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音何其沙哑，可是天晓得，我却听得那样清楚分明。
我心头一紧，脱口道：“坏了，倒霉催的，你果然不认识我了，那冥河水还是灌进你嘴里了罢？”
可恨君明，他究竟是个傻子。多少年后我一直想，但凡他那时脑子转得活络些，编些瞎话诳我几句，我一定一定不会深究的。我那么爱他，那么不想知道真相，如果他肯装装样子骗我一骗，我们何至于弄到后来那个样子？
可是君明啊君明，他却只是茫然而疑惑的直直看着我，许久才缓缓道：“哦，是你，辰辰……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倒叫我糊涂了：“原来你还认得我啊，那你刚才在叫谁？你把我当成谁了？”电石火光间，四肢百骸掠过一阵刺痛的冷汗，脑中倏地蹦出一个念头，触在他胸口的指尖一麻，骇得人连声音都变了，“宛儿？谁是宛儿？你当我是宛儿？……不不，君明，你跟我说清楚，宛儿是谁？”
君明却仍旧怔怔的，半晌道：“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翩翩刚巧醒来，一睁眼看到君明便高兴的扑上去抱住了他：“帝君你总算醒了啊！翩翩都要担心死了，帝君再不醒翩翩也不活了……”
君明不苟言笑，侧身推开了她，淡淡道：“你去烧些水来泡茶与我们吃，不叫你你别进来。”
“帝君……”翩翩顿时委屈得眼圈都红了，转过头来看着我向我求助。
可此时的我哪有心情顾及她，我一夜没睡，一身是伤，新伤旧伤，外伤内伤，那样疲倦，那样疼痛，哪有工夫理旁人，我只是惶惶然的跌倒进我的躺椅里，浑不知此身何在。
翩翩便捶胸顿足的去了。
君明趿着鞋子，慢慢踱过来。
“你肯听我解释吗？”
我闭上眼，两边眼角毫无意识的各自淌下一行泪，又湿又痒的滑过半颗光秃秃的脑颅，旋进了耳朵里：“不然我为甚么还在这里。”
他轻叹一声，缓步踱至窗前，背负双手，许久不曾言语。
许久才道：“看，我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为了称职的帮腔，我尽量使自己平静的问道：“这么说来，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很早很早以前，我都不确定那会子你出生了没有。彼时我功德尚未圆满，有一日师父嘱我下凡游历，广施善行，以期正果，我便辞别了师父，只身往凡间而去。说起来世人最是良善不过，我只不过做了些区区小事，他们却已将我奉为神明，还在泰山脚下为我修了仙观。如此我便有了遮风避雨之所，并泥塑金身与香火供奉，再不必受那漂泊零落之苦，便踏踏实实住了下来，委实受用不尽。”
“其后又一日，有一位老乡民在我面前哀哀啼哭，说他女儿被山魈掳了去，生死未卜，央我救他女儿回来。我答应他，亲自寻了去，发现那山魈原来是一只豺。那豺已修了数百年，凭其道行原可成正果，谁知它心地佞妄狡狯，实非善类，我便一心要降服它。坦白说，若论本事它自是不能与我相比，但论机敏慧黠我却远远不敌它。斗到最后它虽毙命于我掌下，可我那供奉在观中的金身却也被它砸个稀烂。”
“你晓得，其实没有金身也没甚么大碍，只不过托身凡间时总是飘飘然无所依傍罢了。那乡民虽也曾赌咒许愿若找回女儿便要为我重塑金身，可他家家徒四壁，我也做不得真。非但如此，当年为我修观的那户仕宦人家业已迁走，旁人再想为我塑像也是有心无力，我因功德仍未圆满，只得在那处无凭无据耽搁起来。”
“那一日，我正在观中打坐，却闻得有女子呼救声。打眼一看，竟是两只野猪怪在追逐一名弱女子。青天白日下我不愿现身，便捡了根松枝又化成个人形，将那二怪打跑了……”
“那女子便是周宛如罢？”我忍无可忍的插嘴讥讽，“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君明看我一眼，点点头道：“你果然乖觉，正是她。只不过要报恩的不是她，却是我。”
“你报哪门子恩？”
“那女子确是有几分慧根的。我救她之后便悄然遁去，谁知她竟不请自来寻至我观中，对着那根松枝连连磕头，说她本是要来烧香许愿的，却不慎迷了路，还差点遭妖怪暗算。又说她早已听说过我的名字，今日在这山上蒙仙人相救，想必定是我所为。她为了报答我，决定为我重塑金身……”
“真是情深义重啊。”我冷笑着打断他。
“先听我说完。”君明摆摆手，继续道，“她一介孤苦弱女，你道她怎地为我塑像？”
我嗤的一声：“我怎么知道？她无论哪辈子都那么漂亮，哪辈子生来都是做皇后的命，塑个泥人有甚么难。”
君明摇头道：“凑巧罢了。我认识她时，她却只是个下贱的贫女。”
“哈！”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下贱，这词用得好，这可是你说的。只不过我认识她时她也很下贱，勾三搭四，红杏出墙，我就没有见过她不下贱的样儿！”
“你——”君明登时被噎住了。半晌又来到身边，拍拍我的肩膀，“何必这样愤世嫉俗？嗯？”
我愤然挣开他的手，摔开二尺远。
君明停了一停，淡淡道：“好罢，我直说罢。那个时侯她并不是甚么皇后，她只是流落教坊的一名风尘女子。她说她原是个清倌，是肯给人唱曲。嬷嬷时时逼迫于她，她却硬是不肯屈就。后来有一天她终于答应了嬷嬷。她说她需要银子，她要为我塑像，还在泥像外厚厚的贴一层金箔……”
噫，这一层故事情节却是我压根没有想到的，竟一时愣住了，也不知该怎么接口才好。
君明自顾自道：“她这样的报恩态度，我便是三清天尊也承受不住。可我师父原始天尊却告诉我，此女原是我造化里的一个故人，等我将她这番恩德回报于她之后，我这番功德才算圆满了。”
我轻笑：“是啊，原来你们才是彼此的故人。”
君明道：“接下来的故事，我想你早都知道了。”
“知道甚么？”
君明眼睁睁的看着我，慢慢开口：“泽鸾，”他说，“我想你一定还记得这个名字罢，那个害你母亲深受劫难，害你被贬下凡的昏庸皇帝。”
我一时糊涂起来，嗫嚅道：“关他什么事？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我有跟你提过他吗？”
“泽鸾十六岁那年，在他家皇陵上摔了一跤。”君明继续道，“其实那一跤本该要了他的命，他原本是活不过十六岁的。可惜他却活了下来，仅仅只摔瞎了双眼。”
啊，天尊，我好像知道他要说甚么了，我好像甚么都知道了……
“因为活下来的那个昏君，其实是我。”君明平静的说，“我曾托梦问周宛如，问她想要得到甚么。彼时她的确已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可她却告诉我她体会不到爱，她想要男人的爱，想要很多很多爱，甚至可以为了她而放弃自己的国度，权力，荣耀，乃至所有生命的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