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睡了一会儿，其实我并不太能清楚的分辨，就算我真的睡了，周围发生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一般的清晰，而我趴在这里这么久，我很难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睡了。

麻木，时间在此刻只能具象为倾盆而下的，被截断了天河一样永不断绝般的大雨。

大概全地球的水都被倒下来了吧，都被倒在这片贫瘠而又肥沃的非洲中西部的土地上，像一个第一次为家里做扫除的孩子，把一切都泡在了水里。可是……有些东西，再多的水也洗不掉。

血腥味，我清楚的闻到，自己满身都是血腥味。

我大概已经记不清楚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杀人，只是这么多年了，就跟杀猪的屠夫，收菜的菜农一样，都没有什么感觉了。那就好像是本能一样的事情，是我的工作，是我生活的主旋律，每天睁开眼睛，人家杀猪，我杀人，人家收菜，我杀人，枪械的冰冷，弹药的炽热，硝烟的刺鼻味道和鲜血飞溅的景象就是我生命的组成。

这就是全部了，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我不太明白其他的事情，亲情，友情，爱情。我是孤儿，没有父母兄弟，在福利机构长大，读到高中毕业去当了兵，然后……没有然后了，之后的日子就像是一条早就被规划好的路，只需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

我也想过跳出这条路，到世界各处去，四处走走看看，接触一下其他的人和世界，但是最后我还是回到了部队。我已经确定，不管在哪里，我都无法找到我想要的归属感，我始终像个漂泊在这个世界上的局外人，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联系。

我没有家人，没有家，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我可以随时死去，除了军队会惋惜一名优秀的狙击手，没有人会为我流泪。当然，我也不需要，我的位置，就是福利院里的床位，学校宿舍的床位，军队宿舍的床位，随时，都可以被替代。那只是暂时的栖身之所，那些，不是我的，都不属于我。

我不知道有什么是属于我的，或许，只有枪，我能够掌控的，不会被替代的，只有枪。

只有狙击手的排行榜上那个第一，只有作战时的位置，是我永不会被替代的。我想，只有那个是属于我的。

所以，我很满足，至少，还有一个位置非我莫属。我就这样悠悠闲闲的呆在部队里，值得我投注精力的，只有枪。

如果，没有遇见那个站在营地里略带茫然的清秀少年，也许，我的一生都会这样过去。

我永远不会知道有一种希冀，有一种渴望，有一种欣喜，是可以超过我对枪的感情的。当我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一把我能想得到的最好的狙击枪，尽管稚嫩，尽管不成熟，但是我知道我可以改进她，而这样好的一把枪，我想我再也不可能遇到第二把。

我问她：“你叫什么？”

“070611。”那少年人很沉稳，有着枪械一样的精密冷静。

我一下子笑出来：“那是你在训练营的编号？我是问你的名字，你从训练营里走出来，已经有资格使用你的名字了。”

“简单。”她回答我，眼里澄澈见底，是云舒云淡，水木清华。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才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意义，那是我的归属，是我能够期盼的极致。

我甘愿给她我的一切，我所拥有的，寥寥的关于枪，关于战争，关于杀人，关于执行任务的一切伎俩，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可以给。包括曾经只属于我的位置，那个第一，我只愿意被她替代。

就好像是一把亲手打造出来的神兵利器，她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她是我一生的成就，是我一生等待的希望，我看到她一天天成长，一日日的变得更完美更强大，那是自我手中绽放的，最美的花。

我那么的庇护她，无论在哪里，她是我最宝贵的珍宝，我以鲜血硝烟磨砺她，却容不得人说她一句不好，更枉论谁能欺负了我的她。所以，我从未想过她会被夺走，她不会走的，我在哪里，她就会在哪里，她是我的，正如我是她的。

那件事过去后很久很久，我终于想明白，其实我是爱她的，就像我爱我的枪……不，比我爱我的枪更爱她，她比一切都重要。那时候我那么笃定，只可惜，当她对我说爱的时候，我笑着摸摸她的头：“笨蛋，这不是爱。”

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一只雏鹰看着一只成年的长辈，我给予她庇护，教导她生存，我是她的导师，指引她，我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指引者，那不是爱，至少不是我想要的爱。

但是当时，我以为这不算问题，我有很多的时间来等，等她长大，等她可以独当一面，等她站到和我对等的位置上来，等她真正的，可以与我言爱。我想过，那样好的孩子，如果我能爱她，那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可惜了。

那一年，我和她终于要面临分别，我不舍，她更不舍，那孩子知道的时候跑来我面前，只看着我，却什么也不说。明明是这样木讷呆板的一个人，却有一双这样感情丰富的眼睛，那双灿若明星，幽若耀石的眼睛看着我，我就知道不管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我都不能拒绝她。

不如，带她去更广阔的世界吧……反正我在她身边护着，不会让她有事的。

只是没想到，我的雏鹰长大了，却是以我的离开为代价，看到她守护着我的侧影，我宁愿我在那时就已经死去。时隔三年再见，小鹰长成了利隼，沉稳得让人惊讶，若是抬眸，又是满身的锋芒毕露，全是危险诱惑的气息。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纵然是焚身之火，也忍不住要想靠近。

她竟然长得这么好了，这么出色，这么优秀，这么美……

可是，她竟然不属于我了。

每当想起这件事，肩上那道三年前的旧伤就会痛得剜心挖骨，那是我一手养大的鹰，竟然就这么白白的拱手给了别人，一个，根本配不上她的女人！我的小鹰是多么勇猛，出类拔萃！而那个女人，一无是处，说是花瓶都是抬举，她不能给她任何帮助，她只能拖累她，她得要我的小鹰时时刻刻的保护她，照顾她，放下一身骄傲和锋芒，用那双拿枪的手去为她做那些琐事。

我怎么能够忍受，看着我的JANE，受这样的折辱？

可是她，我的小鹰，我的JANE，她却情愿留下，她看着我，那眼神已经不是的当初的纯粹热烈，她看着我，温和有礼，关切而疏离，那是任何朋友间都会出现的，彼此分属于两个独立分离的人，是你我，不是我们。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切的尽头，这条令人疲惫的路，终于要走到头了。

肩膀很痛很痛，痛得几乎端不住枪，但是我的身体已经太习惯于这个动作，以至于不须我费心去维持，只要全心忍住疼痛带来的颤抖，身体就能够很自然的端好枪。我看着子弹射出的轨迹，我看着她的身上爆出一蓬绚烂的血花，她睁到极致的，绝望一般的眼，也美到极致。

她对我开枪的时候浑身都好像散发着光芒，在这倾盆大雨中都不会熄灭，那是最亮的光火。我看着她，这是我最后能够给你的。

JANE，我们来上最后一课，师父教你，怎样一个人走下去。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要学会放弃，有舍弃，才能获得，正如你不可能一个人包揽所有的目标，你不可能同时射杀所有人。

JANE，目标要明确。锁定军衔最高的军官，或者最有价值的军事设施，时间，机会和子弹都不可以浪费。

子弹毫不留情，可是我想她能知道，我想说的。

JANE，要专注，就好像射击一样，心无旁骛，如果想要什么，就只想着它，直到你得到为止。

JANE，要勇敢，如果不向敌人靠拢，没有人能在三千米外射中目标。

JANE，要自信，要相信你有能力完成任何任务，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相信，那就不可能做得到。

JANE，要沉着，不管敌人是不是在你面前两厘米，趴好不要动，以不变应万变，只要你做了充分的伪装，就不必在他发现你之前就逃跑。

JANE……要质疑，不是所有的情报都是正确的，即使，告诉你这件事的人是我。如果你有自己想走的道路，就干脆的决定，干脆的走下去，不到最后，不要退缩。

其实，不管你要的是什么，我都不会拒绝，你是我的一切，我怎能看你失望？

让我们对决最后一场，让我看看，你是否够资格出师。

简单被逼到绝境，东晨的子弹一颗一颗都好像别有深意，她看不到对方，但是她能感觉到，她能想象东晨是以怎样的目光在注视她。就好像——她是她的一切。

她似乎恍然间明白，东晨想要说的一切。

机会到来的一瞬间，她想起和东晨重逢后的那个晚上，她们躺在非洲的草原上抬头仰望星空，东晨抱着她，含着她的耳朵，一如世界只剩她们两个。那一瞬间子弹好像有着自己的意识一样飞出去，她看见一篷血花，她看见东晨从掩体后站起来，血从她嘴里流出来，然后是大口大口的吐出来。

她们之间隔了很远，但是她看到东晨笑了，丢下了手里的枪。那把枪太重了，也许她拿不动了。

那身体倾斜倒下，简单脑子里一片空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