忙的人手呢?”

貌似李寻欢……的崇拜者的掌柜仔细端详着手里的小木块,半晌方道:“可能需要,也可能不需要。”

我……李寻欢也不是这么说话的吧,但谁让我有求于人呢,只好接着他的话茬道:“那如果需要的话,是否可以考虑一下我呢?”

掌柜的这才抬起头来,仔细地看了我半天,好像我也是个小木块,而他正在思考可以从哪里下刀,他淡淡地道:“为什么?”

这下看来又不大扭曲了,我忙打点精神想了想道:“小女子落难于途,又遭人欺骗,以至于身无长物,为求糊口,故而斗胆恳请掌柜的收留。”

掌柜的听了,又看了我半天,方道:“可你并不像个‘落难于途’的。”

这也分像不像的吗?我只好无奈地道:“也许不像,但确是事实。”

掌柜的沉吟了片刻,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嗯,这个倒没想好,叫什么好呢?急切中脱口而出道:“程浅如。”

这是唯一比较像落难女子的名字了。

其它我能想到的人名,好像都不大像个名字。

还有很多人干脆就没有名字。

我有一个不错的名字,但却没法大声告诉别人。

所以我只好变成了程浅如——事隔多年,这么一个荒僻的小店里不会碰巧有她当年的恩客吧?

好像确实没有。

但掌柜的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颠过来覆过去地念了几遍,然后点点头道:“好,好名字。程浅如,你会做什么?”

我会杀人。

当然我只是笑着道:“我可以收拾店堂,可以给大师傅打打下手,嗯,差不多的活儿都能做一些的。”

我还会做菜。身为一个合格的杀手,什么都应该会一点,不过我主要擅长的是如何在菜里下毒而不让人发觉,做菜只是顺便的一点必要了解,所以我没有提起。

掌柜的沉思了一会,然后又拿起了他的木块和小刀,缓缓道:“哦……”

这个意味悠长的字拖了半天,居然就没有了下文,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起来,正在想如此扭曲的掌柜不伺候也罢,硬着头皮再捱一段路,不见得就没有别的能收留我的地方——忽然那个冒着油汗的小二哥从厨下冲了出来,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红烧肘子从我旁边风一般掠过去,又风一般冲回来,朝着掌柜的吼道:“我一个人要忙死了!”

一个人?!我也立刻看向掌柜的,而他不待我开口便道:“好吧好吧,你留下吧,现在就到厨下去帮忙好了。”

于是我便托小二哥的福留了下来,并在手忙脚乱地打发了今天唯一的一桌客人之后,吃到了人生第一顿自力更生的午饭。

小二哥姓张,不过不叫“张小二”,而居然还有个很像样的名字,叫张启轩——又是轩,不过还好他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跟他本人简直牛头不对马嘴,所以我很高兴依旧可以叫他“小二哥”,而不用在那个该死的“轩”字上勾起尴尬的回忆了。

小二哥虽然忙起来的时候很凶,不忙的时候却很和善,不但立刻就相信了我顺口瞎编的所谓悲惨身世,还唏嘘不已,并把菜拼命往我碗里夹,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还好同桌吃饭的掌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随便吃了点,便又抱着酒壶到角落里雕木头去了。

帮小二哥洗碗的时候,我们已经算是很熟悉了,我于是大胆地问起掌柜的怪异表现,小二哥先是“扑哧”一乐,继而又摇摇头,同情地道:“也是个可怜人啊……”

我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

小二哥一边大力刷着盘子,一边道:“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迷小李飞刀迷得发痴了,其实他的遭遇么,也跟李寻欢有点像的,只不过他老婆倒不是自愿送出去的,而是被他最好的朋友给抢了……”

我惊讶不已,问道:“真的啊?”

小二哥白了我一眼道:“有什么稀奇?他年轻的时候还天天练飞刀呢,可惜没啥天分,不然哪能眼睁睁看着老婆被抢走,连个屁也不敢放?然后就躲到这里来开了这么个破店,最倒霉的还是我,从小被卖给他当书童,现在还要跟着他当小二,这个人说是掌柜的,店里的事情却一概不理,每天就在那里摆个情圣架子,喝酒雕木头,真是要死了。客人少么还好说,客人要是多起来,真是累得我……还好现在你来了,多少能帮点忙,不是我说,早就想请个帮手,可一般人看到他那个样子就直接吓跑了,你小姑娘倒是厉害,眉毛也不跳一跳,哈哈……”

我默然了。

忽然也觉得掌柜的可怜起来——比李寻欢要可怜多了,后者还有一手飞刀绝技,失去了林诗音,却拥有了整个江湖,掌柜的却只能日复一日躲在这里,用那把残钝的小刀一点点削去腐暗的时光。

他是自由的,却已被自己永远地囚禁。

也许蓝先生说得对,自由不等于随心所欲,声名与权势才能让人为所欲为?可李寻欢又得到了什么?上官金虹又得到了什么?林仙儿又得到了什么?

而掌柜的固然很扭曲,小二哥却很快乐啊,同样是自由的人生,也许还是在乎你如何选择。我希望自己能跟小二哥一样快乐,在油腻与灰垢中照样能愉悦地哼唱。

不知不觉中,我竟已在小饭馆待了近五六天——具体是五天还是六天我也不记得了,因为我已经学会了像小二哥一样忙时忙死,闲时闲死,只要吃饱睡足,便啥也不想,管他娘今天是初几,老子连皇上现在是谁做着也不晓得。

哈哈,真痛快,简直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痛快的日子。

这天午后,店里没有客人,我照例在门前倚着晒太阳,迷迷糊糊正要睡过去,忽然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小二哥蹲在我面前,脸颊有点发红。其实小二哥长得不难看,这一来红扑扑的还满可爱。我揉揉眼睛笑道:“什么事啊?”

小二哥却没有回答,转身朝店里瞄了一眼——掌柜的好像已经睡着了,垂着头一动不动——然后他才拉起我的手,示意我跟他起身,朝外面走去。

我迷迷糊糊地被他拉着,走到了离饭馆大约百余步远近的地方才停下来,站在树荫下,我也清醒了些,只觉得怪怪的,忙挣脱了他的手笑道:“奇怪了,你今天怎么这么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话还要到这里来说?”

小二哥的神情却越发紧张了,朝饭馆的方向张望了半天,才松了口气,又低下头思索了半晌,方认真地道:“我有件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头却垂得更低了,半晌方讷讷道:“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嗯?我一头雾水,可人家已经问了,只好答道:“你人不错啊,蛮好的。可是你不是有事要告诉我吗?干吗又问这个?”

小二哥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我道:“因为这个问题跟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有很重要的关系。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呃,那我可就说了啊……”

我只觉得好笑,难道他偷了掌柜的东西?还是做了其他什么对不起掌柜的事情,心里过意不去了,要找我说说?于是安慰他道:“你说吧,不管是什么,也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看法,你始终是善良、开朗、可爱的小二哥,这样可以了吧?”

本以为他听了会放松点,没想到他却好像更紧张了,不仅脸涨得通红,脑袋也一会儿抬起、一会儿放下,整个人都手足无措起来,半晌方道:“嗯,嗯……那,你,你喜欢我吗?”

啊?我觉得不对了,不会吧,难道老天如此眷顾我,这么快就有人爱上我啦?呃,不过,对象好像不是很对,虽然小二哥人很好,也很可爱,但我想找的好像并不是这样的人。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遇见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倒好像清楚地知道不希望遇见什么样的人。

而且是刚刚知道的。

可怜的小二哥。拒绝他最好的方法就是告诉他我是谁。

但那样一定会吓死他。或者气死他。我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看上去是那么的荒谬,比“李承轩”的假话还要假,比掌柜扮的小李飞刀还要滑稽。

他没准会觉得我来的那天随口编的悲惨经历要更像真的一点。

所以我只好尴尬地道:“呃,我觉得你……人不错,呃,怎么说呢?其实我也很喜欢你……”

本来我想接着解释一下此喜欢不同彼喜欢,然后表达一下我只想跟他做个好朋友的美好愿望,可他没待我说完便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有个很重要的计划要跟你商量——”

我发现他好像严重误会了我的意思,赶忙道:“可是——”

他却完全好像没听到,自顾自兴奋地道:“你看,我现在一穷二白,必须得有点家业,咱们才能一起过日子,可我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从掌柜的身上打点主意了——他虽然变卖了家产,也胡乱花得差不多了,但身边多少还存着点积蓄,我暗暗留心过了,都放在他床底下的一个匣子里,这人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很容易找到机会,而他最相信的人就是我,就算我偷了拿出去,再继续回来干活,他也不会疑心的,所以我想……”

我已经听傻了,全忘了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脱口而出道:“可是,这样不好吧,他没了积蓄还怎么活呀?”

小二哥却不以为然地道:“你觉得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还在乎自己怎么活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认识的小二哥。

他却继续道:“其实我也蛮可怜他的,可是我又能怎么样?能帮他什么呢?而且他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可我还年轻啊,总得替自己打算打算吧——尤其是,嗯,你来了以后,我就更,更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傻混下去了,你知道吗?我刚看到你,就……”

他接下来要说的,本该是我最想听到的话,不管是不是那个期望中的人在说,听听也是件美好的事情,十六年来,还没有什么人喜欢过我。

可现在却成了我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我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不应该留下来,这样掌柜的也许还可以继续扮他的小李飞刀,小二哥也会继续牢骚着忙碌,忙碌着牢骚……

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爱就是这样坏了事。

但我绝不能让小二哥的计划执行成功,他也不能伤害他,毕竟他也并没有什么错……

可我错了吗?我并没有喜欢上他,也没有要他来喜欢我,更没有教他去偷掌柜的钱,我又做错了什么?

原来坏了事,也未必就是谁的错。

爱或不爱都一样……

我就这么愣了半天,完全没听到小二哥又说了些什么,要不是他忽然拉住了我的手,也许还要继续愣下去。我一下子猛然醒了过来,只见他两眼发直地望着我道:“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因为我忽然发现掌柜的不知何时居然走出了饭馆,正站在门口朝着我们微笑。

小二哥顺着我的眼光看去,顿时吓了一跳,立刻松开了我的手,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呆在原地,嘴唇都颤抖了起来。

我叹了口气,只好硬起头皮招呼道:“掌柜的,我们见店里没什么客人,就出来,嗯,随便走走……”

他却破天荒地打断了我道:“呵呵,是啊,今天天气真好,我也忍不住要出来走走了,哈哈……”

然后一边笑着,一边晃了开去,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看来他什么也没听到,却已经误解了所看到的。他在替我们高兴,或者说,主要是在替小二哥高兴。

明媚的天气,恋爱中的年轻人……看上去确实很美好,也许还勾起了他某些快乐的回忆。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他真的有些像李寻欢。

小二哥却依然非常紧张,待他稍走远了些,便凑过来悄声道:“你说,他又没有听见什么?啊?你……”

我实在忍不住了,冷冷道:“我想他应该都听到了。”说完便顾自大步走回店里去了,头也没有再回一次。

那天傍晚的时候又来了几个客人,还点了不少菜,我和小二哥又忙了个底朝天,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嘟嘟囔囔牢骚不断,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时不时跟他开开玩笑。

我们各怀心事。掌柜的却一直兴致勃勃,既不再雕木头,也不再喝闷酒,甚至还走出角落跟客人寒暄了几句,而且说起话来有纹有路,亲切、温和,一切都恰到好处。我惊讶地发现,他若不自甘落魄,没准到今天也许已经大小是个人物了。

又是爱坏了事。

不过他毕竟已经打点起精神,振作了不少,我也很替他高兴,而且这样一来,小二哥就未必敢轻易动手了,真好,一切可以照旧,不,应该说还更好了些。

小二哥当然也注意到了掌柜的变化,却依旧低着头默不作声,也许还在惭愧吧。

活该。

客人走后,我们照例关门打烊,把桌子并起来,铺上粗陋的被褥,准备休息,掌柜的却从后房踱出来——他住在店后的一间小房里,一般我们打烊时他便抱起一坛酒回房去,次日很晚才拎着空坛一边咳嗽一边慢悠悠踱出来——他笑嘻嘻地在角落里的桌边坐下道:“你们先别忙睡,来,坐下,咱们聊聊。”

我和小二哥互看了一眼,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看着掌柜的。小二哥看着桌面。

掌柜的咳了几声,温和地道:“启轩,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受累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酬报你的,手头还有点积蓄,虽则不多,再加上这间饭馆,也够你们做个小本钱了,程姑娘聪明、善良,又能干,你们彼此照应着,慢慢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说着,他便从袖子里抽出几张银票,放在桌上,轻轻推到了小二哥面前,又看着我道:“程姑娘,这也就算是我代启轩下的聘礼,虽然寒薄了些,但我想你也不会计较,是不是?启轩是个本分人,一定不会让你吃苦的。我呢?就跟着你们再吃几年闲饭,等你们的孩子围着灶台捉迷藏的时候,也就差不多是我了结的时候了……也许我还可以多活些日子,能教他们认认字,给他们讲讲小李飞刀的故事……”话还没说完,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天昏地暗,仿佛心肝五脏都要从喉咙里喷出来。

我从来没有为什么人、什么事感动过。

就算听爷爷讲到母亲的横死和父亲的冤屈,也从没有掉过眼泪。

可这一次,我好容易才控制住了满眶的泪水,起身绕道他背后,一边轻轻帮他拍着,一边道:“掌柜的,好些了吗……别急,别急,深吸口气……”

待他平静了些,我才继续道:“其实,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他却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我道:“唉,我本来想戒了酒,看着你们好好多活几年,呵呵,看来还是不成啊……”

说罢便站起身来,从柜里摸了坛酒,抱在怀里道:“我要去睡了,你们慢慢聊。对了,启轩,回头我们一起在后面加盖一间屋子,你们也就不用睡在店堂里了……”

我急了,抓住他的袖子道:“掌柜的,你听我说啊……”

他温和地笑着,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摸摸我的脑袋道:“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我又好气又好笑,恼道:“不行!”

他忽然又露出了疲惫空洞的神色,缓缓道:“相信我,没有什么是不能留到明天再说的,真的,我也累了,真的很累——”说罢便转身回房了。

我也不忍再去拉他,是的,他确实太累了,而且他说的也对,确实没有什么不可以留到明天再说。

我也累了,伸了个懒腰,走到自己的“桌床”边,跳上去钻进被子,合上了眼睛。

小二哥却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活该。

我实在不想跟他说话,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于是就假装睡着了,轻轻吹着鼻鼾。

装着装着,居然真的睡着了。睡着睡着,却又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拼命把我摇醒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借着门缝透进来的一点点月光,好容易看出是小二哥,于是用力甩开他,坐起身来很不高兴地道:“你干吗?有事就说!”

他的牙齿剧烈地打着架,好容易才颤抖着挤出几个字——“不……不,不,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

浑身的肌肉忽然绷紧了,杀手的直觉让我嗅到了血腥的气味。我推开发抖的小二哥,跳下桌子,深深一嗅,头皮就凉了:气味好像来自掌柜的小房间。

我拉开身形,闪电般穿过桌椅中的缝隙,冲到了小房间的门口。

昏暗的烛光摇曳不定。

血,一地的血。

这是杀手的大忌,很新的新手才会在第一次或最多不超过第三次的练手时出现这样的错误。

它会暴露很多问题,有经验的公差或老江湖,甚至能依照血泊里留下的各种线索叙述出事发当时的所有细节。

掌柜的倒在血泊正中,已经没有了气息,伤口在颈下,不深,但绝对致命,不仅已经致了他自己的命,也让凶手无所遁形。

脚印、各种痕迹……凌乱的现场却让我心里越来越明白,也越来越混乱。

是小二哥。

但为什么?他不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吗?

我回过头,他仍站在原地,不过已经渐渐止住了战栗。

我默不作声。

终于,他忍不住了,“是我杀了掌柜的,可是,我本来没打算杀他的!我,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那么假惺惺地来施舍我?!一点点银子,一个破饭馆,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没有我,他早就饿死了!他应该感激我!凭什么摆出个主子样来说三道四!让你看不起我……”

我哑然相对。

“我是个粗人,本来只想跟他谈谈,可在他门外站了半天,实在不知道有啥好谈的!谈个屁啊!说破了大天,又能顶什么用呢?!我知道你已经看不起我了,我知道!我能觉出来,你已经觉得他是个好人、善人、可怜人,我是个废物、坏人、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就是!可我也是个男人!我不会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用手段来捉弄人!老子不会说话,可老子有把子力气,老子耍心眼耍不过你,老子可以剁了你!剁了你……”

我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小二哥却抬起了头,眼睛里发着光,一步步朝我走来,口里喃喃地道:“你现在害怕了吗?为什么不说话?我都是为了你啊……你看我为了你都做了什么啊!跟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我会对你好的,我为了你什么都肯做,是不是?人都杀过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好不好……”

我冷冷地道:“不好。”

他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依然一步步逼近着,喃喃地说着胡话,一只手却悄悄伸向了背后。

我叹了口气,假装低下头,还垂下了眼帘,直到他来到身边,从背后抽出了什么,高高举起,然后问道:“好不好?”

我才闪电般出手,夺过了他手里的斧头,淡淡地道:“不好。”

他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颤声道:“你,你,你……”

我早就注意到了凶器不在现场,只是没想到居然还在他身上。

我终于相信了师父的话,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杀了第一个人,就会杀第二个、第三个……直到他自己也被杀了为止。

是的,一切该有个了结了。

我杀了小二哥。

他说的有道理,我也没什么话要说,只想剁了他。

的确,真的要杀一个人的时候,谁都不会再想废什么话。

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杀一个毫无功夫且手无寸铁的人,但毫无愧疚。

这种人有时候比武功高强且手持倚天屠龙的人还要可怕得多,或者说,一个人可怕与否,跟武功和武器都没有关系。

那么江湖与人世,到底哪一个更可怕呢?

第十五章奈何做贼

没时间想了,天已经蒙蒙亮起。

我从掌柜的箱子里翻了件干净衣服换上,再从小二哥身上翻出那几张残破的银票,揣进怀里,然后一把火烧了饭馆。

我在曙光中再次上路。谁说江湖路才是不归路?更崎岖的是人间道。

前路茫茫。我也很茫然。不过还是应该感谢江湖,如若不然,现在揣着银票走在路上的就会是小二哥而不是我了。

忽然有点心灰意冷。不,不行,这点挫折就受不了了?没准他们也是杀手同盟安排来打击我的呢?如果真的是,那才真让人毛骨悚然……算了,不管是不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多想何益?如果不是有人安排,那我自问做得问心无愧;如果是有人安排,则我也绝对不为所动。人之初,性本善,但如无意外,后来总有些变成坏蛋,这算不得什么,更吓不倒我。

话虽如此说,脑子里还是一锅粥,以至于不知不觉中居然已经到了县城,倒吓了自己一跳,这才清醒过来。

县城不大,人也不多,亦不怎么热闹,基本上乏善可陈。

但我终于有了点事情可做,到钱庄兑出点银子来,找个客栈歇下,买些衣服换上,买匹马寄在栈里养着,吃饭,沐浴,换好衣服,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

不过这里离原先的小饭馆不远,来往的路人肯定会带来饭馆失火的消息,也许有些客人还见过我——虽然钱庄、客栈、衣铺、马市的人们都一副只见银子不见人的样子,心里未必就不存疑。

想到这里,我决定还是走为上计,可刚推开房门,立刻又改变了主意。

因为我看见了一个人。

李承轩。

这厮居然真的来了县城,而且跟我住在同一家客栈里,还好不在同一幢楼上。

客栈大门面南,内里是三座小楼围着个四方天井,我在东楼,李承轩正从北楼下来往外走,行色匆匆兼心事重重,所以我看见了他,他却没看见我。

我立刻闪身缩回房里,轻轻掩上了门。

我去寄存马的时候,在马厩里并没有看见我原先的那匹马,也没有看见李承轩的马。我习惯性地用心打量过一遍,绝不会搞错。

李承轩神色凝重、无暇他顾,看来好像担着什么心事。

他的“姐姐”并没有和他一起出现。

他看上去虽然还是斯文清秀,却好像瘦了些,衣服也仍是当日的那件,虽然浆洗熨烫过,却已经有些残破了。

我不由得有些幸灾乐祸,而且咬牙切齿。那又怎么样?敌人落魄了,就可以一切既往不咎吗?

当然不可以。

我唤了店小二进来,塞了锭银子给他,就打听到了以下情形:李承轩和妻子初来的时候手头还松快些,住在西楼,但妻子似乎身体不好,天天看病吃药,又要频频进补,很快便卖了两匹马和若干行李,搬到了北楼顶层的一间便宜小屋里,妻子也很少露面了,只有李承轩天天在外奔走,寻医问药,日渐憔悴,可惜他妻子看来是希望不大了。老板也很发愁,且不说客栈里若是死了人是多么不吉利的事情,这些日子的房钱看来也无处指望了……

他居然还用着这个名字,只是姐姐变了老婆。

听起来好像很可怜。看起来好像也的确如此,但我还是不相信。

弄清真相的最好办法,永远是亲自去看看。

我观察了几天,发现李承轩基本都是一早出去,中午带着午饭和若干药材回来,午后又出去,傍晚再带着晚饭和若干药材,有时候还有个医生回来,非常规律,很少在上午或下午忽然杀个回马枪,而他的“妻子”基本不出房门半步。

我决定趁他不在,先去看看他“妻子”在房里的情形,基本上也就可以判断店小二的话是真是假了。

我换上一身黑色短衣,扎紧袖口和裤脚,权充紧身衣,然后束好头发、蒙上脸,待李承轩早上出门口,便从后窗翻上房顶,沿着屋脊蛇行到北楼顶上,约摸到了他们的房间顶上,住了脚步,伏下来听了听动静,然后悄悄掀开两块瓦片,朝下看去这家客栈是县城最高的建筑,所以只要上了房顶,便基本上不用担心会有人看到我。

房间果然很小,除了一张床、一张放着药罐和药碗的桌子、两把椅子外,余下的地方只能勉强供人通过而再不可能放下什么东西了,以上家什都很破旧,却收拾得很干净。从店小二替我收拾房间的态度看,绝不可能是他的劳动成果,这倒让我很意外,无论如何,在如此的境况下还这样认真地生活,多少也值得敬佩。

我趴的地方正在床顶,所以只能看到床边有双旧鞋子,所以算了算距离和方位,换了个地方再看,这次我看到了那位“姐姐”,她躺在床上,似乎正在熟睡,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还要憔悴,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破旧的被褥下几乎已看不到身体的轮廓。

看来店小二说的大半是实情。

我犹豫了一下,开始觉得那匹马、那件衣服、那把剑和那些气愤好像也算不上什么了,反正现在这些东西看来也不再属于他们了,而且一个快病死了,另一个也快要愁死了,似乎用不着我再动手做什么也已经够瞧的了。

我黯然了一会,正打算离开,那“姐姐”忽然翻了个身,轻轻道:“房顶的朋友……请下来吧,他不在,我,我也动不了了……大家不妨把话说开了,如何?”

吓死我了。定下心来想了想,也是,怕什么呢,我看了半天,并没发现什么破绽,我身手再一般,好歹身体健康、吃饱睡足了,想来她也未必能把我怎么样了,不如把话说开了,继续赶我的路也好。

我把瓦片放回去,依旧从后窗翻进了他们的房间,轻轻关好窗户,走到床前,还未及开口,她又虚弱地道:“请,请坐,不好意思……这里只有,只有我的药,没有茶了。”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只得道:“不要紧,我也不喝茶。”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便又垂下了眼帘道:“我们天天都在担心……总有一天,你们会追上来的……倒也,也好,咳咳,提心吊胆的日子真难过……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个境况,你,你也都看见了,银子已经在我这个冤孽病症上花光了,就,就算是报应吧,只求,只求你们能放过他,就,就拿我的人头,回,回去复命吧。我若起得来,就不劳你动手了……失,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她已伏在枕上,喘成了一团。

可她好像认错人了。

本来倒是个机会,可惜我已经没有了兴趣,只好待她气息平静些,方道:“我不是为了这个……”

她却急了,忽然勉力撑起半个身子,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细瘦的胳膊发着抖,几乎撑不住身体,只累得不住大口倒气,脸也憋得通红,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我更不好意思了,本想过去扶她躺下,想了想又觉得不可如此心软,防着她或者有诈,便一转口道:“你不必如此激动,先躺下再说,我不是来要银子的,对你的脑袋也没有兴趣……”

她一听却更气急了,竟迸出了力量,大声道:“事情跟他没有关系……都,都,都是我挑唆他……做的,如今也,也都报应在我……身上了,王爷恨,恨的也是我,你……拿我的脑袋回去,足可以交差,领,领,领……领赏了!”

说到最后,竟已是声嘶力竭,好容易挤出最后一个字,她居然就两眼一翻,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再也没有了动静。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真后悔不应该下来跟她说什么话,既然已经不打算计较了,还不如直接开溜了的好。算了,现在开溜也还来得及,他们的官司还是让他们自己去头疼吧。

起身向后窗走了两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停住脚步仔细一听,好像坏了,急步抢到床前一看,真的坏了。

她居然已经断了气。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了。

算了,反正她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早晚也是要挂掉的,再说我确实也是无心的,她自己心病、身病一起发作,又怪得了谁?

用她自己的话说,就算是报应吧。

可我正要起身继续溜走,忽然从外面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和李承轩的大呼小叫,“娘子,我终于把郑大夫请来了!……”

这才是真的坏了,要走也来不及了。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李承轩就已经推开了门,看见我直挺挺站在床前,脸色立刻转为灰败,颤声道:“你,你……好,到底是来了。”

我正打算揭下面巾跟他说个清楚,他却又发现了她的异状,竟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我赶忙闪在一边,离这样疯狂状态下的人还是远些个好。他轻轻抱起她,试了试颈下的脉动,又俯身在她胸口听了听心音,然后就像是凝固在了那里,半晌,再也没有动一动。

郑大夫随后也到了门口,见此情形呆了呆,然后转身似乎要走,停了停又还是转回身迈了进来,缓缓道:“后生,你还是让我看看吧,也许还有得救。”

他还是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语。

郑大夫从他身后望了望病人的气色,叹了口气道:“后生,只有治得好的病,没有治得了的命。也难为了你如此精诚,算是尽了心了,何必……”

依旧没有回应。

郑大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神情有点复杂起来,也就不再说什么,转身匆匆地离去了。

郎中也得算半个江湖人,他已经算够义气了。

我也很想转身走掉,看李承轩的情形,我就走了好像也没什么,但不知为什么,我实在无法迈开脚步,

我必须告诉他真相,不管他会不会相信。

我轻轻咳了一声,正打算开口,他忽然道:“人已经死了,银子也花了,劳烦尊驾再给我一刀,也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天,可不能让这个该死的误会继续下去了,我赶忙道:“你搞错了,她也搞错了,我不是来追杀你们的,我只是——你还记得曾经骗了一个女孩子的马匹、佩剑和衣裳吗?”

这句话好像有神奇的魔力,让李承轩凄凉萧飒的背影一下子变得有了活力,他丢下——虽然好像有点不恰当,但从他当时的动作看,只能用“丢下”来描述——她的尸体,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我解下面巾,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他。

呆了片刻,我们都忍不住笑了笑。

无比尴尬的笑。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合适,赶忙收敛了笑容道:“尊夫人的事情,实在抱歉,我几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她就误会了,然后……”

李承轩却大度地一挥手道:“没什么,她这病也只在这几天了,过去了也好,省得受罪。”

我好像方才还看见一个极度悲伤、几欲求死的可怜丈夫。

现在他到哪儿去了?

李承轩看我脸色变了,也有点尴尬,忙道:“我是说……呃,人死不能复生,悲伤何益……”

这话本来是我打算说的,不过现在看来已经不必了。

李承轩更尴尬了,接着道:“其实……我们本是走江湖的杂耍戏子,也懂些护身的功夫,在京城有了点名气,就被招募进了王府,可王爷看上了她,我们实在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偷了点东西,从王府里逃出来,东躲西藏地过了大半年,也实在是……唉,太折腾了,她的身子本来就不好,最近更是愁闷交加……本来,呃,借……骗了你的马,是打算快马加鞭再往前多赶些路的,可是到了这里,她就彻底倒下了,没几天就……我也不容易,我这么多天都在求郑大夫来给她看病,我……”

这些话好像没什么必要说给我听。

虽然看起来多半应该是实话。

他们一度也许还真的相爱过,可惜那些情分看来已经在逃亡的日子里磨损殆尽了。

请回大夫的时候,他的欢欣是真挚的;发现她死了的时候,他的悲伤也是真挚的;搞明白我并不是王府派来的杀手时,他的轻松也是真挚的。

无论如何,郑大夫说的有道理,他也算尽心竭力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就松一口气也无可厚非。

我好容易劝动了自己,事已至此,该解释的也都解释了,算了,走吧。

于是朝他一拱手道:“贤伉俪的遭遇,在下深表同情,既然尊驾并不追究在下的错失,在下也不打算追讨尊驾骗走的财物,如此就两清了吧,在下就此告辞了。”

这么客气,足可以说得过去了吧。我说完,转身就打算闪人。

不料李承轩却道:“姑娘且慢……”

我疑惑地回过头,问道:“还有什么事?”

他居然微笑着道:“此时也近中午了,不知姑娘饿不饿?不如一同去吃个便饭可好?”

我简直难以置信,心想这人别是被各种情绪一齐冲得发昏了吧……干咳了一声方道:“李先生,尊夫人尸骨未寒,似乎要先殓葬了为好吧?”

李承轩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向身后看了看,思索了一下道:“其实,我们也并没有成过亲……不能说是我夫人吧……当然,这个,殓葬是肯定要的,不过在下如今身无分文,唉,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呆了呆,问道:“既然如此,怎么还有心思要请我吃饭?”

李承轩也露出惊讶的神色道:“所以我的意思是,姑娘你是否能请我吃顿饭……”

我……我看了他半天,发现此人居然表情诚恳,绝没有失心疯或者开玩笑的意思,心下掂量了半天,觉得吃顿饭好像也没有什么,他现在看来确实很可怜,也许在江湖上走多了,习惯于把悲伤埋藏在心底,一时也很难发作出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就算帮他把“夫人”殓葬了,也花不了多少钱,倒可以抵消我一些愧疚,毕竟他不过骗了我些东西,我却吓死了人家的……怎么说,同伴吧,就算她本来也差不多要死了,也说不大过去……

主意打定,我便道:“好吧,我请你吃顿饭,再资助你点银子,多少让尊夫人,呃,不管是不是尊夫人吧,入土为安,然后咱们算是完全扯平,从此各自上路,如何?”

李承轩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在下感激不尽。”

我看着他的笑容,差点推翻了对自己的劝说,跳起来将此人胖揍一顿,可惜我没有他翻脸如翻书的本事,说出来的话总是要做到的,只好扭过头去走在前面,尽量不看他,多少能减低一些恶心。

找了家小馆子,叫了简单的饭菜。

我几乎一口也吃不下,李承轩却有如饿虎下山,风卷残云,看来这些天确实过得很苦,再想想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简陋房间,还有她临死前对他不顾一切的维护,心又有些软了。

也许江湖就是这样残酷,人死了,那一页就要立刻翻过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既然生前已经尽心竭力,死后也就不必再表现得过分哀伤了吧?

或者在漫长而艰辛的过程中,该说的都说完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如今死的死了,倒也轻松,活着的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想不心灰意冷也难。

……

我呆了半天,才发现李承轩已经吃饱了,正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啜着,又恢复了悠然自得的样子。老实说,这人不难看,但一张脸翻来覆去变化万千,实在让我很……佩服。刚涌起的一点同情又不知哪里去了,我只好咳了一声道:“阁下可吃好了?我还急着赶路,不如就将银两留下,阁下自行去置办丧事吧。”

说罢正要伸手去怀里摸银子,李承轩却伸手做阻拦状,微微笑道:“姑娘何必太急?难得你我如此遭遇,也算是缘分,大家可以聊一会儿嘛。”

聊什么?!我把眼一瞪,打算干脆翻脸。他倒也识相,立刻收起笑容,正色道:“姑娘不要误会,在下是说,在下非常感激姑娘的盛情,只是还有一事想与姑娘商量。”

好吧,我深吸一口气,送佛索性送到西,“什么事?你说吧。”

李承轩清了清嗓子,方道:“姑娘看我这个人如何?”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不由得心头一凛,不会吧……赶忙道:“请有话直说。”

李承轩愣了愣,又换上一副温柔的笑脸道:“其实当日相逢,我便对姑娘心生仰慕,只是彼时……不便向姑娘表白,如今天可怜见,又教在下与姑娘重逢……”

我彻底呆在了那里,天啊,实在是叹为观止啊,这次第,亏他怎么讲得出这样的话来啊!

见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此人居然伸出了一只手来,似乎要去握住我的手,口中还一边道:“姑娘待我如此情深意重,在下心中也明白……”

我如火烫般跳了起来,劈面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怒道:“放屁!”

此人居然不慌不忙地抚了抚面颊道:“若是在下错会了姑娘的意思,姑娘也可以直说嘛,何必如此动怒呢?”

我……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吼道:“不许再叫我姑娘!”

他依然微笑着道:“那该如何称呼呢?”

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面对一张阿谀的面孔,我忽然抑制不住恶心,一把摔开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了难过,没有呕出来。算了,他说的也对,也怪我自己不是,方才就应该直接胖揍他一顿,然后扬长而去,也就不会听到这样的屁话了,还好现在也还未算迟……我瞪了他一眼,转身就向外走去。

李承轩却立刻在我背后大叫起来,“姑娘!多少结了账再走啊!荆妻的治丧费用姑娘也还没留下哪!”

啊!忽然又有了“荆妻”了!我……算了,想起那个可怜的女人,我也不由得有些唏嘘,跟了这样一个男人,唉,贻误终身啊,还好被我吓死了,不然也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死……但看他为她请大夫的劲头,又不该是如此……难道真是人走茶凉,所谓爱情,就是如此的不可靠吗?

我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回手撇在地上道:“好,给你!从此你我的账也算是两清了!”

本来还想再说几句“别再让我看到你,否则不客气”之类的话,但这实在太有失一个杀手的风度了——如果不想再见到某个人,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杀了他,而不是喷着口水威胁恫吓,所以师父一直牢牢叮嘱,绝不可以说出这种丢人现眼的废话。

杀了他?好主意。

我居然发现自己的手心有点隐隐发痒,心中也升起按捺不住的欲望。不,我不能这样滥施杀手,我是出来做什么的?嗯?倒是短短几天便已有两个男人向我示爱了,忽略男人本身如何,倒也可谓成绩斐然,但却也没来由的已经断送了三条人命……什么事啊这叫,算了,还是多少积点阴德吧。

我劝住了自己,大步流星地回到了客栈,收拾包袱,结账,闪人。

本来就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为了这荒唐的家伙居然还浪费了好几天,真是该死,早知如此,就该直接闪人。我一边打马飞驰,一边埋怨自己,并决定从此不再搭理任何路人甲乙丙丁,善的恶的问路的搭伙的一概不理……自顾尚且不暇了,还管什么他人的瓦上霜。

话虽如此,但我好像忽略了一种情况。

如果有人落难呢?

第十六章卿本佳人

午后的官道行人稀少,我正跃马扬尘跑得痛快时,忽然听见了女人呼救的声音。似乎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树丛里。管,还是不管?

我是个杀手,不是个侠客,似乎没有路见不平就要如何怎样的义务,除非受害者手捧大把银两当场请我出手,不然好像没有必要挺身而出扮英勇侠义。

但我好像也是个人,而且是个女人,明明听见了女人凄惨的呼救声却掩面而过,似乎更说不过去。算了,反正现在放假……算是放假吧,姑且忽略我杀手的身份,就当自己是个江湖过路客,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这个借口实在不怎么样。

可在树丛之中见到的情形,却实在让我冒了一头冷汗,并没有想像中的强人或劫匪,只有一个在血泊中挣扎的产妇,胎儿已经落地,可是看上去好像是个死胎……我实在没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顿时乱了手脚,强自镇定了一下,忙道:“这位夫人,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她抬起大汗淋漓的脑袋,勉强朝我笑了笑,方道:“多……谢……姑娘了,请,请走过来些……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我硬着头皮凑过去,本打算伸手扶她一把,她却举起一只手来拦住了我道:“姑娘,我这满身的……别让你沾上了……”

我松了口气,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忙道:“哪里……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您尽管说。”

她又朝我笑了笑。我这才发现,她年纪并不大,约摸不过二十五六,相貌也还生得不错,从身上的衣裳来看,似乎也并不是穷窘到了怎样的地步,而且居然还始终维持着相当的礼貌,实在难得,却为何孤身一人在树丛里……正疑惑着,只听她轻声道:“天可怜见……姑娘,你……好心定……有好报,我这里有一封……书信,请帮忙送到……”

说着,便抖抖索索从怀中抽出一个绢包,我赶忙伸手接过,正等着听要送到哪里,她却脑袋一歪,就没了气息。

我丢开绢包,也顾不得腌近前探了她几处穴脉,确实是没救了,这才尴尬地站起身来,叹了口气。

说尴尬好像不是很合适,但当时的情形确实让我很尴尬……平地又冒出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且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出更多的事情,该死的是全是别人的事情,简直跟我没有半点干系,可甩又甩不脱……慢着,此事天知地知我知而已,当事人却业已挂掉,我大可以一走了之,最多返回县城,出钱买副棺材,已经可以算是道义之举,还要怎样?

可转身刚要走,挂在草丛上的绢包又映入了我的眼帘,那不是用一块绢“包”起一封信,而是货真价实的苏绣荷包,质地和做工都很精良细腻……十足地勾起了我的好奇之心。

传奇故事中幸福的人儿总是你侬我侬、成双作对地走入了花影月华中便没了下文,负心人的手段却层出不穷,蔚为可观……也格外引人入胜……

反正她也没说不能拆开看看,也许看完了我倒真愿意替她送去了也未可知呢?

我鬼使神差般捡起了那个绢包,从里头掏出了一封对折的信笺,信封已是雪白柔滑的纸地,还透着淡淡的芬芳,似乎包藏着一个香艳的悲剧故事……至少从目前的情形看,实在不像是还会有其他的结局。

我叹了口气,展开了信封,打算看看那负心的人儿家住何方,姓甚名谁。

本以为多半是“春风镇如意巷桃花溪畔李三郎”之类,谁知看到的却是……

少——林?不会吧。

但封皮上确实用秀丽的字迹写着“少室山北麓五乳峰下少林寺戒律院首座玄痛亲启”。好详细,还生怕送错了地方似的。

少林这一代玄字辈高僧只余下五名,以“慈悲痛苦难”排行,方丈玄慈居长,以下便是四圣僧,也就是玄悲、玄痛、玄苦、玄难,各掌达摩院、戒律院、罗汉堂和般若堂,级别已是非常之高了。

而戒律院,顾名思义是主持清规戒律,专责不肖弟子的地方,首座玄痛以一套普度杖法成名已有二十余年,据说为人极其严厉,少林弟子无不敬畏,律已更是苛刻不已。我的师父虽然不叫什么痛,打起手心来也很痛,所以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但他怎么又会跟这树丛中的可怜女子有关系呢?

事情好像越来越有趣了,而且信并没有封口,如果不拆开看看,简直对不起天时地利人和了。

拆开信封,抽出一张浅色尺笺,与封皮上同出一人的秀丽笔迹,却只写了短短四句话——“是你是我,撒土撒沙,同门出入,生死冤家。”

别人看了可能要犯迷糊,我却不迷糊,元文宗天历元年二月初三日,高僧梵琦入主浙江海盐天宁永祚寺,当他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佛殿时,看到善男信女对着佛像捣蒜般地顶礼膜拜,便随口说了这个偈颂,意在教众人断绝驰心外求,缘像攀附的错误做法。

但其实禅宗高僧们的偈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怕只有他本人知道,而他本人又绝不可能苦口婆心地向众人解释,不给你当头一棒喝就不错了,所以以上解释也不大可信,所以我也依然很迷糊……读书好像其实用处也不大……

当然,本来就不知所云的东西在莫名的情境下让人不知所措,也是很正常的。

但这让我很失望。没有香艳的故事,没有可观的情节,这件事情一下子变得无聊起来。

不过我还是决定把信送去给那位玄虚地痛苦着的大师,给他增加一点真实的痛苦,呵呵——不过不是我自己去,此处离少林也不算远,雇个人送去应该也不要多少钱,反正那女子也没有说一定要我亲自去送,总之给它送到就是了,然后再让人扛口棺材来把这苦命的娘俩就地葬了,就算功德圆满吧。

可真是的,为什么总让我遇见这样的事情呢?我一边打马往回走,一边郁闷着。

看来自由的人们生活得也不见得有多快乐,自由地生,未必能自由地死,甚至像这个“生死冤家”,连死后都不自由,还怀着不知多少对某人的牵连依挂……

累死了。我忽然开始怀念从前阴暗却单纯的生活,杀人对我来说本不过有如切菜,生死对我来说也不过有如游戏,没有什么是真的,也没有什么是假的,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不用操心,虽然无趣,但至少没有这么累……算了,其实也是一样,有时候还更累……

可至少那些人们杀人还算是有些拿得出手的目的,比如要铲除异己或雄霸武林,可这些所谓自由的人们呢?

掌柜的死了,因为不该在表现善良的时候不考虑他人的自尊。

小二哥死了,因为不该在杀了一个无辜的人之后还要杀另一个更无辜的人。是吧,他杀掌柜的就算是为了银子和面子,我又哪里得罪了他呢?好歹还算是他爱上的姑娘哪……

李承轩的“荆妻”死了,因为贫病交加和对命运绝望的惧怕,或者还有些拼一死以保护“夫君”的意思,可惜那“夫君”其实更加该死。

“生死冤家”和她的孩子也死了,因为一个玄虚地痛苦着的和尚?真是无趣死了……

不过我一定要打点起精神,这只不过是泱泱世界的一个小碎片罢了,而且我至少在这些事件中已经开始扮演了独立自主的角色,事事都可以自己主张、应对,而且还杀了生平第一个实在该杀的人,多棒啊!聂小无也号称是满手血腥、杀人无数了,可是多么可笑,把一百个高手捆起手脚来一个个杀过去,跟杀猪有什么分别?

况且他们并不是猪,他们是我的师父。

这件事情也永远无法让我释怀。

一勒缰绳,我纵马飞驰起来,不,我不要回到过去那种生活里去,我要往前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就算自由的世界再丑恶、再无趣,那也是我的自由,我的世界。

思绪万千中,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县城,找到了棺材铺,交代了情况,老板一口答应,索价也不贵,还没口价夸我是个好人云云。当然,像我这样的人越多,他的生意岂不是越好,所以我不为所动,银货两清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全归他了,再跟他打听了哪里可以找到信差,正准备出门,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李承轩那家伙拿了我的银子,到底有没有用来殓葬他的“荆妻”?好在县城里只此一家棺材铺,问问老板就是。

老板却一脸茫然地望着我道:“没有啊……确实没有,姑娘你是今天第一位客人,我是绝不会搞错的,这年头,像姑娘这般的好人……”

我实在没有耐心敷衍他了,跳起来就往客栈走去。这天杀的狗才,若不是我碰巧又回来一趟,岂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又甩掉了包袱,又挣到了银子,自由快活去了……我呸!只怕没那么容易!

在客栈柜台问了问,李承轩居然并没有退房,而且据说自从约摸一个时辰前提了个大包袱回来之后,根本就没有跨出房门半步。这一点店小二绝对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对欠着不少房钱的客人他一贯是十足小心的,还从来没有让谁成功落跑过。

看来他根本没有想到我还会回来。

不过那个大包袱里是什么东西?我跟他分开的时候,可没看见什么包袱——难道他拿了我的银子,去买了一堆东西?可那些银子也不多,俭省点用也就是一副棺材加一身寿衣,最多能再给扛埋的一点辛苦钱,他居然拿去买了别的东西?

我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一边怒气冲冲地往北楼上大步走去。

一脚踹开房门,本待再大喝一声,却忽然有点喝不出来了。

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珠兰的幽香,桌子被移到了墙边,两条板凳支起了床板,“荆妻”直挺挺躺在上面,却已换上了一身轻俏的粉红纱衣,虽然质地不大好,看上去有些僵硬,倒也给她添了几分生色,头发也已经梳理整齐,鬓边也斜插了一朵与衣裳同色的纱花。

床板前的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冒出袅袅香烟,珠兰的气息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

李承轩正半跪在她身边,小心地给她上着胭脂,见我进来,也只是微微一笑,又低头继续仔细地操作了,连手指也没有颤抖一下。

我只觉得头皮发凉。

脚却像被粘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动。

好容易等李承轩细细上完了胭脂,左看右看,满意地叹了口气,方才起身整衣,客客气气地对我道:“怠慢了,只是我上胭脂并不熟练,生怕一起身招呼,半天的辛苦就白费了,还请姑娘见谅。”

这么听起来,又不大像疯子的说话了,我瞪着他看了半天,方道:“哦。”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却依然温柔地笑道:“还未曾请问姑娘的尊姓大名?”

嗯,好像是没有问过,现在他倒想起来了,奇怪……也只好敷衍道:“不敢,小姓程,程浅如。”

索性糊弄到底,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样。

他却立刻点点头道:“啊,好巧,其实我家倩如……哎呀,好像也忘了说了,我家娘子娘家姓陈,名叫陈倩如,乍一听还跟姑娘有点像呢。”

“哦。”我心中的疑窦更深了,还说得有条有理的,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些。

他却全然不觉似的,又退后了几步,满意地打量着她,笑道:“其实我们倩如装扮起来,也是很美的,只是这些天来苦了她了,天天蓬头垢面的,实在不像样子,我也不大懂得女孩子们的装扮,程姑娘你看如何?”

“还好吧。”我都快被他搞晕了,搪塞道。

他也点点头道:“我也觉得还好了,倩如最喜欢粉红色,说是这颜色非常挑人,不是美女绝不敢穿的,可为了不引人注目,后来她也不敢再穿了。程姑娘你信不信,倩如当年穿上粉色纱衣,试舞公孙大娘的《西河剑器舞》,真是惊艳满堂啊……王爷就是这样看上了她……”

说到这里,他脸上忽然浮现了悲凄的神色,语气也低沉了,接着道:“那天倩如哭着来找我,说师哥你带我走吧,我那时候只是她的师哥,根本没想过这个全班最出色的小师妹会看上我,可她居然说了,她说师哥我一直喜欢你,一直觉得你是个靠得住的男人……”

嗯,又是师哥师妹,有点新鲜的没有啊,不过我没敢说,有点不忍心,就算是瞎掰的爱情俗套,但看得出他的伤心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

可想想他方才的表现,又让我迷惑不已,到底哪个才是他的真面目呢?

李承轩此时却好像已经忘了我的存在,顾自喃喃地说下去,“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靠得住的男人,我胆小、怕死,喜欢贪小便宜……我算个什么男人啊我……可是我也是真心喜欢倩如,这实在是个大好的机会,可逃跑不能没有路费啊,于是我就让她去偷王爷的东西,王爷喜欢她,愿意让她接近,我们走江湖的手眼灵活,偷点东西实在太容易了……然后我就带着她跑了出来,跑啊,跑啊,跑啊……”

他倒还算老实,倒也居然真能说出来,我实在已经不知道是该鄙视他还是该佩服他了。

李承轩抬起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道:“其实,如果早知道逃出来更苦、更累,我一定不会听她的话,还不如让她就嫁了王爷,王爷对她也不错啊……我却是个窝囊废,什么都给不了她,连给她换匹快马的本事也没有,只能去骗……程姑娘,你不要怪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倩如那时候像惊弓之鸟,总觉得后头有人追上来了,天天晚上都要喝得大醉,不然就睡不着,我必须得找匹快马,加快脚程,不然她不把自己吓死,也要把自己醉死……”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着我,满脸惭愧之色,深深鞠了一躬。

我倒有些措手不及,只好道:“算了,不是说了不提这些了吗?”

他惨然一笑,道:“不提了,不提了,幸好倩如也听不到了,程姑娘,倩如不是坏人,都是我带坏了她,是我害死了她,我对不起她……我是个败类,是个小人,是个饭桶……我真没用,她死了,我就害怕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如果不是程姑娘你付了账,我实在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回来再看着她,我怕,所以我才说出了那些无耻的话,可我真的怕呀……还好程姑娘你打醒了我,打得好,我也是个要面子的人,说出名字来,江湖上也有人知道的,我怎么能……还好我终于还是回来了,现在我一点也不怕了,倩如还是这么美,这么动人,我实在配不上她,我不是人啊……”

好些其实本来都是我要说的话,如今也说不出口了,倒差点要反过来安慰他几句,想想又觉得好笑,安慰?算了,就当我宽恕了他吧。

可他却没打算放过我,忽然又抬起头来看着我道:“程姑娘,你可千万莫像我这样,还记得我留给你的那张纸条吗?别的都是废话,只有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我不知道姑娘你是什么人,又是为什么踏入江湖,可江湖这个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啊……好好的人,最后就变成了这样……这样……”

说到第一个“这样”,他用手指了指倩如,说到第二个,就指了指自己,然后他又指着我,想说什么,却半晌没有说出来,手指软软地落了下去,头也垂了下去。

我忽然有点难过,也许他这一大篇装疯卖傻的未必都是真话,最后的感慨却是掏心彻肺的话,可也是废话,我愿意吗?由得我吗?他们还算是被逼无奈,我却是生下来就……算了,这些也是废话,我打点起精神,劝道:“好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可是我给你银子是要你殓葬倩如的,你却这般胡闹。也罢了,我再给你些银子,去买口薄皮棺材,好好把人安葬了,该干吗干吗去吧,好不好?”

李承轩抬起头,安然地一笑,然后道:“不好。”

我又有点想揍人,瞪起眼睛道:“哪里不好?”

他笑道:“一口棺材不够呀——也够了,倩如这么瘦,一个人躺在棺材里一定也不舒服,就让我抱着她一起睡吧……”

说着,他真的俯下了身去,轻轻抱住了倩如,慢慢将脸贴在了她的胸口,就此不动了。

这一幕好熟悉啊。对了,我把倩如吓死的时候,他就演过一次了吧,又来?

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做真小人了。

对付小人的办法,就是比他更小人。

我一步踏上前去,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打算把他拽起来,直接丢出去。

可刚一拎,我忽然发觉不对了。

他真的死了。

活人和死人拎起来的感觉是不同的。

这种感觉很微妙,但一旦领会了,就很难忘掉。

我当年经过了无数次的试练方才领会,但再也没有忘记过。

我把他翻过来一看,面色已经发青了。是毒药……死了也好,免得再受折磨,不然看他方才那个架势,不疯也得傻了。

可事到如今,疯了傻了又有何用呢?徒增痛苦罢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小心地反复检查了他和倩如,确认确实是死了,才松了一口气。事情实在荒谬,不能怪我多心,我已经见过若干个死去又活来的例子,被吓怕了。

但他们确实已经死了。

从此再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了。

而最倒霉的还是我。

付了房租、付了殓葬的费用,在客栈老板和店小二以及部分围观的客人复杂的眼光里看着扛埋的将他们的棺木抬出去,我简直有如芒刺在被,只好也跟了出去。

只用了一口棺材。

他们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永远依偎在一起了。

虽然是在异乡郊外的一座荒凉的孤坟里。

坟前还坐着一个无可奈何的人,把最后一点碎银子也给了扛埋的,就只剩下一匹马还在不远处的树下吃草了。

我呆坐了半天,真希望他们会忽然从坟里爬出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骗局,其实就是想赖掉骗我的东西,顺便再多捞点银子,就算真是那样,我也不会生气的。

可惜那已经是彻底不可能的事情了。

夕阳西下,马开始不耐烦地嘶鸣起来。

我立起了身,茫然四顾。

忽然想起了还有一封信在怀里。这倒好,如今连信差的钱也付不起了,难道要自己去送?也好,反正本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去,生来就听师父们说少林长少林短,却也从来没有见识过少林是个什么样子,就去看看又如何?也许玄痛大师慈悲为怀,还会给我点辛苦钱,或者多少管顿饭吧?

就这样,我又饿着肚子,骑着一匹心情不大好的马,茫然地走在漠漠的官道上了。

凉风徐来,夹杂着木叶的清香,星光升起,闪烁在天际……简直跟我刚出来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恍惚中真好似南柯一梦,分不清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究竟是真是假……

说出去恐怕都没有人会相信,短短几天能发生这么多事情,而且碰见一个人就死一个人,而且都多少跟我的出现有点关系——“生死冤家”除外,不过难说等我到了少林之后会不会又因此而挂掉几个……难道我真是天生的煞星吗?抑或人生本就是如此的荒谬?

第十七章捕蛇者说

夜深了,马的脾气越发不好了,我只好跳下马来,将之拴在路边,与它怒目而对了一会,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如果我是它,被折腾了一天而还要在深夜赶路,只怕脾气会更不好,所以算了,大家都歇歇吧。

虽然根本就睡不着,我还是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养着神,此处到少林虽然不远,也颇有点路程,明天还要想办法填饱自己和马的肚子,不然可就要命了。不过无所谓了,大不了把长衣当了,天气还不凉,穿着短衣也可以赶路。

然后呢?然后再说吧……

想着想着,居然真的睡着了。睡着睡着,忽然被露水打醒了。

睁开眼看看,东方初白,万里无云,看来又将是一个晴朗的大白天了。我从草地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条件反射似的赶忙朝四下和自己身上看了看,马还在,衣服还在,这才松了一口气,唉,一朝被蛇咬啊……

刚想到蛇,居然就真的看见了一条蛇,一条银环蛇,缓缓游到离我大概四五尺远的地方,迟疑地停住了。

它长还不足一尺,看来孵出不久,干制之后就是著名的药材“金钱白花蛇”,倒还可以卖点钱。杀手的知识就是丰富啊,我敢说我们这一代杀手……嗯,假如除了我还有人幸运地活着的话,绝对堪称博闻强记……可惜学得太杂也有个问题,就是什么都不精,我虽然知道如何捉蛇,也小小试过手,却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兴奋归兴奋,还是要小心些。

我稳住身形,站定不动,拼命回忆当年师父带来的捉蛇人是如何演示的……记得他年纪也不大,穿戴倒和我们差不多,黑色短打,扎紧了袖口裤脚,面上还罩着铁纱,乍一看也跟杀手差不多……

就有这么巧。刚想到这里,居然就真的看见了一个这样的捕蛇人,从丈许外的草丛里立起身来,朝我做了个“别作声”的手势,然后伸出一根带着钳钩的长竿,缓缓靠近小蛇,到了一定的距离后,忽然闪电般出手……

像当年一样,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小蛇就被绕在了钳钩上,然后他迅速收竿、张袋、轻轻一抖,一切就结束了。

当然,当年我是看清了的,不过是在捕蛇人用极慢的动作演示的时候,不过真用那种速度去抓蛇,肯定就会被……了,所有致命的动作,都像小李的飞刀一样,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清楚地看到。

捕蛇人显然早就习惯了这一切,立刻从草丛里跳了出来,笑嘻嘻对我道:“姑娘好镇定啊。我好容易在溪边盯上了它,却又被它溜到这里来了,幸好姑娘你能稳住了不动,不然肯定又被它跑了……”

我倒不关心这些,只听到了一点感兴趣的内容,附近有溪水?

溪水清澈,淙淙泠泠。我饮完了马,洗完了脸,整理好了衣装,一扭头,居然发现捕蛇人坐在旁边朝我微微地笑着。

看得出那是善意的、友好的笑。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毕竟人家也带我过来了,这么大咧咧的是有点没礼貌,于是也笑了笑道:“多谢了,路中相逢,诸多失礼,还望见谅。”

他却把手一摆,笑道:“我没读过书,姑娘跟我说大白话就成,有啥好客气的,我看你们也渴坏了,对了,我叫王二,姑娘你呢?”

我差点爆笑起来,问道:“你真的叫王二?”

他摘下面罩,长相很平凡,但也不难看,就是所谓乏善可陈的那一种,一面给自己扇着风,一面怪道:“这有啥奇怪的?又不是啥好名字,我认得好几个叫王二的呢!”

倒也是。我收敛了笑意,礼貌地道:“我姓程,叫程浅如。”

他点点头道:“一看就是个知书识礼的爹给取的,比王二强多啦。”

我差点又要爆笑出来,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我大吃了一惊。

“不过姑娘你看起来,好像是个杀手啊,是不是?”

我立刻提起了警惕。说我像个江湖人倒还没什么,一人一骑,单身女子,居然还敢露宿野外,看见蛇也没有大呼小叫,不是江湖人就不知道还能是什么人了。

可居然能一针见血地说出我是个杀手?太厉害了吧,这真是个捕蛇的王二吗?我于是答道:“为什么呢?我很像个杀手吗?”

王二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不是,因为我不知道江湖中还有些其他什么帮派,我师父当年去给杀手讲过如何捕蛇,所以我就只知道杀手很厉害,看见个江湖人,就猜人家是杀手,呵呵,都猜错好几回了,这回如果也猜错了,姑娘莫怪啊……”

我刚松了口气,又惊讶了,“你师父教过杀手捕蛇?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王二人真的想了想道:“大概是十年前吧。”

不会吧,不过据蓝先生他们说,杀手同盟培养的新人也不只我一个,或许教的并不是我,而且我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不过还是陡然增加了不少亲切的感觉,于是笑着对王二道:“那么久了啊……其实我不是杀手,只是个江湖小混混,不过现在杀手都不时兴了,对了,你师父现在还在捉蛇吗?”

王二摇摇头,略有些难过地道:“他三年前被蛇咬死了,程姑娘,你也有师父吧?学的是哪一派的功夫啊?”捕蛇的人终也死于蛇毒。

我当然有师父,他们也都被我杀了。

不过这些说出来,会吓死这个老实的小伙子吧,我装出一副向往的样子道:“我没有师父,就是自己胡乱练了点拳脚,听人说少林寺才是天下第一的武林正宗,我正打算去那里拜个师父呢!”

王二惊讶地转过头道:“当真吗?我也要去少林寺,咱们正好可以一块儿走。”

嗯?我又狐疑起来,问道:“你又是去做什么?”

王二拍了拍装蛇的篓子道:“我每个月去给少林药局的道象大师送蛇呀,他们的成药很受欢迎,给我开的价钱也不低。呵呵,当然,我的蛇也是最好的,方圆百里都绝对数得上。”

道字辈的九禅师,以“一尘相象正果觉成品”排行,分掌一些具体的事务,比如藏经、兵器、药局、练武场等,其中道象确实是掌管药局的,他倒没有说错。

但这一路之上的遭遇,也委实太离奇了,就连我忽然决定要自己去少林,就会冒出一个人要来陪我去,也让我不得不起疑心。

但死掉的那几个人也确实是死了,不管是我亲手杀掉、烧掉、埋掉的还是唯一没看着入土的“生死冤家”,我都可以百分百肯定他们没有装死的可能,但死几个人对杀手同盟来说也不算什么……

不过管它呢,就算是他们安排的,多少也比从前的安排要自由多了,生死于我都不算一回事了,何况其他呢?反正我本来也就是要去少林的,多个人就多个人吧,如果是杀手同盟派来的就更好了,我没准就不用当掉长衣了——我于是试探他道:“那可太好了,我正愁着没有盘缠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你能不能借点给我?”

王二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想了想,又同情地道:“没有盘缠了……不过你一个姑娘家,也确实不容易,其实……不是我说你,何必去拜师什么呢?少林是有不少俗家弟子,可我看都是些来寄名求长生什么的,或者借着少林的牌子招摇撞骗的,没有什么正经学艺的人,师父们也不会给好好教。程姑娘,我给你点盘缠倒没啥,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回家去吧,找个好人家嫁了,比什么不强呢?”

他说得很真挚,全没有半点虚情假意的样子。

如果他不是个大大的好人,就是个大大的骗子。

但无论如何,我都有一点点感动,这是第一个劝我“回家去,找个好人家嫁了”的人,虽然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好人家愿意要我,但……我也是想的,虽然那种平淡而温馨的日子也许再也与我无缘了,但我真的是想的……

我笑了笑,淡淡道:“我没有家,没有爹娘,没有亲朋好友,也没有什么好人家可以嫁,而且本来就是打算去混个名堂然后招摇撞骗去的,这么说,你还愿意借给我盘缠吗?”

王二为难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迟疑地道:“那也没什么,从这里去少林能有多远,你又有马,不过是多个人吃饭、多匹马吃草罢了,你一个姑娘,总不会比我吃的还多,马么,一路上也都有水草,都不用花钱。我常往少林去,也听过几个大师讲佛法,做做善事也是要的,可是……我就怕反倒害了姑娘你啊……”

我故意冷笑道:“不借就算了,这么多废话,我本来有没有盘缠也是要去的,大不了把衣服当了,或者想想其他法子,既如此,也就不必同路,就此别过吧。”说完跳起来就去牵马,牵了马转身就走。

转过身就看见王二站在面前,苦笑道:“姑娘别生气,是我不会说话……咱们还是一起走吧,如今夏末秋初,路上蛇多,我多少能照应一点……而且到了少林寺,我可以带姑娘先去见见慧字辈的师父,他们佛法讲得极好,连我都能听懂。少林寺里真怪,不管事儿的和尚才像个和尚——也许姑娘听了,会……会……”

“会”了半天也没“会”出个所以然来,我倒有点好笑起来,王二的话虽糙,也不无道理,也许少林确实有值得一见的高僧也未可知,于是转嗔为笑道:“早这么说不就完了么!这么着吧,就一匹马,你骑也不是,我骑也不是,索性你把篓子什么的丢在马背上,咱们一起走吧,横竖也不远了,走走也没什么。”

但王二死也不肯,说了半天,还是我骑在了马上,他牵着马,慢慢往前走。

这种感觉其实也挺好的,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

从马上看着王二壮实憨厚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岂非很像丈夫带着妻子出门……哈,要是聂小无居然嫁着了这么一个丈夫,不会要笑掉了所有江湖人的大牙吧?不过聂小无应该嫁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呢?还是应该这么问:聂小无到底应不应该有个丈夫呢?蓝先生若在,肯定会说出一箩筐的道理来证明这是不应该的吧?不对,他若在,看到这么个景象估计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先要昏倒一个吧……

这样的时候,想起蓝先生,也觉得他是可爱而温暖的了。平心而论,他其实也确实对我不错,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也许我其实是个幸运的聂小无吧……

正在胡思乱想,王二忽然停住了脚步,侧耳悄声道:“程姑娘,前面好像出事了。”

捕蛇人的耳朵果然灵敏——惭愧,我如果不出神,本该先听见才是。

不过,好像真的出事了。

我打住思绪,一凝神,便隐约听见前方传来争吵的声音,似乎声势还不小,约摸有五六个人的样子,甚至可能更多。

王二又道:“咱们歇一会,待没事了再往前走吧。”

这人一副老实相,其实还满滑头的。

我本来也是这个打算,可听他这么一说,故意要逗逗他,便作出一副热血青年的样子道:“那怎么成?路见不平,自然要拔刀相助,焉能做缩头乌龟!”说罢就假装要打马往前冲。王二赶忙拉住了缰绳,急道:“你怎么知道是不是不平事?也许是强盗打劫呢?”

我暗自好笑,却一本正经地道:“若是强盗打劫,更不能袖手旁观了,锄强扶弱,也是我们江湖人应当做的。”

王二更着急了,只扯着缰绳不放,跺脚道:“我看你就比谁都弱,自己还要去拜师学功夫呢,锄得了谁啊?”

我肠子快要笑断了,却假作被激怒状道:“这是什么话?亏你还听了不少大师讲法,简直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跟自己的强弱有什么关系?我虽然身手平凡,但只要尽力而为,就比孔武有力却袖手旁观的人要强得多!”

本来只是想跟他开个玩笑,把他闷住了就算了,没想到这人听了我的一篇话,竟是目瞪口呆,然后做深以为是状道:“程姑娘,你说得对,我实在太……但你不能去,你这么斯文秀气的一个小姑娘,遇上坏人还不被撕着吃了?这样,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前面看看!”

一边说,一边已将我的马拴在了路边的树上,然后自己拔脚就往前狂跑。

我后悔不已,又不好改口,怕把他气死了,只好待他跑出一段路后,方才跳下马来,悄悄跟在后面,免得这傻人白送了性命。

不过这傻人倒也真可爱。

当然,如果是装的,则此人好可怕。但世上真的有这样可爱或这样可怕的人吗?

不知道。

不过耳边的争吵声已经越来越大,似乎就在前方,我于是收敛了心神,左右看了看,挑了棵枝叶茂密的树拧身而上,往前纵跃了几棵,就隐约看到了若干人马,于是攀到高处,悄悄向下看去。

然后却看到了让我目瞪口呆的一幕。

人确实是有十来个,争吵也确实很激烈,但如果早些看见他们,我肯定会主动拽住王二就地休息,非常有耐心地等待他们吵完再走。

一个衣着华丽却生得獐头鼠目的男人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五六个花枝招展且妖媚动人的女子围着他口沫四溅地争论个不休,时不时还互相指指戳戳甚至推推搡搡,有两个女人手里还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几个娘姨或奶妈样的女子站在外围,想要拉扯劝和,却无处下手,还有几个男家人则只好远远站在一边,假装整理其他车马,满脸郁闷的表情。

无论主仆的衣裳装扮都颇讲究,车马也甚是鲜亮,看来是某位富商或高官带着妻妾出行,然后不知为何吵了起来,互不相让,一塌糊涂。

可怜的王二瞪着眼站在路边看着这一幕,哭笑不得,他大概心里正在骂我,或者也有点庆幸还好不是强盗打劫吧。

我吐了吐舌头,转过身,正准备下树跑回去做无辜状等王二回来,忽然听见一声大吼——“别吵了!”

不是王二的声音,也不像那猥琐男主人的声音,更不可能是他的家仆。

回头一看,王二的预言成真了,树丛中真的跳出了强人若干,领头的一个壮得像头熊,大概就是他发出了那声断喝。

这一喝可真管用,正吵得兴起的女人们都住了口,连婴儿的啼哭也略住了片刻,大家怔怔看着粗野剽悍的强人一步步靠近,简直都已傻了。还是几个男家人反应得快,立刻抄起了手边应用的家伙,但待看清了强人的数目和身型之后,又不大敢上前逞英雄了,进退两难的样子还真好笑。

王二就更尴尬了,虽然站在很适宜拔脚飞奔的距离外,却又不大好意思拔脚飞奔;虽然处在很应该挺身而出的场合中,却又实在不情愿挺身而出。他想必心里又把我骂过一通了……嘿嘿,其实我也很同情他,不过先看看热闹再去解救他也还不迟。

那男主人更是已吓得筛起糠来,看样子恨不得躲到他夫人的背后去才好。有一个年纪最大,首饰戴得最多,身材也最高的女子正站在他身边,倒是很威猛地直视着那帮强人,颇有点气势,一般来说,侍妾无论出身如何,多半都要在气势上矮人半头,所以此人颇像是正房夫人——他夫人却带着厌恶的神色瞥了丈夫一眼,推开身边几个也在筛糠中的侍妾,大声道:“尔等何人?所为何来?”

为首的强人一愣,余下的却已经哈哈大笑起来,还互相学着夫人这句文绉绉的话取笑起来,但首领忽然一摆手,所有人便立刻都住了口,重新拿出凶神恶煞的表情瞪着这群可怜的人。

首领缓步向前,沉声道:“某等落寇草莽,自然为钱财美色而来,只要诸位识相些,留下某等所要的东西,可保性命无伤。”

耶?看不出这黑熊般的强盗,倒好像念过几天书来的,也许时代已经不同了,尚武轻文的风气已经过去,江湖人也都纷纷读起书来了……那夫人也微微颔首道:“既如此,请留下我夫君与儿女性命,其余但凭取去,决不多言。”

首领点了点头,向左右一示意,他们便一拥而上,从几辆马车中搜罗出行李细软,然后集中一处,分派人手先拿回去,那被分派的也果然身手矫健,将几个大包裹缠在身上,唿哨一声,便隐于山林,待他们去得稍远了,首领方又示意左右,拿下了几个年少美貌的侍妾。他的眼光还不错,挑的几乎都是最漂亮的。

可那男主人似乎不甘心了,方才拿他钱财的时候,虽然也肉疼,但顾虑到性命攸关,也就狠狠心忍了,可如今要带走他侍妾,却好像剜心掏肺一般,几乎要流下泪来,尤其是一个强人动手要拉走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小妾时,他居然上前几步,拉住了小妾的手,打着颤道:“大王……好歹给我留,留下一个吧……”

首领脸上现出好笑的神情来,他夫人却一副很丢人的样子,索性背转了脸去,假装没看见,可他却又扭头道:“夫人,好夫人,你,你再跟大,大王说说,留下小云……好夫人……”

他夫人方才还镇定得一塌糊涂,现在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当然,丈夫有这样的表现,是谁也会受不了,我倒觉得相比起来那个首领要可爱得多,与该夫人的气魄胸襟也很般配,该夫人真还不如跟着首领去啸傲山林,也省得再跟窝囊丈夫和众多妾侍纠缠不休了。但是,她即使真的也这么想,亦不会真的这么做,只是长叹一声,回过头道:“官人,我劝你还是算了罢。”

那男主人竟然急了起来,嘶声道:“夫人,只当我求求你,以后我只在你和小云房里睡,如何?好夫人……”

那夫人脸上立刻飞起红云,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个嘴巴,“啪”一声响亮地抽在丈夫脸上,打得他晕头转向,险些栽在地上,然后她哆嗦着道:“请大王就将此女带走吧……”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大声道:“不行!”

说此话的人居然是王二。

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只见王二昂首挺胸上前一步,大声道:“大王,我是过路的,本不打算管闲事,可你看人家如此……恩爱,怎么还能忍心拆散他们呢?再说,大王也已经……带走了人家好几个……嗯……”

刚开头的气势还不错,说来说去,王二自己的脸倒红了起来,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在场的众人也被他说傻了,有几个强人已经忍不住在偷笑,连气得发抖的夫人面上也露出尴尬的表情。要说还是首领比较撑得住场面,摆摆手道:“兄弟,你既然是过路的,还是少管闲事为妙,赶快过去吧!”

王二却摇摇头认真地道:“我既然站了出来,怎么还能再走开,大王,我不会说话,但着实觉得他们可怜,还是想求大王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人生在世,谁都不容易,是不是……”

我简直想从树上跳下去,拉了他就跑,也省得在树上忍笑忍得这么辛苦,不过现在绝不是这么做的时机,只会让混乱的情形更混乱,算了,还是等等看再说。

首领仿佛也被他说傻了,仔细想了想,然后自己也乐了,大概是觉得自己也何其如此秀逗,还当真去思考这个傻小子的话,然后道:“兄弟,你人不错,但这件事情,跟你讲不明白,我劝你还是快些过去,不然某家也没有耐心再跟你穷工夫了。”

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我也暗自佩服这首领,还真有些大家风范,若是时逢乱世,没准就是一位英雄,而且……现在看起来,也不大像头熊了,其实长得还是满有男人气概的……我忽然发现自己有点脸红了,嗯?是为什么呢?也顾不上再多想了,因为王二居然完全没有听进人家的话,依然执著地道:“大王,我不过是个捉蛇的,此时身上也没钱,但很快就有了,我去少林寺卖了蛇,得来的钱回来都进贡给大王,若是不够,将来还可以慢慢补上,请大王放了这姑娘吧!”

那大王简直傻了,大概在他做山贼的光辉岁月里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挠了挠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兄弟虽然憨直了些,倒的确是个男人!可某家大小是个头领,却不能做这样的事情,不过看在兄弟的面子上,这小娘儿就送给兄弟吧,也算是某家的一点意思,交个朋友!”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觉得王二很有点气概,而且已经劫了几个美色的侍妾,确实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但如果就这么放了她,肯定自己面子上也挂不住,所以转一个弯下台阶,其实说是送给王二,他愿意留着也好,放了也好,就不关这首领的事了,大家哈哈一笑,也许将来还真能成了朋友。我暗自点头,对他的好感不由得又添加了几分。

可王二这个傻子,居然红了脸道:“这……这哪能成,大王你放了她就是了,我就感激不尽了,回头我带上家里泡了二十年的蛇酒给大王,那可是好东西……”

唉……真是昏倒……

那首领想必也很想昏倒一个,但嗦了半天,他的手下已经从好笑变成不耐烦了,其中一个看了看老大的脸色,跳出来道:“臭捉蛇的,少嗦了,咱们老大都说了,你还废什么话,就这么办了,咱们也该回去享受享受啦,哈哈哈哈……”

说完,将手边的一个侍妾往肩头一扛,就待要走,其他人也哈哈大笑着,纷纷扛起美女——谁知王二这个傻子,竟然大声道:“不成!我王二绝不能做这样的事情……”

然后冲到首领面前,拦住他的去路,诚恳地道:“大王,请你还是放了她吧!”

那首领脸色都变了,几个空着手的喽也抽出了家伙。

我实在不能再藏着了,不然这傻子眼看就要白送了性命,于是高叫了一声:“慢着!”便一拧身,从树顶飘然落地。

这一下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几乎是我出尽了全力的一落,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对方也。

果然,首领面上露出了凝重之色,谨慎地道:“阁下是什么人?”

我忍住笑,也正色道:“不敢,在下聂小无。”

这三个字更有震慑力。聂小无的故事,江湖上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再加上经过改编和演义的野史,简直就是一部书了。首领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将信将疑地道:“敢问阁下有何见教?”

好问题。

看来方才那一跃确实起到了作用,当然,若果这是一群老江湖,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了,但山贼是另一回事,他们多半不习功夫,靠的是一身蛮力和人多势众,而且多半大字不识,看上去气势汹汹,其实很容易恐吓和利用。

那首领虽然略比手下人多几滴墨水,却也看得出功夫并不怎样,所以他并没有问我“如何证明你是聂小无?”因为我就算给出答案,也都会是些他们既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人和事,不仅无从判断,也很丢面子。

何况我所露的一手,已经可以见出身手的不凡,就算不是聂小无,也多少不该轻视。

我也微一颔首,道:“此捕蛇之人与我有一面之缘,请阁下看小无薄面,莫要与他为难。”

首领呵呵一笑,道:“聂少侠,想来你也都看到了,并不是某家要与令友为难,而是令友很让某家下不来台啊。”

答得好。也是实话。

所以我便转头向王二笑道:“王兄,如此就罢了,大家各让一步,如何?”顺势向他使了个眼色。

王二虽然憨直,却倒并不傻,这下也有点回过味来,便抓了抓头,不好意思地蹭回我身边,然后又忽然醒起什么似的,朝首领作了个揖,嘿嘿笑了几声。

我也向首领微施一礼,笑道:“多谢。”

他也回礼道:“客气。”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完全呼出去,却又听见一声娇滴滴的“哎哟!”

一个高大粗莽的喽丢下了肩上扛着的美女,高声道:“咱偏不信,聂小无是当今第一杀手,为啥忽然出现在这里,还要替一个捉蛇的傻子出头?”

换成是我,我也不信。

可事实就是如此。而且我没法让任何人相信。如果只用说的话。

但用另一种法子,可以让世上所有的人相信世上所有的事。

虽然我不想用这种法子,但已做好了不得不用这种法子的准备。

我于是微笑道:“那么这位兄台就请划下场子来吧。”

那喽也毫不含糊,立刻排众出列,大咧咧站下,道:“来吧!”

首领默不作声。是默许,也是劫机试探。这没有什么不对,可我心里却忽然浮起了一丝失望。

王二却登时急了,拦在我面前道:“不成,不成,要打,还是我来吧,哪有打女孩子的道理啊,这位大哥,有什么你就冲我来……”

我轻轻拨开他,笑道:“没事。”

他却瞪大了眼睛,怒道:“什么没事!你……”说到这里,忽然强压低了嗓子,“你还没有拜过师,就这么点三脚猫的功夫,还逞啥能啊?!”然后又提高声音道,“你也别把咱看扁了,好歹咱……某家也是经过少林大师的点拨的,某家……”

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出手在他胸前一拂,王二立刻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了那里。世界清静了。

然后我朝那喽笑了笑,道:“抱歉,不过现在可以开始了。”

那喽却有点不安起来,但也只能强打起精神道:“哼!少废话!”

说得好,本来我也不想废话,只是有些人废话多了些而已,所以我就不再说话,点点头,忽然展动身形,朝他扑了过去。

一招。准确地说,连一招也没有完全使尽,他就倒在了地上。

而我已经回到了原地,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相信所有人,包括首领在内都没有看清我是如何做到的。当然,如果没有这点自信,我也就不会从树上跳下来并声称自己是聂小无了。

上天保佑,我们遇到的的确只是一伙真正的普通强人和一群真正的可怜被劫者。

这两群人已经然色变,各怀鬼胎了。

我沉默着。这种时候,沉默比什么都能说明问题。

终究还是首领有些见地,躬身一礼,笑道:“手下没有见识,冒犯了少侠,还望少侠勿要见怪。少侠与尊友尽管上路,回来若是再路过此处,只要一声招呼,某家必定……”

我却已经觉得他十分可厌了,忍不住打断他道:“好了,这位兄弟一个时辰之后自己就会醒过来,无须担心,我们也就此别过吧,告辞。”

说罢将王二拍醒,拉着他道:“走吧,马还在那边拴着呢。”

然后举步便走,留给所有人一个潇洒的背影。哈哈,有时候做大侠的感觉也真是不错,不,不对,我可不是什么大侠,不然似乎应该将那些姑娘们都抢回来,再揍得山贼满地爬才是,可惜我只是“天下第一杀手”,所以大可以就此撒手而去,别人也说不出闲话来,哈哈,这种感觉才真是爽咧……

王二却闷闷不乐,走出一段路后,终于甩开了我的手,生气地道:“原来你都是骗我的!”

我也不理他,自己继续往前走。

他果然又追了上来,更生气地道:“既然你这么厉害,就自己去少林吧,咱们也‘就此别过’!”

我这才站住了,笑道:“可是我没有盘缠,而且好像有人本来答应了要借我盘缠的。”

王二扁着嘴道:“你有这样的本事,还怕没有盘缠?”

我苦笑道:“你可以来我身上搜搜,若找出一个大钱来,让天降个雷立刻把我劈死。”

王二却涨红了脸,半晌方道:“你……明知道我……不敢来搜你的……”

我也回过味来,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叹了口气道:“好了,是我说错了,可这其中的事情,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更不会相信的,不过我多少算是救了你一命,你就知恩图报,借恩人些个盘缠,也不为过吧?”

王二想了想,道:“也是……”

我趁势开步往前走,他也就跟了上来,不过嘴里还在说:“不过……你可以讲给我听听的,我最爱听江湖上的事情了,可惜不认识一个江湖人,听来的都是些传来传去的事情,你这么厉害,一定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我苦笑了笑,道:“是啊,不过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你其实也不知道的为好,知道的太多,一点好处也没有。”

王二怪道:“你这么一个小丫头,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的。唉,聂小无的故事我也听过的,可你真是聂小无吗?”

我也希望自己不是。

可只能斜他一眼道:“你看呢?”

他摇摇头道:“不像,天下第一杀手要是混成你这个样子,还叫什么天下第一啊……而且,我猜你其实根本不是个杀手。”

我奇道:“为什么?”

王二一本正经地道:“杀手都是杀人不眨眼,当作切瓜砍菜一般的,可你并没有杀了刚才那个喽——我看你要杀他也不过像捏死一只蚂蚁,对不对?”

原来是这样,我笑道:“你这个傻子,难道不知道杀手杀人都是要钱的?没人付钱,我可是连蚂蚁也懒得捏死一只,那不是白费力气吗?况且杀人杀多了也会腻的,也会烦、会恶心的,什么杀人不眨眼,当作切瓜砍菜,都是些外行人的猜测,其实谁又能明白杀手的难处和苦衷呢……”

王二认真听完,又想了一会,叹道:“也是,就像我似的,若不缺钱使,看见蛇都只想绕着走。啊,当然,我不能跟你比,不过我还是看着你不像个杀手的样子啊……”

我暗自好笑,却也正色道:“这你就更不懂了,杀手若都长一副杀手的样子,人看见了都远远避开,如何去杀人?所以最不像杀手的,往往才是最厉害的杀手。”

王二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有道理,不过真麻烦,还是捉蛇简单,毒蛇都有毒蛇的样子,不同的毒还有不同的花纹……”

我也很想听他讲讲毒蛇的区别,可惜我忽然发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只得打断他道:“我们好像已经走过了刚才停下的地方了。”

他也恍然大悟似的,站住了四下看看,才道:“是啊。啊?糟了!马不见了!”

第十八章同病相怜

连马带鞍辔缰绳,不见得干干净净。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被人牵走了。

王二暴跳如雷:“什么牵走了?根本就是偷走了!”

我却不以为然:“牵走路边一匹无主之马,怎么算得上是偷呢?就算是我自己看见,也许也会忍不住这么做的,算了,也许那人也会好好对它的。”

王二却不甘道:“你不是第一杀手吗?应该也懂得追踪的啊,干吗不去把马追回来?”

我笑道:“若是我把工夫都用在这样的事情上,又如何能成为第一杀手呢?”

王二想了想,居然深以为是。这人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觉得很有道理,实在增加了我不少的自信。

可没有了马,路程就变得艰辛而漫长起来,走了不多一会儿,我就觉得又渴又饿又热又乏,再想想还要这样走上不知道多久,以及这样长途跋涉的简直莫名其妙的原因,心情就更郁闷了。王二却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行脚生涯,一直在说啊说啊说啊说,兴致勃勃,毫无倦意……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道:“哎,你累不累?”

这人却完全没听出我话外之音,摇摇头道:“不累。就说那次我捉到一条竹叶青吧……”

我只好再度打断他道:“我累了。”

他这才醒悟过来,挠了挠头道:“呵呀,对不住,嗯,不过下次你就直接说嘛,我这个人,呵呵……咱们到路边歇一会吧,我身上有水,还有干粮。”

说他笨,其实好像也不是,至少还懂得举一反三,但我很怀疑他是否明白“举一反三”的意思,所以还是把这句夸奖放回了肚里,朝他笑笑,就朝路边的树下走去。

红日高悬,树下的凉荫显得格外可爱。

一壶清水,几块干饼,微风拂面,汗珠渐干……忽然觉得很幸福。

原来幸福也可以这么简单地得到,真是不可思议。

王二也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终于忍不住笑道:“哎,聂小无,你真的是聂小无吗?”

我白了他一眼道:“你还要问多少遍呢?”

王二不好意思地道:“那你们杀手是不是都像传说中一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从来没有这么辛苦地顶着日头在路上走过?”

我笑道:“后半句是对的,因为杀手要最大限度地保存体力,以保证任务的执行或随时应对意外情况;前半句是假的,不然我干吗还要顶着日头在路上走呢?”

王二小心翼翼地道:“可你不是第一杀手吗?应该挣很多钱才是啊……你的钱呢?”

我若告诉他,从生下来到现在,别说金子,我总共见过的银子也还不到半秤,他肯定不会相信。

我若为了让他相信,把我从生下来到现在的经历跟他讲一遍,他肯定就更要怀疑了。

我若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没有说谎,再把我爹的故事跟他讲一遍……那天就黑了。

而且他也只会认为我只是个连故事也编不圆的落魄杀手,再次拒绝跟我同路。

我已经没有了马,如果再没有了人给我清水和大饼,并不停地跟我讲捉蛇的故事,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毅力撑到少林寺去。

何况上述故事我自己想起来有时候也觉得不像是真的。

于是摇摇头,对他苦笑道:“如今生意不好做啊,你还见谁请杀手去杀人的?而且越像我这样贵的杀手,就越没有生意,大家都投奔少林寺了,我也没办法,实在撑不住了,才隐姓埋名,收拾上路,今天要不是为了救你,我还真没脸说自己是聂小无。别听人说,人说的都是假的,他们是杀手吗?根本连江湖人都不是,可我的功夫你亲眼见到了,我的穷窘你也亲眼见到了,你信哪个?”

王二同情地道:“也是,自从瘟疫过后,还真是不怎么流行请杀手了,不过我记得从前小的时候,似乎杀手是很热门的,我爹常说,那时候要是能凑得起钱,一定会送我去学做杀手……”

再说下去,就要把我爹也扯出来了,我只好打断他道:“可其实现在天下也不太平啊,我走了这几天的路程,就不停地遇到……嗯,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还死了好几个人呢。”

王二叹了口气道:“这世道什么时候太平过呀,死人有什么稀奇,我天天也听大家谈论这里又死了一个,那里又死了一个,能活到七老八十不死才算稀奇呢。”

我奇怪道:“那人们为何不像从前一样,请杀手来对付仇敌,保护自己呢?”

王二大笑道:“哪里还请得起啊。我爹总说从前是太平盛世,人人都有闲钱,现在是人人都有闲工夫,就是没有钱……反正我们这方圆百多里地都是这样,你碰到的都是病死、打死还有莫名其妙死掉的人吧?一点也不稀奇,咱们再这么走下去,到少林寺之前没准还要撞上些个呢。”

我默然了。原来死人现在已经是这么容易,这么随意的事情。也是,那还要杀手做什么?

可怜的李承轩和陈倩如,也许那个王爷根本就没有派什么杀手来追杀他们,他算定了他们早晚会自己把自己断送掉,或者,他根本没有把这两个人的生死放在心上。那我这么辛辛苦苦,不,杀手同盟这么辛辛苦苦地培养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见我出神,王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赶忙道:“唉,其实你也不必难过,杀手不行了,这不还有少林吗?你要是早说了,我也就明白了,虽然我不懂江湖上的事情,但是道理都是相通的……别难过了,你年纪还轻,又有这么好的身手,到哪里也不愁没有饭吃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也有些感动。安慰,对我来说是件陌生的事情。从来没有人安慰过我,他们只是训练我、指挥我、命令我……杀手只需要杀人,不需要安慰。

原来被安慰的感觉……也还不错。

只有一点不好,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师父似乎从来没有教过,应该如何应对别人的安慰。

所以我只能尴尬地笑笑,然后道:“也歇了半天了,动身吧。”

王二却没理会我这句话,眼睛忽然直瞪瞪地盯着路对面,悄声道:“你看……”

一条尖吻蝮正款款游出草丛。

长四尺有余,大概与我手臂等粗,阳光下背上的大方形斑幻变出蓝紫色光泽。

说“尖吻蝮”可能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但如果说“五步蛇”,可能很多人就会立刻毛骨悚然了。

虽然被此蛇咬伤后,人会内外严重出血,不出五步之内,便可能有生命危险,但如果捉住它并去掉内脏制成干制品,就成了蕲蛇或白花蛇,是著名的中药,有祛风湿、定惊搐的功效,或者去掉毒腺用来下酒也不错,味道非常鲜美,所以王二的眼睛立刻就发直了。

我也有点兴奋,这么大的五步蛇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到的,但是,我又想起一个问题:五步蛇在南方很多见,山溪旁的岩石上、落叶间、岩缝中、路边或茶山草丛中、玉米地内、住宅附近甚或房屋内都可能发现它的踪影,但虽然无论晴天、阴天或雨天都可以见到,却多半晚上才比较活跃,白天多盘曲成团,头枕于中央以避热气,这样炎热的中午,何以会有如此大条的成年五步蛇忽然爬到光溜溜的官道上来呢?

我捅了捅王二,正要对他说这件事,他却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条人养的蛇。怪了,此地没有人养五步蛇的。”

我也悄声问道:“为什么?”

王二道:“因为很难养啊,这地方五步蛇也多得很,捉还捉不完,根本没必要费那个劲,不过这么大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我不服道:“那你怎么知道是人养的?”

王二笑道:“因为它没有牙。”

我脸红了。

王二又笑道:“你呀……杀手又不需要懂那么多,你能认出是五步蛇,已经比许多人强啦!而且你看我一些功夫也不会,可从来不为这个脸红,咱用不上嘛。”

有道理。我已经习惯了被要求做到好,再好,更好,最好……都忘记了其实谁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做得比行家还好。

杀手也只是个人,做人还是快乐些的好。但杀手也可以快乐吗?算了,不去想它了。我笑笑道:“是啊是啊,你说,它的主人在附近吗?”

王二点点头道:“应该在,而且看起来,它就是被主人派出来不知要做什么的。”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道:“你猜是做什么?”

王二道:“这个就难了,不然我们直接问问它吧。”

问?如何问?我还没反应过来,王二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卷细线,又掏出一小块气味古怪的诱饵,穿在线头上,然后立起身来,放出细线,比了比距离,一甩一抛,就落在了路对面。

这几下兔起鹘落,利落且漂亮,王二也简直像换了个人,专注而自信的神情,让他平凡的面貌也变得有些英俊和可爱起来。

平凡的人生也会闪烁不凡的光彩,未必要成为第一杀手或者武林盟主。我笑了。

那条五步蛇也立刻被吸引了,探出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扭回头来,一口吞下了诱饵。王二绷紧了手中的细线,正要出手拉回来,忽然对面的草丛一动,一个人站起来喝道:“手下留情!”

王二愣了愣,笑道:“凭什么啊?”

那人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跨出草丛,向王二微微施了一礼,方道:“我方才睡着了,没看见它跑出来,虽然是拔了牙的蛇,吓到人也不好,失礼了,还请壮士高抬贵手,放它一马吧。”

我这才看清,对方是个年纪与我仿佛上下的少年,生的着实漂亮,却又不带脂粉气,一身雪白的长衫虽然已经沾了些尘土和草根,却依旧给人飘逸无瑕的感觉,气质实在是太好啦……可惜面色有些苍白,眉目间还有些发青,似乎受了重伤或中了剧毒,但暂时封在伤处还未外泄的样子。

王二却好像对他丝毫没有好感,撇了撇嘴道:“只怕是你故意放它出来的吧,不然怎么就这么正好,我刚要捉住它你就醒了?”

那少年不慌不忙道:“此蛇在我身边已有四年,江湖路远,客旅孤单,也只有它与我做伴,相互之间,难免有些灵犀相通的地方,况且它也并未伤到人或吓到人,壮士又何必如此……算了,还是我的不是,就请壮士消消气,还是放了它吧。”

王二还要说什么,却被我打断了。何必呢?我们本来也不过是要捉来看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缘故,对方又说得这么恳切和客气,差不多就行了,于是翻了他一眼道:“好了,人家该说的都说了,你的架子也端足了,就放了那条蛇吧。”

王二手一抖,细线就从蛇口中脱了出来,可他还是不高兴,一边收线,一边嘟嘟囔囔道:“一个大男人,又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要撒谎?什么自己睡着了,明明就藏在那里头看来着……”

我叹了口气。这个直肠子的家伙,怕是很难理解有一种化解尴尬的方法叫“婉转”。

那少年又施一礼,然后唿哨一声,蛇立刻向他游去,在他脚边盘绕了一圈,他低头微笑着望着那蛇,神情间却流露出无限的寂寞。

江湖路远,客旅孤单,他还有条蛇做伴,我却一直就这么走了下来……忽然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尊姓大名?”

少年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道:“三生。”

这一笑有如春风,立刻吹散了满天的阴霾,让人觉得温暖不已。

三生,不会是真名字,但实在是个寂寞的名字。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己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李源和圆泽的故事,西子湖畔的一块顽石。

但他却是个江湖人,而且少年如斯,怎会有这样的境遇?

三生也望着我在出神,忽然问道:“你呢?”

这是第一个没称我为“姑娘”的人。

淡淡的,却很亲切,也很动人。

我也笑笑道:“烟棹。”

三生一点也不惊讶,缓缓点了点头道:“哦。”然后又笑了。这一笑却包含着辛酸和温暖,了解与问候,让我更加确定,他也许有着跟我同病相怜的身世。

王二却已经不耐烦起来,大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动身吧。”

我只想给他一个大白眼,但“烟棹”好像不应该作出这样的举动,只好道:“是啊——你要去哪里?”

三生明白我的意思,笑了笑道:“少林。”

我忽然起了疑心,问道:“去做什么?”

他淡淡地道:“解毒。”

解毒就一定要去少林吗?我的疑心更大了,却没有露出来,只是笑道:“那我们正好同路,不如一起去吧。”试探他一下。

三生却愣住了,迟疑地道:“你去做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王二已抢着道:“卖蛇。”

三生吃了他这一堵,自嘲地笑了笑道:“原来如此,多承美意,不过我还是一个人走吧,免得连累你们。”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王二却很高兴,立刻道:“好呀!聂……烟……那什么,咱们走吧!”

真难为他。我差点暴笑出来,却有心想探探三生的虚实,于是朝王二摆摆手,又对三生道:“人在江湖,相互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况且正好同路,彼此做伴,也不寂寞啊。”

三生的眼帘微微动了一动,竟低下了头,半晌方道:“寂寞有什么不好?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什么都与他人无尤,倒也干净……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了。”这话也让我心中一动。

王二却倒抽了一口冷气道:“矫情!一个人就一个人嘛……”然后咝咝地吸着气,仿佛牙酸倒了似的。

也对,这样的想法,是王二不会有,也不会明白的。

可我也时常这样觉得,这样心酸。也许我注定不会成为王二,也不会像王二一样快乐,只会像三生一样寂寞。

三生却不以为意,摇摇头道:“矫情吗?也许吧,可更好笑的是,其实我也不想的。”

我心中又是一动。

王二却直瞪瞪地看着三生,大概以为这个人有毛病,他直归直,倒还是很善良的,忍了半天,没有劝他去看看大夫,而只是转头对我道:“那谁,人家都这么说了,咱们别讨没趣了,走吧。”

我还想要再劝他几句,却忽然听见他身后的树丛里传来一声马的嘶鸣。我的脸色立刻变了。

王二也立刻转头看向我,讶异道:“好像是……”

我立起身,一个箭步蹿过去,三生的反应更快,一抬脚挑起了地上的五步蛇,鞭子似的朝我脸上抽来。

那文质彬彬、忧伤寂寞的样子一扫而光。拜托,好歹也是个“中了毒”的人,多少总要有点中了毒的样子吧?况且那条蛇明明是没有牙的,谁怕呢?我迎面而上,抄过五步蛇,反手向后一丢,道:“王二!接着!”然后欺身近前,“嘭”一下结结实实撞在三生身上。这人倒还真不经撞,居然就顺着我的力道飞了出去,落在丈许远的地方,呼呼地喘着气。

我白了他一眼,几步上前,拨开树从一看,不正是我那匹马吗?

王二也拎着那条蛇走过来一看,哈哈大笑道:“原来这寂寞啊啥的都是废话,是怕我们发现这匹马啊?啥人啊这是,那谁,骑上马走吧,甭再心软啦!”

我的脸涨得通红,真想先把王二擂一顿,再把那寂寞的人擂一顿,最后给自己个大耳光——想想还是算了,至少马找到了,也算没有白心软,于是解下缰绳把马牵出来道:“好,咱们走!”

王二应了声,正要习惯性地把蛇装进随身的篓子里,想了想又厌恶地道:“老子哪里捉不到五步蛇,还给你吧!”

说完就将蛇朝三生掷了过去。

只听啪一声长蛇落地,那人却没有反应。

我们一起回头看去,才发现他居然已经晕死了过去。

我正要上前察看,王二却拦住了我道:“小心,万一他玩阴的呢?我来。”

我笑道:“你会功夫还是我会功夫?放心吧,还是我来。”

王二白了我一眼,道:“有些人功夫么是会一些,心眼却好像不大够用啊,还是一起来吧。”

一起来就一起来。我们一起慢慢靠近三生,那蛇也似乎非常关切,游到他脑袋边,嘶嘶地吐着信子。

看起来好像真的是晕死过去了,脸色也越发难看,面青唇白,眉宇间竟透出了黑色。我跟王二交换了个眼色,凑上前去探了探他身上,只觉得冰凉潮湿,似乎出了不少虚汗,再一探脉搏,虚浮缥缈,王二也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道:“好像真是中毒了。”

我同意,但我不好意思让王二帮忙救他。

王二自己却没有迟疑,立刻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丸药来,一边道:“哎,你有没有簪子,借来用用。”

我没有,王二只好摸出了防身的小刀,让我撬开三生的牙关。他的理由是女孩子手软心细,不容易划破了他的嘴,可话虽这么说,可滑溜溜的牙缝也让我出了身小汗,才撬开一线,幸好药丸也不大,王二又将之掰开,搓成小细条,一点点从那一线里塞了进去,又灌了点水下去,片刻,人虽没有醒过来,但脉象却平稳多了。

我松了口气,站起来展了展腰身,问王二道:“接下来怎么办?”

王二也站起来,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条蛇陪着他躺在这里吧,带上他走吧,路上要是醒了,就随他自己的便,要是醒不了,反正咱们不也得去少林吗?”

王二真好,王二真可爱。但我没好意思这么说,也怕他听了不好意思,只得点点头道:“成,那你把他扶起来,我牵过马来,让他趴上去吧。”

蛇趴在三生身上,三生趴在马上,马被王二牵着,我甩着手走在王二身边。队伍不仅壮大了,而且更奇怪了,要让蓝先生看见,更要昏倒了。我却觉得很开心,时不时偷看王二一眼,直想笑。

他却先笑了出来,而且一笑就止不住似的,哈哈哈哈直笑了半天,我终于忍不住轻轻踹了他一脚,他才深吸了口气,努力板下脸道:“唉,遇到你之后,咋就发生了这么多好笑的事情呢?”

这就好笑了吗?那我的一生简直就是个大笑话。我爹的也是。

更好笑的是,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我们都不想的。

但这句话也太好笑了,我也开始觉得自己矫情起来,干吗啊,至少现在我已经不寂寞了嘛,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王二一样,想到好笑的事情就撒开了哈哈大笑,把鼻涕眼泪都一起笑出来。

说笑中前方居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集市。

集市上什么都有,还有个小小的客栈。

我们带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只好破费点住进了客栈,还好王二常来常往,老板答应暂且赊账,不过给我们的房间也够小的,病人躺下了,我们俩就只好坐着了。

坐着吃完了晚饭,病人还是老样子,虽然醒不了,不过好像也死不了,但牙关依然紧咬,本来打算喂他喝点粥,结果只喂进去了点水,还让我们收拾了半天,只好随他去了,好在王二说两天之内应该也就能到了,而且能灌进去点水人应该就死不了了,我也就放了心。

又扯了会闲儿篇,天渐渐黑了。

气氛却有点尴尬了起来,一向话题不断的王二忽然也沉默了,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我也只好抬起头来四下环顾……

忽然看见窗纸上有个黑影一掠而过。

第十九章惜取眼前人

我心头一凛。

来不及跟王二解释什么了,我出手如风,点了他的睡穴,一边将他轻轻放倒在桌面上,一边吹熄了油灯,然后推开窗户蹿了出去。

黑影在墙头,仿佛就等着我出来,微一点头,便向院外跳了出去。

我紧跟在后面,动作轻灵,心情却很沉重。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我就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聂小无,轻松地享受一个……舒心的时刻。

现在全泡汤了。

我开始考虑是不是该离开王二,我的世界里,除了杀手,就是死人,根本容不下一个朋友,他可以算是我第一个朋友吧?是吗?仅仅是朋友而已吗?……

可无论如何,他既不是杀手,也不是死人,我也不希望他变成其中任何一样。

深吸一口气,打定了主意,回去之后就想法让他离开,或者自己离开。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出了集市,来到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皓月当空,星垂平野,四下有什么动静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那黑影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身形渐慢,然后在空地的中间停了下来。

我也跟了过去,在距对方三尺左右的地方站定,这才看清此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蒙面束身,干净利落,不过从身段看,竟有些像是个“她”?

不管是他还是她,又见黑粽子人,总让我有些倒胃口。

但平一平气息之后,我还是先开口问道:“阁下邀我来此,有何贵干?”

对方却扑嗤一乐道:“我在那窗外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才让你老人家,不,小人家看见了我,可真不容易啊,哎呦,可累死我了。”

果然是个她,娇声燕语,婉转嘤然。

我脸红了,还好月光下看不出来,我假装咳嗽了一声,避开这个话题道:“失礼,失礼,但现在已无妨碍,姑娘有话就直说吧。”

她却又笑道:“哎哟,可有十多年没有人叫过我姑娘了,不敢当不敢当,你都长成大姑娘了,我也早就是老太婆了。”

嗯?这话头来得奇怪。我躬身一礼道:“不敢动问前辈的字号是……”

她点点头道:“不错,你很聪明,我就是马老大。”

马老大……不会吧?我想什么你就是什么?而且你说你是你就是了?那我还是石观音呢……我心里咕哝着,嘴上可没敢说出来,只好笑道:“原来是马前辈,失敬,失敬。”

“马老大”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心中一定在怀疑,倒也怪不得你,换作是我,一样也是不信的,可我一看到你就认出了你,不管你信不信,你父亲当年也是这个样子,倔强、善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服,尤其眉眼间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是吗?我看上去真的像她说的那样?

我却只觉得自己妥协、懦弱、自私,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敢不服……

“马老大”又道:“你的事情我多半都知道了,孩子,也许这就是命吧……你父亲一生都在跟命运做对,最终也没能逃过去……其实我们谁都逃不过……”

她沉吟了许久,娇俏的感觉忽而化为沧桑,倒真的有点像传说中的马老大。

不管她是不是马老大,看来似乎真的对我没有恶意。

但三更半夜的把我叫出来,总得有个目的吧。我试探着问道:“前辈可是有什么事情要点拨小无?”

“马老大”又笑得花枝乱颤道:“别前辈前辈的,本来就老了,再叫就要被你叫上牌位了。我知道你也不大相信我是马老大,但日后一切都会明了的,我是有话要告诉你,可见了你的面,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起了,真是该死,唉,老啦……就简单点说吧,你现在是如何打算的?”

问得真奇怪,如果她真是马老大,又对我的事情“大半都知道”,难道还认为我有打算的自由吗?我怀疑地看着她,口中却长叹道:“还能如何打算?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马老大”正色道:“那倘若过不下去了怎么办呢?”

我昂然道:“大不了是一个死,还能怎么办?”

这是实话。我心里也有点隐隐发酸,但是还有什么办法,横竖人生一世,总要死的,何况是我这样的人,早死晚死,如何死法重要吗?谁又会在乎呢?

“马老大”摇头道:“你若是这么想,某个人就可怜了。”

我奇道:“谁?难道我爹还活着?”

娘是不可能还活着了,爷爷即使还在,也未必会在乎我的死活,他连自己都不在乎了,难不成我爹竟然没死,不然还会有谁在意我呢?

“马老大”却道:“你爹还活着的话,就用不着你了。我说的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傻小子。”

我假装不明白,问道:“哪个傻小子?有病的还是没病的?”

“马老大”嗔道:“别跟我这儿装傻,是哪个你心里明白。”

我有点不好意思,赶忙道:“我只不过是在路上碰见他,正好同路去少林而已,一共认识了还不到一天的工夫,连朋友也称不上……”

“马老大”却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有时候认识了一辈子的人,未必是知心人,偶然相逢的,一眼就能定下终身的缘分,孩子,记得我这句话,须要惜取眼前人啊。”

我晕……其实我一直觉得马老大肯定没有死,而且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也暗自想像过无数次我们见面的情形,可是从来没想过她居然会跟我大谈“惜取眼前人”的问题……我也想惜取,可我有什么本事来惜取他呢?恐怕从此离开他才是最好的惜取吧,不然他这么跟着我早晚也要把命送了……

“马老大”见我踌躇不语,继续道:“我知道,你有许多担心和顾虑,我当年也是一样……但你看我现在,不是也和某人一起,生活得好好的?唉,我也真的是老了,本要先对你说清楚当年这段公案的——你爷爷一定对你说过,曾经有一个冒充聂小无的黑衣人出现的事情吧,他现在是我的丈夫,我们这家小客栈正好位于杀手同盟与少林的地盘分界点上,既敏感又灵活,这么多年来不仅平安无事,而且从往来的人客口中得到了不少消息——当时也是他想出的这个主意,我根本以为他是妄想,可本来也没有希望了……原谅我,我们当时如果带上你父亲,就无法脱身了,而我们二人在那次事件中已经没有太大干系,只要逃到安全的地方,从此缩起头来当乌龟,也就不会有人追究了……”

我呆住了。似乎有点道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

那些已经过去了很久的事情,本来也就与传奇无异了,真还是假,谁又说得清?

可一恍神间,“马老大”却忽然朝我扑了过来。

我条件反射般刷刷刷退了三步。

这才发现她并不是朝我扑了过来,而是朝我所在的方向飞掠了出去。

我尾随着她一路从客栈走到这里,所以我的背后就是客栈的方向。

我忽然心中一惊,回头一望,才发现客栈竟起了微弱的火光——从这里看是微弱的,其实恐怕已经不小了,而“马老大”兔起鹘落般几乎已掠出十丈远近,看来确实是急了。

我也急了。

王二那厮被我点了睡穴,就是烤熟了也不会醒的。

可我的轻功身法比马老大差远了,很快就失去了她的踪影,而火势却越来越大,集市上的人们也惊醒了,纷纷拿着水桶、木盆冲了出来,加上从客栈里逃出来、正惊惶失措的客人们,虽然人不多,可地方本来也狭窄,简直乱成了一团——我呆呆站着,望着已经烧得熊熊烈烈的客栈,忽然一跺脚,就往里冲去。

人们七手八脚地扑上来拉住了我。

我虽是拼命地冲,他们却也是拼命地拉,本来我还用内力震开了几个人,可其他人又前仆后继地扑上来——看来人们也已放弃了救火的努力,转而希望能救回我这唯一一个失心疯了的人。

我只有一条命,可以拼了自己,却拼不过一群善良的人。

可惜善良的人做出的事也未必永远正确。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火一点点小下去。

最后,整座客栈仅存的漆黑而羸弱的框架“哗啦”一声倒了下去。

人们这才放开了我,四散去做些善后的事情了。

我呆呆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有些人还走过来试图劝慰我,发现毫无效果之后也就叹息着离开了——大半的人们都疲惫地朝家走去,仿佛连议论猜测的力量也没有了。

于是这个本该热闹的清晨忽然变得寂寥起来,只有一大堆余烬不甘地冒着轻烟。

我这才知道,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马老大说的是对的,某个傻小子在我心中其实已经占据了很重的分量,只可惜,这反倒害了他……当我明白什么叫“应当惜取眼前人”的时候,眼前却只剩下了一堆灰烬……

直到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扶起来。

一个镇定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我找过了,火场中没有他们的尸体。”

是“马老大”——我忽然有了力量,立稳了脚跟,回头望着她。

她已经换上了朴素的荆钗布服,脂粉不施,看起来也就是一个面容清秀平和的中年妇人,也对,十六年过去了,她今年也已经41岁了,可她到哪里去换的衣服呢?

“马老大”对我笑笑,然后示意身后的一架马车。我点点头,她便拉起我的手上了车,对车夫温柔地说了一声:“走吧。”

我轻轻挣开她的手,问道:“其实你早有准备?”

她点点头,道:“虽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出过事情,我们也从没有放松过防备,卧房底下一直有条秘道,晚上客人们都就寝之后,我们就从秘道里走到另一处住房里歇下,天亮前再回到客栈,车马也常备着,终于有一天派上了用场,哦,对了,驾车的就是拙夫,你叫他马先生就可以了。”

我点点头,想起了貌似善良忠厚的客栈老板,我对他倒没有什么恶感,就算他们当年丢下我父亲不顾,也没有什么好责备的,人不为己,就会像我父亲一样天诛地灭……又想起件事,忙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她眨眨眼睛道:“你本来要去哪里?”

我奇道:“难道你们要和我一起去少林寺?”

她笑道:“难道不可以?”

未待我再问,她又继续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也不得不负荆请罪,不然在这个地方也难以立足了——所以必须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到……”

我惊讶地打断她道:“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少林所为?”

她也惊讶地望了我一眼,然后笑道:“什么话——难道是少林寺的方丈让你去少林的?”

我更惊讶了,问道:“难道让我去少林也是杀手同盟的安排?”

她叹了口气道:“你不会真的以为这么多事情都是巧合吧——只有一点不是安排,呃,应该说是只有一个人,不是被安排与你相遇的。”

我本来已经灰冷的心忽然又跳动了起来,抬起头期待地望着她。

她点点头,微笑道:“不错,就是那个傻小子。”然后又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惜大家都看出来了……也怪我,给他们提供了机会,可我怕那些话不讲就没有机会再对你讲,当着那傻小子和那装病的小子,许多话又不方便讲,唉,太平日子过久了,人也老了,难免有疏忽……”

我已顾不得那许多,打断她道:“那他应该还活着?”

她轻笑道:“当然,这岂不是要挟你最好的筹码,焉能让他死了?这把火不过是给你个警告,让你知道他们随时可以收拾了你的心上人,好教你乖乖地听话。”

原来一切依旧是刻意的安排。

好在我也已经习惯了被安排,本就没有奢望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而且这次安排得也算煞费苦心了,真够精彩的。

不过最精彩的,还是上天的安排。

我终于明白了,爱并不像师父从前概括的那么简明扼要,更不像我从前以为的那么条分理析,头头是道。

爱,其实没有多少道理可循,一切的规律都不再成立,但一切的一切却因此都有了可能。

我忽然笑了。

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笑。

“马老大”也瞅着我微微笑着,眼神中居然闪烁着轻灵流动的神采,依稀可以看出一二分年轻时的神韵。

我开始有点相信她是真的马老大了,或者说,她到底是不是马老大,甚至她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此刻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不再有某个人那么重要。

我的存在也终于有了意义——对我自己,和另一个人的意义,而不是对一大堆居心叵测、勾心斗角的人的意义。

我又笑了笑,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她也笑道:“哪里,我应该早些告诉你才是——可我一见了你竟然就整个人都乱了……当年你爹的出现,简直改变了我整个人生,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少年了,我以为我都忘记了,可一见到你,就全都又想了起来……”

我轻声道:“其实,我爹也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他吧。”

她伸出手来,轻轻拍拍我的手背,柔声道:“我从来也没有怪过他,而且还要谢谢他,让我遇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话音未落,那一直没有出声的“最重要的人”忽然勒住了缰绳,车子“哐当”一声急停在了当地。

“马老大”身子本就微微前倾,这一下更几乎栽到我身上,好容易扶着车窗稳住了身形,立刻问道:“怎么了?”

那人沉声答道:“见到了两位老朋友,有些激动。”

“马老大”脸色已变了,问道:“谁?”

一个斯文淡定的男声道:“碧树。”

一个温柔和蔼的女声道:“西风。”

“马老大”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倒惊讶起来,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会是……从“马老大”的反应看来,多半至少不会是有人假冒的。

但如果是真的,就更奇怪了。我望着“马老大”,她朝我摆摆手,自己掀开帘子,款款下车,然后柔声道:“贤伉俪多年久违,依旧神采飞扬,真令人艳羡不已。”

碧树道:“哪里。”

西风道:“客气。”

一唱一和,甚是合拍——我不竟也有点羡慕他们,不管蓝先生那时给我看的资料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至少他们依然能同声同气,相伴而行。

“马老大”却未必是真的有什么艳羡之心,话头立刻一转,道:“却不知两位贵步何以踏此贱地呀?”

碧树道:“自然是有事。”

西风道:“要找一个人。”

不会是我吧?刚转过这个念头,就听见“马老大”娇笑道:“不会是我吧?”

碧树道:“你明明知道是谁。”

西风道:“何必还要装模作样?”

我正担心这一下“马老大”不知该如何应对,“马先生”忽然道:“你们找她何事?”

碧树道:“总之与你们无关。”

西风道:“你们也最好不要问。”

我叹了口气,遇到我的人永远都是倒霉的,我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所谓天煞孤星,借用三生的话,最好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不要与其他任何人有任何干系,或者尽量及时澄清自己与任何人的干系,以免累及无辜——所以我也掀开帘子,尽量款款地正要走下车,却被“马先生”用鞭子拦住了。

他只用一根短短的马鞭,不知为何竟将我拦的严严实实,根本无法下脚落地。

我只好探身出去,尽量自然地笑道:“两位前辈找我何事?”

然后就看见了传说中的碧树西风。

碧树果然是个不足四尺的侏儒,却生着一颗正常尺寸且相貌堂堂的脑袋,好在骑在马上,看起来还稍微好一些;西风也果然是个身段修长、面容姣好的女子,看去最多不过二十八九的样子,气度也的确雍容典雅,一看便是出身大家,如果这真是西风本人,保养得真是不错,“马老大”当向她好好求教一下。

他们见了我,立刻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仿佛也确定了“这好像就是传说中的聂小无”,然后碧树方道:“你跟我们走。”

西风这一次居然没说话,却对我微微笑了笑。

一笑倾人城。

却全无温暖可人之意,只是一种惯性的礼貌。

我忽然想起了王二的笑容,虽然看起来憨憨傻傻的,可那才是真正的让人如沐春风,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立刻问道:“去哪里?做什么?”

碧树不耐烦地提了提缰绳,道:“路上再跟你说。”

西风依然没说话,却也不再笑了,只是冷冷地望着我。

我依旧礼貌地道:“可晚辈有要事在身,可否容晚辈完事之后,再向前辈马前报到?”

碧树立刻道:“不可以。”

我只好作为难状道:“可是……”

西风终于开口道:“可是什么?”

“马老大”接口道:“可是我们也认为她应该这样做。”

“马先生”接着道:“而且我们会始终和她在一起。”

夫妻档对夫妻档,就是威风,可如果王二在,他肯定不会说什么“我们”,而是把我推到身后,然后要对方什么都朝他来,这就是王二,这也是他最可爱的地方。

当然,共同进退也是一种爱。

爱有千百种,最后都殊途同归。

可这两对爱人却眼看就要火并起来了,我只好道:“马先生,马老大,其实你们不必如此,我……”

“马老大”却立即打断了我道:“我们非如此不可。”

“马先生”接着道:“谁也阻挡不了。”

我哭笑不得。

碧树与西风却似生气了,互看了一眼,同时抽出了佩剑——剑居然也是一长一短,配合各人的身量,看起来还真是滑稽,不过他们的脸色实在让我连偷笑的心也没有了,可还是无法下地去,反而被“马先生”的鞭子逼得向车里退了半步。

看来“马先生”手上功夫不弱,不然当年也不会派他假扮聂小无了,可他们二人联手,看来最多也不过与碧树西风打平,实在难说有多少胜算。

我不由替他们担起心来,可又没什么办法,急得只好干跺脚……忽然心生一计,于是举眼望向碧树西风身后,大声道:“蓝先生,你怎么也来了?”

本以为碧树西风即使并不怕蓝先生,也多少要惊一惊或怔一怔,让马老大夫妻有些可乘之机,谁知他们竟然不以为意,头也不回。

我心里忽然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碧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回手从鞍上摘下一个蓝布包裹,往地上一丢,大声道:“正是,蓝先生,你怎么也来了?”

包裹撞在地上,便散了开来,从里面滴溜溜滚出一颗人头。

蓝先生的人头。

人头不是假的,面孔也不是假的,它几乎就滚到了我的脚下,仿佛要让我仔仔细细看个清楚。

我确实看清楚了。

心里也开始清清楚楚地发凉。

看来他们不仅已经知道了很多,也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不然就不会如此大胆地杀了蓝先生,然后如此轻易地找到了我。

或者说,他们已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无论他们是哪一种想法,对我来说,似乎都只有唯命是从一条生路。

我是个傀儡,却是江湖上最有价值的傀儡,但如果死了,价值也就立刻不存在了,这笔账,他们肯定心里有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让我失去价值的。

马老大夫妻也变了脸色——我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他们是真正的马老大夫妻了,或者说,就算不是,至少他们已经像真正的马老大夫妻一样对待着我,我也多少该替他们着想些,毕竟多年来我对马老大都有着说不出缘由的好感。

我也不讨厌这位“马先生”。

所以就算为了他们,我也该老老实实跟碧树西风去他们要我去的地方,做他们要我做的事情,而不是让这对苦命的夫妻因为我而成了短命的鸳鸯。

而我只要不死,王二应该也就不会死。

我是命运的傀儡,也是他的傀儡,当前者不能控制我的时候,还可以加上后者的筹码。

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奋不顾身,一切在所不惜。

但现在,我必须好好活着,然后找出他究竟在谁的手里。

我并不奢望能救出他,只希望能再见他一面,告诉他我心里的话……忽然觉得很心酸。

也很甜蜜。

马老大夫妻的脸色现在也不好看,看来他们就算不认得蓝先生,也多少听过这个人,而且也看出了此人头绝对不假,而兹事体大,已不容轻视。

我趁机推开了马先生的鞭子。这次他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竟然没有再拦住我。我不顾一切地跳下了车去,对碧树西风道:“我这就跟两位走。”

这次马老大夫妻没有作声,碧树西风也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刚要答话,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非常好听的声音,浑厚而有磁性,魅力十足。

只有一点非常可惜,他说的是:“阿弥陀佛。”

待这人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看上去就更可惜了。我想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感叹:为什么如此美丽的男人居然要去做和尚?

清秀、俊朗、潇洒、飘逸、唇红齿白、流光溢彩、一表人才……用这些词语来形容也不足以概括他的特质,总这他就是一个美丽的……和尚。

另外四人却并没有露出像我一样惊艳的表情,看起来却似乎有些惧怕的样子,都不说话了。

那和尚却有如轻云出岫,飘然而至,仿佛其他人于他都根本不存在,只对我合掌一礼道:“贫僧玄痛,特来迎接施主入山。”

啊!玄痛居然是这样一个人!那就怪不得那女子会留下“生死冤家”的偈子了。

可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找到玄痛呢?

又为什么玄痛现在居然主动跑来找我呢?

不过这一来倒也好,那四个人依然一言不发,看来都不敢反对这和尚的意见,但彼此之间这一架看来也不用打了。我松了口气,也施一礼道:“不敢当,还请大师引路。”

玄痛一颔首,转身便走,我快步跟上,那四人依然无语,也不动,很快就被我们甩在了身后。

我也一直跟在玄痛的身后,这人美得让我有点目眩,也有点自惭形秽,还有点莫名其妙,所以不好意思走到他身边去,只跟在后面瞻仰他倾城倾国的背影。

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道:“施主是第一次来到少室山吧?”

再不上前就不礼貌了,我只好快步赶到他身边,笑道:“是啊,呃,正有些问题想要动问大师,不知道是否合适?”

玄痛也笑道:“施主请问。”

我硬着头皮道:“大师何以知道我要来拜访的事情?”

玄痛道:“贫僧并不知道,是今早家师吩咐贫僧下山前来接应施主。”

我惊讶地道:“那敢问大师可知道在下是谁?前来所为何事?”

玄痛摇摇头道:“家师不曾说,贫僧也没有问。”

我伸手从怀里掏出那个绢包,递给他道:“在下却有一物,要请大师过目。”

玄痛看了看我手中的东西,颇有些惊讶,接过去打开一看,更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迟疑半晌方道:“施主也是学佛之人?可是要与贫僧讨论禅机?”

他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且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装的?

我只好尴尬地道:“此乃一位无名的大师赠与在下的,可惜在下资质鲁钝,一直不解其意,今日终于得见大师,故而得以向大师求教。”

玄痛却一边仔仔细细将信装回信封,一边道:“可是那位无名的大师写下了贫僧的地址,让施主前来找寻贫僧的?”

我也只好点头道:“正是。”

玄痛摇摇头道:“不瞒施主,贫僧是一名孤儿,自小在少林长大,在佛学上的资质着实平凡,却小有些武学天分,家师以贫僧天性纯本,立心端正,故而得以执掌戒律院,但于禅机一事,实在不甚了然,那位大师教施主以此求教贫僧,无疑问道于盲,实在令贫僧费解。”

啊?

玄痛又接着道:“况且贫僧一生之中,从未出过少林,此次下山来迎接施主,已是出寺最远一行,于江湖上更是从没有什么知交故旧,实在想不出是哪位大师会与贫僧开这样的玩笑,还请施主告知,那大师是什么模样?如何打扮?”

他的神态自然而庄重,真不像在说谎,可我要告诉他那位大师躺在草丛中的血泊里,身边还有一个死胎,且相貌美丽、年纪轻轻,遇见我没多久就因为失血过多一命呜呼了,他岂不是要登时晕死过去?

又或者他是在装腔作势地撇清自己,如果是这样,那他确实是个撒谎高手了。

总之,看来从他这里是不可能得到什么答案了,我只好也继续道:“那位大师曾命在下不得泄漏他的行藏,所以恕不能相告了,若大师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吧,也没什么要紧。”

玄痛却不以为然道:“既然如此,贫僧也不敢再问,只是贫僧以为还是不要‘算了’的为好,也许那位大师在这偈子中暗藏了深意,与施主大有关系也未可知,或许是他错听了传闻,家师或师兄都颇懂禅机,于是以为在下也一样……惭愧,但施主此去,倒可以求教于家师或师兄,也许能够开疑释问呢。”

他倒还挺认真,我只好笑道:“大师所言甚是,甚是。”

玄痛也点点头,道:“不敢,不敢。”

然后就把绢包小心地递回给了我,再也不曾提起此事。

一路之上风景秀丽,玄痛也一直指指点点,介绍各处风光,让我不曾寂寞。

可惜他好像真像他自己说的,是个少林寺里长大的孤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简直可以写成标准的僧人行述,换言之,可惜了这副美丽的皮囊,人其实满乏味的,也还真像他师傅说的,纯本、端正,非常适合掌管戒律。

我又想起了王二,他也很纯本和端正,却也非常有趣,总能把我逗得前仰后合……这个傻小子,唉,不知道此去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一面……

想到这里,心情又沉郁了下来。

不知不觉,却已到了山门之外。高大、冷峻、端庄、森严,是少林山门给我的第一印象,跟杀手同盟的神秘、低调、黑色、迷离……看上去完全不同,却又隐隐约约似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或牵连。

但无论如何,我这个“天下第一”的杀手,终于来到了如今传说中天下第一的少林。

可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掩藏着什么,谁又能告诉我?

或者我很快就会全都明了了吧?再不揭盅,茶就要凉了。

第二十章一花一天堂

入了山门又走了一段,玄痛却带着我拐了个弯,说是要自小路直去方丈居处。也好,我也想越直接越好,越快越好。

山路绵长,曲径通幽,确实是清修的好地方,假若我可以自由选择,多半也应该愿意投入少林门下,至少这里处处看起来干净而清透,自然而大方。

忽然对少林有了些好感,无论如何,有些东西是假装不来的,我虽然不大懂佛学与禅机,到了这里,却多少能感觉到真正的超凡脱俗之美。

一路上的经历,不,一生的经历,到此忽然都恍如隔世了。

转过几重弯道,玄痛停下了脚步。几块凹凸有致的山石后,微露着半扇青色的小门,一个小沙弥立在门口,见了玄痛立刻合掌为礼道:“师叔,方丈说请聂施主一个人进去就好了,师叔可先回房休息。”

玄痛还了一礼,又对我施了一礼,当真就转回身,飘然而去了。

我目送着他离开,也有点羡慕起来,做一个纯粹的和尚也不错,万事不挂心,什么都不在意,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身体虽然受着戒律的约束,一颗心却是十足自由的。

小沙弥说了声“聂施主请随我来”,就转身走进了门里。

我只好跟在后面。

这明显是个侧门或后门,本以为进去之后会先看见百转的回廊和玲珑的园林,谁知眼前竟是一片开阔,青石墁地的院子,中心有棵参天的古树,树下一张石桌,几座石凳,此外再无长物。

清冷洁净,博大虚空。我心中忽而起了一分敬意,老老实实跟着小沙弥穿过了院子,眼前便是三间朴素的禅房,小沙弥立住脚,回身合掌道:“聂施主请在此稍候片刻,我去禀报方丈。”

方丈玄慈,少林玄字辈第一人,成名于拈花指与风云手,多年前也是风光无限的天才少年,桀骜不驯,声名一时无匹,本来差点被少林除名,却忽然有一天转了性情,在少林山门外长跪了三昼夜,终于感动了三长老之一的渡厄,准他重入少林门墙,从此收心养性,转攻禅宗之道,积十年而有大成,再十年后竟又再以佛学闻名天下,45岁那年,三长老闭关修炼,便将少林方丈一职暂委于他,谁料长老们竟于清修中先后圆寂,这是江湖近二十年来未了的著名公案之一,虽然许多人存有疑心,却从来没有人发现过什么蛛丝马迹。玄慈便以长弟子的身份正式承袭方丈职务,执掌少林至今,倒也称得上成绩斐然,声誉也随之日隆,当年之事,极少再有人提起了。

等候的时间里,默想完这一段资料,忽然觉得其中有些不对的地方,正在琢磨,那小沙弥却又走了出来,躬身道:“方丈有请。”

我只好暂且放下思绪,随他走进了禅房。

禅房很小,却也如院中一般素净疏朗,不多几件必需的家具虽然都已非常古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也许是经历了不少前人手泽,微微发着玉一般沉着凝重的光华。

一位老僧端坐正中,相貌端方,衣装简朴,却很是威严庄重,想来就是方丈玄慈了,见我进来,他微笑道:“有劳聂施主久等了。”

我赶忙躬身道:“哪里,哪里。”

老僧笑道:“施主请坐,此来山路崎岖,只怕施主肚中也饥渴了,请略用些茶点,稍迟再用午饭,以免一时过食,滞胀伤身。”

说着,小沙弥便送上了清茶一盅,茶饼一盘,闻起来清香扑鼻,颇有山野风味。

我也确实又渴又饿了,可心中疑问甚多,不敢随便就吃喝,万一被迷倒了才郁闷呢,心虽这么想,但口中还是道了谢,然后假装急切得顾不上其他了,立刻问道:“方丈请我来究竟所为何事?如此大费周张,实在令小无疑惑不已。”

老僧微笑道:“施主既已来了,又何必如此着急呢?”

我摇摇头道:“这闷葫芦打得已经够久了,早令我寝食难安,好容易真到了少林,哪里还耐得住性子,请方丈就直言吧。”

老僧居然怔了怔,仿佛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然后又想了想,方道:“也好,此事也不宜再拖了,就恕老僧直言,关于杀手同盟内讧的事情,不知聂施主有无听到风声?”

风声虽然没听到,但我已经见过了狗急跳墙的碧树西风和蓝先生的人头,也可以猜想到其中一二,不过这跟我也许有不小的干系,可关少林长老什么事?我疑惑地点点头道:“在下近日出游在外,今天才知道点风声,却不知方丈有和高见?”

老僧沉下面孔,缓缓道:“此次内讧非同小可,起讧者手中握有重大机密,并以将之公诸天下相威胁,实在让人头疼。”

是说碧树西风吗?六大高手之二,手中当然握有不少秘密,不过似乎这筹码还不大够,不然也不会还想要打我的主意——可方丈看来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也就懒得去提醒他,不过这也该是杀手同盟的首领头疼,少林方丈头疼什么?应该额手相庆才是啊……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道:“哦?”

老僧立起身来,接着道:“其实所谓秘密,就算公之于天下,也未必有人相信,但必须采取若干措施,让江湖有所震慑,所以急召聂施主前来,实乃有重任相托。”

我更糊涂了,他这说话的口气,全然不像少林的方丈,倒活像我的大老板,真是奇怪,忍不住问道:“杀手同盟的秘密,又于少林何干?”

老僧半闭上眼睛,沉声道:“因为这秘密的核心,就是少林。”

我隐约有些明白了。难道我的大老板,不,杀手同盟的大老板其实竟是少林方丈?这倒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只要压得住两头的阵脚,一唱一和,轮流坐庄,永远都是江湖第一大帮派,牛啊,真牛……不愧是惊天大秘密,一旦公诸天下,也确实未必能让人们都相信,但如果有确凿的证据,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两者对垒多年的局面也让大家乏味了,不少人被强压着难以出头,恐怕都在等着这个机会……可他打算采取什么震慑的措施?又与我有什么干系……

忽然觉得十分好笑。忽然又有些心惊肉跳。

老僧却也不说话,半晌,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开口问道:“原来如此……那么小无的底细,方丈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又怎会认为小无能力挽狂澜呢?”

老僧微微张开眼睛道:“因为你是除了核心之外,最大的秘密,如果关于你的秘密不能成立,其他的部分也就不会有人相信,而让你的秘密不能成立,比证明少林与杀手同盟没有关系要容易多了。”

我的秘密?太好笑了。他其实应该说,我的无能。

可这也是他自己的决定,选择一个根本不可能成为天下第一的人去做天下第一,难道真能永远不露馅吗?恐怕很难。

如今他竟然打算让这个无能的人奋起补天?我看只怕会更难。

那老僧却一脸认真地看着我道:“聂施主难道有什么疑问不成?”

我摇摇头道:“没有。我毫无疑问地确信此事根本不可能,您还是想办法证明少林和杀手同盟并没有关系吧。”

老僧又半闭上了眼睛,缓缓道:“聂施主对自己竟然如此轻视……看来老衲竟是看走了眼,挑错了人了。”

这一招没用,我一点也不生气,他本来就挑错了人,哈哈,我根本不是什么人才,只是根劈柴。我的心中忽然涨起报复的快感,本来以为自己不可能有什么力量去报复命运,现在居然有了机会,哈哈,好像可以爽上一把是也。

老僧见我不答话,又睁开了眼睛道:“若是老衲有现成的方法,可以让施主不费吹灰之力便马到功成呢?”

硬的不成,又来软的,可是他好像根本不明白,这其实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我是否答应,我道:“‘现成的’、‘不费吹灰之力’的方法,那岂不是简直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马到功成’了?”

老僧以为我动心了,立刻点点头道:“是的。”

我哭笑不得地接着道:“那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我便跳起来嚷道:“我已经受够了!不要告诉我这就是命!是我爹没有偿完的宿债!我爹多少还过了十几年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呢?从生下来到现在就一直是任人摆布的傀儡!是的,你是戏班的大老板,要怎样就怎样,可现在班子要垮了,没戏唱了,哈哈,大家一起玩完!你心疼,那是当然的,可我不在乎,告诉你,我完全不——在——乎!少林完了,关我什么事?杀手同盟完了,又关我什么事?一起完了,我才开心呢,才如愿呢,哈哈哈哈,真是天开眼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实话告诉你,既然你有现成的法子,无论什么人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马到成功,那就随便找个人去吧,老子不玩了……”

老僧一字字听完我的话,却不仅没有露出我期望中的失望或愤怒的神色,反而微笑起来,点头道:“好,很好。”

我说不下去了,疑惑地望着他。

老僧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来,仿佛想要按到我肩上,我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一闪,脸上想必也条件反射地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老僧怔住了,眼神中竟透出了一丝落寞的黯淡。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绝不会看错。

可为什么是落寞?我奇怪地想。

他却立刻转过身去,仿佛想要掩饰似的,缓缓走回自己那把破旧的椅子边,慢慢坐下,许久,才抬起眼帘道:“很多事情,你并不了解。”

我摇摇头道:“我了解的已经足够了,其他的所谓‘秘密’,恕我也是一样的不关心。”

老僧盯着我道:“如果是关于你自己的秘密呢?”

他居然开始称我为“你”而不是“聂施主”了。

不过这也没用,哼,我是不会被打动的,关于我自己的秘密?大不了就是说我的身世其实另有玄机,那又怎样?让我猜猜,不会说我其实是他的孙女吧?嗯,那我还是情愿死掉算了,只会讲一个故事的疯子爷爷也比他强无数倍。我昂起头大声道:“我将生死都已置之度外,还在乎什么秘密?”

老僧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想必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施主就更不放在心上了。”

他居然又开始称我为“施主”了。

糟了,我忘了王二还在他们手里了。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呆呆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我立刻翻脸,表现得很在乎王二,则我肯定要照他说的去做,也许能见到王二,但绝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或带着他逃走——就算有一线希望,也只能是不知道多久之后……多少要等这老和尚挂掉以后的事情了……可他看起来中气十足,并没有很快就要圆寂的迹象……

而如果我死鸭子嘴硬,假装其实也不在乎,则他的小命大概马上就要不保,也许还要请我亲自观赏他如何被挂掉的精彩表演,以考验我神经的坚强程度,或者说,以顺便将我锻造成钢筋铁骨的金刚战士……

可我还有第三种选择吗?好像有,比如当场咬舌自尽,就像我爹当年所做的一样——我也终于了解了他当时的心情——不,肯定要比我爹做的好得多,保证立毙当地,绝不拖泥带水,一口下去就解决问题,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可我忽然不想死了。倒不是因为我死了王二肯定也活不成,就算我不死,我们的将来无论过程还是结局也都只会是可想而知的悲惨和无望,也许死真的是一种解脱。可我忽然就不想要这样解脱了,就算是在无尽的悲惨和无望中挣扎着活下去,只要我们都活着,都知道彼此也还在坚持,那么所有的挣扎就都有了价值。

无论结果如何,都有价值,而最终的结果,人人都无非一死而已,既然如此,又何必着急呢?

老僧眯着眼睛看着我,不再说话。

半晌,我终于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要我怎样做?”

我还以为他会很高兴,他却叹了口气,似乎很是失望,而且很久很久都没有开口,只是呆呆地坐着,倒好像是我拒绝了他一样。

许久,他忽然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我不信,我就是不信。”

不信什么?我呆呆地望着他。

他也抬起眼帘望着我,忽然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王二其实也是我派去安插在你身边的呢?”

哦?我笑了笑,道:“那你岂不是没有了可以威胁我的筹码了?”

老僧道:“我本来也并不是要威胁你。”

他又开始称我为“你”,也居然开始称自己为“我”了,看来是真的激动了。

我更相信王二绝不是什么他派来的人了,便胸有成竹地笑道:“也是,我的一生其实都操纵在您的手心里,又何用威胁呢?就算他也是您派来的,那又怎样?我还是一样喜——欢——他!而且我身边哪一个人不是您安排的,包括您自己的出现,也是您自己的安排,我早已习惯了,还有什么新法宝?尽管拿出来吧。”

方才我那么大叫大嚷,这老僧的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此刻听了我这几句胡搅蛮缠的歪理,他的太阳穴上却突起了青筋,一跳一跳,颇有点吓人。

我觉得很奇怪,也很好笑,刚想劝他不要太激动,毕竟我也不想看到一代宗师当场激爆血管。他却忽然开口道:“你错了。”

哦?

他接着道:“你……才是我躲不开的命运的安排。”

啊?莫非被我不幸猜中,他要开始讲我悲惨的不为人知的身世了?

老僧半低着头,徐徐道:“我的故事,你一定是知道的,难道不觉得跟自己的经历,以及你父亲的经历都有相似之处?”

我觉得,但是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站在了你的门外,不然也不会把这些事情连起来想在一起。

少年成名,风光一时,桀骜不驯,一意孤行,忽然……

忽然之后的事情,你的不为人知了,我爹的没了下文,而我的,尚在未知。

可为什么会这样的相似?不会真的让我那么庸俗地猜中了吧?

老僧摇摇头,苦笑道:“不,你爹不是我的儿子,你也不是我的孙女,我的确是个和尚,真正的和尚。但你们都是我曾经选中的继承人,却又都让我深深地失望了。”

可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来挑选继承人?天下英雄少年何其多也,比我爹和我出色的简直汗牛充栋、车载斗量。

莫非……我脱口而出道:“难道,你也是某人的继承人?”

老僧的眼中闪现了一线狡黠的光芒,笑道:“当年的事情,不提也罢,你不是并不想知道吗?”

我才不上他的当,也笑道:“也是,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横竖结果就是这样了,你第一个倒霉,我爹接着,我排在后面……但愿大家往生投胎,都不要再做江湖人了……”

最后一句是真心话。我情愿做个普通的村姑,家中一贫如洗,却有一双勤劳的双手,一颗丰富的心,劳碌一天之后,与同样平凡的丈夫、孩子一起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饭……平凡而充实地走完一生。

我爹也曾经作如是想,并且还有过实现的机会。

可惜他遇见了我娘,遇见了一个不甘平凡的女子。而我却正相反,遇见了一个甘于平凡的男人。结果好像都一样……

而此刻老僧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但他似乎也被这句话触动了,半晌方道:“你以为江湖在哪里?一切众生,都是江湖人。”

理论上当然可以这么说,事实上聂小无与王二的人生就是有天壤之别,在没有相遇之前……也是,谁又能保证即使做了村姑的我,就不会遇上下一个苦闷的男版聂小无?

可讨论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说了一大圈,我不还是得乖乖听他的话去办事么?我自己都觉得不耐烦起来,对这老和尚当年究竟有什么奇遇,以至于不仅乐于接受扭曲的人生,还要继续将扭曲发扬光大,在一个又一个倒霉的少年身上实验不倦、诲人不倦,我也没有了兴趣。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鱼肉又怎么会对刀俎的历史感兴趣?

刀俎似乎也清醒了过来,冷冷地道:“而且往生的事情往生后再说吧,我如今也没有时间再去挑选继承人了,眼前亟待用人之际……可你却还未达到继承人的条件……”

我假装很合作地道:“敢问小无还有哪里不符合条件?请方丈明示。”

老僧却沉吟再三,方道:“聂小无……你觉得聂小无应当是怎样一个人?”

我叹了口气道:“我觉得……聂小无根本就不能算作是一个人。”

老僧竟然点头道:“不错,聂小无必须具备人的一切优点,却没有人的所有缺陷,只有绝杀之手,没有致命之门。”

什么意思?我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接着便道:“可你现在却有一个大大的命门。这场内讧势头之猛,将远远超乎你的想像,虽然我会全力支持你,却不能保证滴水不漏,或者说,只能保证对你的绝对周密与周全,却无法保证……”

我冷冷地打断他道:“那你还是现在就杀了我吧。”

老僧却不动声色地道:“我懒得动手,不如你杀吧。”

我……我简直想抡起手边的茶几,砸扁他的秃头再说,可传说这老头多年前就无比厉害,拈花指和风云手都曾经震动江湖,一不小心反砸了自己的脚,也没什么意思。

老僧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又道:“你若答应了,我可以让某人安乐而死,死前也可以满足你们的心愿,这总比他垂死挣扎,你不堪回首要强些吧?”

什么话?安乐而死?一个不愿意死,也不该死的人无论怎样死也不会觉得“安乐”。

但我也确实不想看到他“垂死挣扎”。

只是想一想这个词,已经令我心头一痛,萦绕不去。

而且我一直都并不知道,他是否也愿意“垂死挣扎”……我能感觉到,他也喜欢我,但到目前为止,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就算他是老头派来的人,也有许多未曾了解的内情,却要由我来决定他的命运,似乎对他并不公平。

而他会如何抉择呢?我不知道。

我的心也乱了。

老僧却似看穿了我的心思,忽然又道:“也许让他自己选,也会情愿少受些折磨呢。”他会吗?

我忽然决定了,大声道:“就如您所说,但请让我见他一面。”

如果他选择同我一起生,我会选择同他一起死,因为这样的话老和尚貌似也就不会给一个有着致命缺陷的聂小无活下去的机会,或者说,老和尚的话有道理,只要我们的确能将心对心,少受些折磨又有什么不好?

如果他并不愿意与我同生共死,我也就死了心,先假装悲愤杀了他,让他少受些罪,因为我接着便要自杀。我自杀后他也未必能好好活着,还不如我亲手断送了他,至少能让他在肉体上“安乐”些,争取把老和尚气死,嗯,至少也气个半死……

结果好像都一样。

其实不一样。否则人人最终都会死,杀手又有何存在的必要?

我必须要见他一面。因为我这才发现,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我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老僧沉吟了许久,方道:“你确定?”

我点点头道:“确定。”

老僧却依然不放心,又问道:“为什么?”

我淡淡一笑:“是你是我,撒土撒沙,同门出入,生死冤家。”

这偈子,仿佛就是写给我自己的,也是写给一切众生的。

大师就是大师,禅机就是禅机。

老僧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吧。”

王二被带来的时候,看上去跟我离开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其实我离开他还没超过一天,却有恍如隔世再见的感觉。

他看见我,也立刻惊喜地叫道:“哎呀,你还好好的!可吓死我了!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后面的声音便低了下去,他只是憨直,并不傻,也感觉到事情不对了。

但那种先喜悦后担忧、既宽慰又着急的复杂情绪,如果是装出来骗我的,那么我情愿被这样骗一辈子。

我笑道:“这不是见到了吗?你……还好吗……”

很傻是不是?可我真的问不出别的话来了。

我知道你还好,我这么问,也并不是真的问你是不是还好……

他明白,所以他也笑笑道:“是啊,我还好,我看你也还不错嘛……这就好……”

是的,这就好。但我还是要再问一句:“王二,我问你一句话,要老老实实回答我,倘若我要死了,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死吗?”

王二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不愿意。”

但他的脸上却浮上了那熟悉的可爱笑容,接着道:“我比较愿意先被你杀死。要我看着你死,我做不到,而且你是个杀手,应该不会让我太痛苦,我相信你。”

我感激地笑了……笑着,笑着,竟然有泪水悄然滑下了面颊……

仿佛是生平第一次流泪吧。没想到居然也是最后一次。

老僧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面上的肌肉也一毫不动,也许,当年他遭遇的并不是这么一个故事,所以无所触动,但无论他遭受了如何的折磨与做出了怎样的抉择,也不该将这痛苦的锁链再一环环扣接下去……至少,我不会让自己成为链条上的一环。

绝不。

我举起手对王二轻轻招了招,道:“好,你过来。”

押解王二的两个僧人犹豫地看了看那老僧。

老僧点了点头,他们便松开了手。

王二微笑着,望着我的眼睛,一步步朝我走来。他走得并不快,也许是不希望这一刻太快过去,毕竟,这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最后一刻……却毫不迟疑,也毫不怀疑地一步步朝我而来,就像自从相遇之后,他对我始终如一的执著和信任,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是觉得很有道理,不管我决定要怎么做,他总是坚定地给予支持。

虽然我们的相遇,不过是一天之前的事情。

可一沙便是一世界,一花可见一天堂。

这话王二也许不懂,但他真的明白。

终于,他走到了我的面前,立定,然后轻声道:“我来了。”

我也轻声道:“嗯。”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掌,轻轻一捏,立刻又松开了,然后道:“别怕。”

我不怕。这刹那的温暖,已经给了我无限的力量,无须再说什么了。

我出手点了他的睡穴,然后扶住他,轻轻放倒在地上,再出手点了他的死穴。

我的手势稳定而迅速,没有半点颤抖和迟疑。

这样,他才走得没有丝毫感觉。

所有的痛苦,都留给我吧。他说的有道理,我也不舍得先轻松结果了自己,却让他更加痛苦和受罪。

况且,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所以在心底暗暗对他说了句“相信我,等着我”之后,我已心静如水。

然后缓缓立起身来,对老僧道:“方丈,请借一步说话。”

当然不是真的要借一步,老僧也明白,便对两个押解的和尚微一点头,他们立刻躬身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好和尚,和玄痛一样不闻不问,闻了也不问,一切谨遵吩咐,半点不存在心,有如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好杀手也当如此。

所以老和尚这一招实在是走得太高妙了。

只有一个破绽——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个破绽是否真实存在,但死也无惧了,又何妨一试?

假如失败,不过是一死。

假如成功了再死,却可以成功地将这痛苦绵延的链条就此阻断,永绝后患。

绝对值得一试。

所以直待那两个和尚退出了院子,我仍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四下张望了半晌,面上还是一派犹疑的神色,欲言又止。

老僧皱了皱眉头,终于道:“有什么话,你若实在不放心,就走过来小声对我说吧。”

我却不忙着过去,又假装犹豫了片刻,方才磨磨蹭蹭地走到老僧身边,低声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话音未落,我已电光石火般扼住了他的喉咙。

竟然真的被我扼住了!他竟不但没有闪开,也根本没有挣脱!甚至没有挣扎!只是淡淡地道:“放开。”

我狞笑着扣紧了手指道:“不放。”

他气息渐弱,皮肤上也冒出了一层冰凉的虚汗。

原来真的被我猜对了,他和我爹一样,其实根本就不会什么武功,也完全没有习武的天分,全部声名来自一场莫名的奇遇,所以选取继承人的时候也采取同样的标准,到了我的时候,大概因为是“培养选取”,虽然也一样没有天分,却多少有些傍身的功夫,仅可勉强防身,倒也可以勉强用来杀人。

尤其是他这样全不会功夫,身体又虚弱的老年人。

虽然方才我就疑心了,但如果过早暴露,就算能杀了他,却很可能再也见不到王二了。

而如果不真的杀了王二,他也不可能给我单独靠近他的机会。

而且他说得对,如果王二不死,我也不可能破釜沉舟地去面对命运的挑衅。

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死也不怕,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去死。

但我要他先死。我要悲剧彻底终结,永不再重演。

他只剩一丝游气,却忽然浮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口中喃喃道:“好……”

好什么?

我略略松了松手指,他努力地吸进了一点点空气,挣扎着道:“就……是……要这……样……”

什么意思?

我的后心忽然一凉,然后又一热。

是一把尖锐的刀锋,深深地刺了进来,又奇快地拔了出去。

倒下之后,我才看清,居然是那引我进来的小沙弥。

他将带血的刀熟练地咬在嘴里,然后伸出手,继续扼死了老方丈。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就没能看见,也不想看见了。

最后一眼,我挣扎着只想再看看王二。

可惜我却已经没有了力气,去哪怕微微转动一下沉重的身躯。

但灵魂却轻渺得只待飘起,朦胧中只见一团温暖的光,其中似乎有王二可爱的笑脸。

我来了。

但愿往生来世,我们再也不做江湖人。

江湖人。

什么是江湖?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有谁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可我不得不说,我没法不觉得,聂小无,其实就是江湖。

我静静地躺着,等候命运的最终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