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怀念的感觉。
“喂！林奇！”
“打铁的！你还好吧！”
“让一让！让一让！可恶！斯塔克先生！留下我的剑！”
居然输得一塌糊涂，那个家伙，好像叫苏武？——林奇躺在担架上，他看见蔚蓝天空上几朵叫夕阳烧红的云彩，月亮刚冒出来。
他很强——林奇深信不疑。
这个世界的人都很强——他想要握紧拳头，抽干了浑身的力气都做不到，刚从米特兰那乡野小镇一样的国跑出来，就明白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好累……好渴……
那个叫苏武的家伙，身上的伤应该不比我要轻——林奇看着随行队伍里，领头带路的黑发青年，他脸上“五彩斑斓”，眼神依旧是那么冷静，仿佛已经失去了感情。
他是怪物吗？他感觉不到疼吗？他……是人类吗？
这是林奇清醒时最后的一点点意识。
……
……
加拉哈德机关城，分为六层，第一层是学区的药物温室、试验场地、炼金工房、老师们的法师塔、学生们的咒语靶场、魔术师工人协会，移动公共厨房，还有世界各地而来的小食铺和旅店老板。
学区宿舍在二到四层，飞行区在五、六层，再网上，就是一座巨大的浮空岛屿，它作为加拉哈德的灵媒撑起了整座学校的“内灵网”，让所有的学生能使用加拉哈德贤者院分发的灵体扫帚来飞行。
而林奇叫苏武一通狠揍之后，送到了机关城里的医务所。
亲切的修女姐姐看见林奇身上的牧师金章时，双手要撑起天空一样，做了太阳礼。帮两个冒失汉子做完简单的治疗，也没动用神术，就这么安置在学生病房里。
林奇醒来时见到了五光十色的怪异世界，窗外是宽阔又热闹的大广场，而他感受着四肢百骸里的酥痒，活动开手脚还能听见关节软骨接合的声音，他渐渐恢复了气力，撑起身子，看着一旁，坐在另一张病床上的苏武。
那个男人撑着下巴，给人一种莫名的恬静，看上去本是个很文静很干净的大男孩，无法想象他的拳头是如此凌厉——那可怕的右手拳能削去林奇的头盖骨。
“想家吗？”
苏武开口。
“你到这儿多久了？”
林奇还在观望着窗外的景色，他的同伴一个个在旅店和工坊间忙碌着，艾丹穿着身女仆衣服，大小姐的脾气一上来将咖啡泼在客人脸上。维哈先生带着法拉第和斯通给百货商铺搬东西——他们都在赚钱赚饭票。
“你到这儿多久了？老林。”
“半年？我不记得了……”林奇捂着脑袋，惊觉手背上的擦伤好了大半，也无暇去思考苏武为什么会知道他的真名，这才反应过来，“你……”
“有个小丫头很想见你，不过那事等会再说。”苏武沉稳道：“你是哪里人？”
“中国人。”林奇坦然道。
“中国哪儿？”苏武问。
林奇答：“上海。”
苏武笑了，就像他之前一直防备着林奇，听见故乡的城市名称时，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就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一下子从床上站了起来。
“林奇！林奇！！！”
他喊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林奇！林奇！！！”
林奇一头雾水，不过也能稍稍体会对方的想法。
苏武喉咙发紧，十分兴奋的样子：“喂———喂——喂！林奇，你想回家吗？”
回家？
林奇对这个词汇感觉无比陌生。
他的家人——算另一段陌生熟悉的人生，不容他多想……
苏武震声道：“我想回去！可我一个人做不到！林奇，我想你也有这种想法对吗？”
见林奇不吭声，苏武从床头柜里搜出了一包香烟，还是老南京牌香烟，滤嘴发黄发白，看上去已经放了不少时日。
“林奇，我和你一样，来自中国。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能回家。你……”
苏武看林奇低头沉默的样子，突然愣住了，他感觉得到这个年轻人心里如鲠在喉难以开口的情绪。
林奇：“苏武，我想，二十一岁的我，在地球的我，那一生已经过完了。”
他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前的一幕，是幽深漆黑的巷口，不远处有高楼大厦的灯光告示牌。
面前歹徒高高举起的刀，还有来自身后那只抓得自己生疼的纤纤素手。
他记得，那是初春时节，他听见有女人在求救，就想去看一眼——没想到这一眼成了最后一眼。
醒来时天变地异，他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加拉哈德世界。
苏武还抱着点点幻想:“遇见同乡人什么感觉？”
“不知道……”林奇想到了爱丽丝，他的发妻还在等他。
苏武：“那中国呢？”
林奇：“不想忘，又忘不了，这种感情叫什么呢……”
“林奇！黑教士！你是神官对吗？”苏武伸出了手，“看看他们——”
他另一只手指着窗外，指着林奇的同伴。
“你有了新的伙伴，可能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爱人……”
林奇振神，忍俊不禁：“对……还多了个养女。”
“哈哈哈哈……”苏武又笑出了声，他是个很开朗的人，“那你可真他妈有本事！黑教士，来，握上我的手。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和同乡人说，我也有太多太多的事能和同乡分享。我不敢告诉这个世界的原著民‘我来自星界’，星界可满是恶魔，可现在不一样了，林奇，我发现了一个伙伴。值得托付生命的伙伴！”
“喂喂喂——”林奇感觉莫名诧异，苏武就好像从来没被坑过似的，他为什么能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抱着如此强烈的信任感？
虽然想是这么想，他依然握上了苏武的手。
一时，他看得清清楚楚——
——从苏武的背脊钻出来一头雪白的狮子，柔软的皮毛跟着身体的韵律微微摆动，清冷的眼神和血红剪瞳正盯着林奇。在病房地毯上按压着爪垫，打了个哈欠。
还有……
——还有更多的，更多的记忆涌了过来！
【喂，马夫，你想去外面吗？】
林奇听见了这一句陌生人的问候，这是苏武记忆中最强烈最深刻的话。
【不想，瓢泼大雨。】
苏武说着只属于他自己的故事。
“我来自十三列王野樱花国边界的一个小村庄，是四国交界的地方，那儿连年战乱，我附身在一个快要饿死的乞丐身上，无父无母。因为村庄时常叫各国的山贼土匪占去，我连属于自己的母语都没有。”
“那是个很糟糕的地方，我试着保护自己，有家好心的小姐给我提供了住处，她要我为她养马。”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想去外面？】
“不过半个月，这副身体调整到了最佳状态，我也明白自己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儿有魔术，也有神术，有魔鬼，也有神灵。”
“小姐对我很好，管家也是，只是那天晚上，来了个很奇怪的家伙。一个小伙子，他穿着囚服。”
林奇问：“是罪犯？”
苏武：“啊……弥天大罪的罪犯。”
林奇通过苏武的手，充分发挥着心灵探查的能力。他能看见……
【——小炉火光摇曳，木板门的缝隙透着初夏晚风，空气中能嗅到雨水洗刷过的草木芬芳。
水珠落在门外的泥坑里，月亮的倒影和它一块粉身碎骨。
苏武枕着干草，嘴里叼着烟斗。黑发，年纪不大。小腿搭在板凳上，炉子烤得鞋面发臭。
啪嗒-----
嘴角喷洒着白茫茫的烟，吞云吐雾。飘过房梁，像是见了妖怪，让小窗逃进来的风吹得不见踪迹。
往下看，对面靠墙坐着个红发小子。脏兮兮的衣裳，像是刚和某个与他一样的可怜人打过一架。眼中是熊熊燃烧的炉火，身上是冰凉浸水的囚衣。】
苏武：“红发小子说……”
【马夫，你想去外面吗？】
林奇应着这话题：“他认识你？”
苏武：“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但是我想，如果让他留在外面，他会死。”
【不想，瓢泼大雨。】
林奇：“你提防着他？”
苏武：“对,我不知道他是谁，如果我知道……”
林奇接着“看”了下去。
【你叫什么?】
【武。苏武。】
【不像是本地人。】
【你也不像是本地人。】
【哈哈……对。】
【看来我们很有缘分。】
……
……
貌合神离，苏武的记忆中，他和红发男子从未对视过。心中似是各怀鬼胎。
“你叫什么？”
“伊凡，红发的伊凡。”
新月渐升，稀薄的云掩不了它的光，从小窗户洒下来，斑驳璀璨，在炉火的光影中逐渐分离，清晰起来。皎白斑点爬上了那红发伊凡的膝盖，一路往脖颈去。头发在月光下赤得刺眼。
“马夫……”
“是苏武。”
“好吧，苏武。”
伊凡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子里嗅到了泥巴的腥味，混着烈烟土，还有马儿身上的臊汗味道。
“我能坐到你那头吗？”
苏武没回话,一手托着烟斗，一手按着背后的短剑皮套。他想了很久。他知道，那是个逃犯。
噗嗤——按灭烟斗,苏武问道：“你值多少钱?多少花币？”
伊凡蜷着身子，昏昏欲睡。脸埋在膝盖里，“天知道。”
苏武：“那我们很有缘。”
伊凡：“我开始讨厌你这家伙了。尽管才刚认识半个小时不到。”
苏武语气凝实而平静:“对，我们真的很有缘，我给你说个故事怎么样?”
“说说看。”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
“好故事。”
“一觉睡醒，天变地异。”
“嗯,很精彩。”
“在这个小村落的饭堂里醒了过来，那时候太阳刚爬到山腰。”
“景色很迷人？”
“对，对于你这种逃犯来说，估计是很多年没能见过的美景。”
“继续。”
“人们慌慌张张，说着报纸上的事。”
“最近在打仗？”
“对……列侬和米特兰。但是我一点都不关心，因为我想，我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随便一辆车，不用马，一天能跑一千六百里。”
风愈紧，吹得炉火摇摇晃晃，木炭像是耀眼的黄金。
苏武砸巴着嘴，又把烟斗点了起来。
伊凡：“我认识加拉哈德出版社的文编，有兴趣写成小说吗？”
“饶了我吧。汤好了。”说着苏武起身佝身端锅下火。
那瞬间……
伊凡凶相毕露，能轻而易举扭断这马夫的脖子
但他忍住了……
苏武一手摸了摸滚烫的砂锅，伊凡的小动作都在暴露在他的眼睛下。
苏武：“要有耐心。”
“你说得没错。”伊凡拮据又紧张地问着，揉搓着囚衣：“所以……武，我们是朋友了对吗？”
“我们是朋友了。”苏武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伊凡紧张道，“所以，朋友，你能松开身后的剑吗？”
“不行。”
“这让我很紧张。”
“所以我在和你讲故事。紧张的你还想听吗?”
“说说看。”
苏武清了清嗓子。
“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前，那个地方与这儿截然不同。”
“好故事。”
“和机关不同，我们有汽车当做马用。”
“汽车？”
“对，你大概可以想象成一种魔偶。”
“俗套的设定。”
“我们那儿很和平，因为真的要打仗的话，整个世界的人都会死光……大概如此。”
“你可以试试这个路子，比如最后全世界只剩下了几个人，然后拼着刀子弄死对方，成为皇帝的故事。”伊凡和苏武谈着出版社的故事。
“呵哈哈哈……”苏武笑得要掉下眼泪：“很棒的切入点。你比我有天分哦。”
伊凡模仿着苏武的语气:“那我很棒棒。”
“对，你很棒棒哦。”
半晌,伊凡揭开了锅盖。浓香四溢的汤面泛着油光。
咕咚……
苏武能听见伊凡吞咽口水的声音。
“试试看,试试看……”
伊凡：“毕竟是你做的，要不你先来尝尝？”
苏武挑着眉:“怕我下毒吗？”
“很怕，怕得浑身发抖。”
接过伊凡端过来的汤锅，苏武从整洁的侍服中拿出木勺，喝了一口，接着还给了伊凡。“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对吗？”
伊凡点点头，眼中只有那香醇的汤点：“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树蘑、鸡胸肉、洋葱、土豆泥，还有一点山羊骨头。
“你不喜欢汤，你说过。”苏武打趣道。“我听见了。”
“因为我太饿了，去他妈的汤，我现在能生吞了你的马。”
“那我太走运了，还给你留了一锅能下嘴的东西，你要是吃了它，我得丢工作。大小姐会锤爆我的狗头的。”
伊凡笑道：“你不怕我喝了汤，有了力气，夺了你的刀子，杀了你？”
“我怕啊……”
苏武觉得还不够害怕，又抖着身子演技颇浮夸道。
“怕到浑身发抖……但是，我们是朋友对嘛？”
“对。”伊凡喝完了汤，闭目养神半晌。“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说说看？我才认识你一个小时。”
伊凡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能忍受这脏兮兮的马厩。”
“也能忍受苏武鞋底的恶臭。”
“更能忍受东南腹地的寒冷。”
“无法忍受的是……”
“苏武,你想去外面吗？”
“不要……瓢泼大雨。叮叮咚咚，砰砰啪啪。剑敲在盔甲上一样。吵得我抽烟睡觉的心情没有，偶尔会想起刚才和你说过的，故事里的样子，我‘骑’着我的小汽车，在迂回的山路上一‘马’当先，只跑那一条道，这座山属于我，它的夜景和黎明都是那么美，美到我无法形容。”
“分享一下你的梦想？那座山叫什么？”伊凡眼神冰冷。
苏武抱着脑袋。
“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