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寒秋一寸一寸地将玉骨剑向前送出，剑身上面的裂痕越来越密，到最后密密麻麻连成一片，令人不由得觉得，这把百丈巨剑，怕是下一刻便要彻底破碎。

“这也是问天阙相师的手段？”方然颇感兴趣地问道。

在一艘天舟之上，看到这样玄妙的阵法应用，颇让他感觉到了一些意外。

聂寒秋顾着奋力厮杀无法回答，花醉言埋头玉书当中，听到问话，分出来一丝心神，代为解释道：

“这……应当是问天阙卜算一道的衍生。算天地以及某些大能之时，若是超出了某个限度太多，极易招致反噬。有这万象化外大阵，反噬便能层层削弱……这是一门很是了不得的防护手段。”

言语之中很是推崇。

花醉言偷着瞟了静立着的方然一眼，心道这荒辰的年轻雄主若是亲自出手，面对着万象化外大阵，有几成的把握击穿？

看他泰然自若的表情……五成？七成？

只是冷剑山庄的少庄主，现在却远没有站在远处作壁上观的二人这般轻松。

表面上看起来，玉骨剑周身开裂，战意却丝毫不减。

但只有身在阵前、亲手控制着玉骨剑，才能感觉到，顺着剑身透传回来的力道之柔韧，几乎要让他这一尊冲盈都再握不住剑。

并不是以力强破，而是用绕指柔滴水石穿的法门，一点一点化解攻势。

要么，得是能够拥有比这万象化外大阵防御极限更加强横的攻势，要么，非得从大阵当中寻到一丝破绽，才有可能攻杀进去。

问天阙什么都能算，什么都敢算，这大阵的防护能力起码能领一半的功劳。

这还只是地师天舟上面的阵，若是问天阙宗门的万象化外大阵，甚至有着可以绵柔不绝抵消掉天境大物攻杀的能耐。

唯一让聂寒秋稍微可以松一口气的，就是面前天舟之上，依旧是死寂一片，没有别的反击落下。

否则，以他现在进退维谷的情形，立在灵海之间，是绝佳的靶子。

毗邻问天阙地师天舟的，是西海宝船王麾下一舰，被玉骨剑散发出来的剑意气机所牵引，也缓缓调转船头，开始靠近。

聂寒秋认出来，这天舟应当是一艘伏波舟，是专门用来围困浮陆、进而登陆的船，上面的伏波阵，是不折不扣能够轰碎浮陆的可怖阵法。

宝船王昔年为了给自己麾下的天舟安上这么一道阵法，花费的代价可称巨量，据说足够将十几个凡俗国度尽数买下。

若是伏波阵给自己这边来上一下，哪怕他有玉骨剑傍身，也几乎没可能逃出一条活路。

同样知晓这一点的花醉言小心肝颤抖，鼓囊囊的胸口一起一伏，尽显紧张和不安的情绪。

她这心典玉书还没参悟完第一页的前半页呢，要是聂寒秋死了，那不就得她顶上去？

而且……在此之前，她也完全没有想到，宝船王竟然动用了这么狠辣的底牌。

伏波舟在宝船王的港上，统共不超七艘，这次一来就是五艘。

这根本不是来边陲星辰渊默、找一家罪民势力抢东西的架势。

这架势若是奇袭突击，怕是连贸城都能攻下来十座八座，是明明白白毫不遮掩的在向迟轩冷符四家挑衅。

花醉言捏紧了拳头，有些不放心地盯着方然的侧脸，发现到了这个关头，荒辰的这位雄主……还是无动于衷！

也是，若是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不能为荒辰拦下问天阙这些狂徒，那她和聂寒秋，怕是都根本没有留存的意义。

前方，聂寒秋如同一头怒狮般低吼了一声，他竟是直接弃了玉骨剑，从背后剑影元真本我当中拔出一把纤细长剑，合身向伏波舟扑去。

属于冲盈境的强大剑意四下飞射，直接触动了伏波舟上的某种禁制。

只见伏波舟周围，灵海猛然扭曲，然后就如同落入了漩涡一般，纷纷向着舟首的那炽烈符篆汇聚而去。

下一刻，一道混杂着狂暴、寂灭之气的暗色光柱，从舟首轰出。

花醉言惊得顾不上继续观摩心典，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那道光柱并非只是单纯灵力汇聚而成，其中更是隐约可见一道道符篆明灭，分明是带上了一丝大道的气息！

难怪宝船王如此看中伏波阵，要用如此巨量的代价来换！

方然却是毫不关心，他微微向后侧头，似笑非笑地问真武舟舟首浮着的敖澜。

“和你的龙息相比，如何？”

一身宫装极尽雍容的敖澜，很是带着烟火气地哼了一声：“和我比，天差地远。龙族龙息，岂是这么一座寻常阵法可以争辉？”

花醉言小心翼翼地看着突兀地出现在那里的敖澜，从两人的对话上来看，这怕是又是某一尊轻易不可得罪的真神。

终究还是看走了眼，没想到一个罪民商会，竟是藏着这么令人恐惧的底蕴。

她自己就已经是隐世古宗的主人，身在高位日久，可论起那种天然而成的尊贵，花醉言发现，自己完全被敖澜压制。

而且……龙息，龙族……加上方然的龙宫……

可笑她自己还以为，只要仰仗承天印，就能从方然手里头抢过来龙宫。

现在看来，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灵海当中掀起一阵剧烈的震颤，走神中的花醉言猛地回头望去，却发现聂寒秋握着一把明显剥离了外层的巨剑，气喘如牛。

但并没有受什么重伤。

倒是问天阙的天舟，被某种强绝的力量掀飞了半截船尾，摇摆不定，还有小小的黑影陆陆续续从天舟当中跌落而出。

有的是船体的梁、舷，有的干脆就是面容漆黑扭曲的魔化相师。

灵海怒涛撕扯之下，这些魔化相师，被碾成了一片黑雾，一缕缕毫无目的地四散开来。

万象化外阵已是不复完整，扭曲的光晕黯淡无辉，看那样子，只要再补个三五剑，就能彻底攻破。

聂寒秋借力打力，引着宝船王的伏波舟，击伤了问天阙的地师天舟。

方然微微点了点头，一宗少主、冲盈境强者，若是连这点机变都做不到，那确实没有活着的必要。

花醉言了然：“正是因为他们的天舟当中，已经没有了任何人还留了神智，所以就可以借刀杀人……这样的话，其实我们不用以少敌多，只要善加诱敌就可！”

冷不丁看到方然淡然的眼神，花醉言缩了缩肩膀，捧起心典玉书，继续苦读。

这一点……难道也在他的算计当中？

“接下来，就没有这么简单了。”方然下了定论。

聂寒秋一通冲杀之后，八艘天舟虽然算是折了半艘，但是也从一开始密集的阵型散开，各据一方。

虽然船上的人都已经魔化，但是以苏妲己的手段，加上她从敖烬哪里得到的魔典，留这些人一丝作战的本能，并不是难事。

而且船上并不乏承意上乃至冲盈的强者，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部分的清醒，也并非没有可能。

五艘伏波舟封锁周围，霸图楼和恶人岛的天舟本身没有强大到不讲道理的攻杀手段，可是在甲板上面，分别各走出来了一行面容被黑气遮蔽的人影。

霸图楼那边的人影，带着如通天高塔一般居高临下的气势，正是七层楼的楼主黄霸图，魔化之前是冲盈中，魔化之后已是巅峰中人。

恶人岛的四大恶人，也竟是全部从最初的承意境，魔化成了踏在半步冲盈境的魔修。

“道心种魔……这么厉害……”花醉言吓了一跳。

方然冷冷道：“觉得厉害，你也可以试一试。”

花醉言连连摆手：“还是算了……”

她哪能看不出来，无论是黄霸图还是四大恶人，境界飙升，但是却已经榨尽了最后的一点潜力，进路断绝。

更何况，他们脸上黑气森森，动作僵硬，明显是已经几乎彻底泯灭了神智。

这样的厉害法……算了吧。

聂寒秋飞退，玉骨剑上石屑鳞鳞，被万象化外阵扭曲、又被伏波阵擦了个边，这来自剑冢剑山一段山峰的巨剑，也难以避免地受到了极大的损伤。

他审视着包夹而来的七艘天舟，鼓荡着周身剑意，想要伺机而动、破开重围。

花醉言此时已经翻完了第一页心典玉书，整个人透出一种清净明朗的感觉。她觉得就只是短短这片刻的观摩，自己的神魂道心就已经获得了巨大的益处。

而看着那些翻滚的魔气，也似乎没有刚才的那股作呕头晕的不适。

琼华阁调转方向，向着包围圈外层缓缓驶去。距离这边最近的是另一艘伏波舟，她这个架势，有和被围住的聂寒秋腹背夹击的意图。

方然依旧垂手而立，完全没有干涉他们的行动、或是做出什么指示的样子。

就给了花醉言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无论接下来打成什么样子，哪一边胜哪一边负，荒辰主人都有足够的把握，把局面再重新握回到自己手中。

这是对自己的实力有着绝对的自信，才会产生的状态。

琼华阁一入战局就是杀招。

在灵海当中，战舟攻杀能够使用的手段不多，但在最基础的汇聚灵力轰杀之间，依然有着巨大的区别。

琼华阁所行之处，灵力散做片片琼花，琼花随波逐流，被灵海浪涛托举着，汇聚向现在灵力最为密集的地方——

七艘天舟围攻的地方。

这些琼花和寻常的花朵没有任何差别，小小一朵，刚刚好可以放在掌心，一吹就好像要被吹走，轻若无物。

就连天舟们的防护大阵，都没有对这些琼花做出任何反应。

天舟里头的若是清醒的修道者，自然不会在这种场合，犯下这种错误。

但是他们并不清醒，他们只对带着最直白的杀意的攻势做出反应。

所以哪怕琼花已经汇聚到了船体下侧，霸图楼的黄霸图、恶人岛的四大恶人，依旧还是只对着聂寒秋散发出最恐怖的杀意。

花朵不断堆积，一些花朵的花瓣之上，逐渐因为魔气侵蚀，而染上了黑色。

花醉言的脸色变了变，很快恢复如初。

“魔气侵体……还真是难受……”

若是没有提前观摩心典，这个时候，怕是心神和一朵朵琼花相连的她，已经要被魔气污染了。

饶是有了准备，被这种冰冷阴沉的魔气所沾染，依旧是让她感觉到，如同堕入了一座冰窖，浑身发冷。

她沉声喝令阁内弟子：“固守心神，各自收束神念所控的琼花，若有不适，准许收回神念出阵！”

直到此时，恶人岛天舟上头，才有一个高瘦的人影回头看向了琼华阁。

花醉言立刻认出来，这便是号称云中鹤的那个浪荡子，噬色如命，难怪能第一个转移了视线。

这也让她心情好了一些。

女人的心思……

魔化的云中鹤五蕴炽盛，当即便发出一声难听的嘶吼，踏出天舟飞扑而下。

花醉言愣住：“承意境就敢直入灵海……这是疯了吧？！”

这么想归想，她却丝毫不敢放松，控制着一团琼花卷向云中鹤。而云中鹤也是丝毫不避，一路嗬呼狂笑而来，任由花团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花球。

花醉言目色一寒，探出手去，猛然合掌一捏。

啪！啪！啪！

细密的爆鸣声响起，那个花球直接炸成了漫天烟花。

然而从花雨当中，浑身残破不堪、唯有笑意依旧癫狂的云中鹤，竟是继续冲杀了过来。

魔化之后，不知疼痛、不惧生死、被纯粹的恶念支配、不死不休。

他们用神智换取了强大的境界突破，同时成为了只知道厮杀的傀儡。

远处的方然叹了一口气，一尊承意堕落成这个样子，只凭苏妲己道心种魔，根本没有可能。

这些人，怕都是心甘情愿出卖了自己的神魂，换取了这转修魔道的机会。

只是转修易，回头难，等到意识到自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时候，已经晚了。

花醉言清吒一声，花雨从整个琼华阁所有的窗口、回廊涌出，逆卷向了半空中的云中鹤。

花雨满天，本该是绝美的场景，与云中鹤周身逸散的魔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