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杨过，只见他手腕淌着血，却似丝毫不晓得痛，依然紧锁着郭芙咽喉，只消他再一用力，郭芙必人首分离。即便他不下辣手，也惊得黄蓉说不出话来。只因杨过此时正站在那断掉的石梁边上，郭芙双脚悬空，整个人给他吊在梁外，他二人在断处顶风而立，仿佛一个恍惚间便如两片落叶般飘下崖去。
突然间杨过不知何故，身子一颤，双脚朝前轻挪了一步方才站稳。程英等见状吓得面无人色，忙喊道：“杨大哥，有甚么事回来再说，你当心脚下啊！”黄蓉亦望得心中抖颤，饶是她智如诸葛，此刻也没了主意，但见杨过只瞪着郭芙，倒没有便即加害之意，料得能有转圜。她却不敢如程英般高声呼喊，免得激怒杨过，殃及爱女。
只听朱子柳在旁低声对一灯道：“恩师，一阳指能否制住杨兄弟？”一灯正给耶律齐行功疗伤，闻此言缓缓摇头，心中也拿不定主意。黄蓉闻言颤声拦道：“使不得，纵然大师能制住过儿，这隔空点去，他一个失手，芙儿绝无幸理。”又见耶律齐脸色灰白，杨过这一掌刚猛之极，他重伤之际，又与郭芙全无防备，自是伤上加伤，连忙喂了他几颗九花玉露丸镇住伤势。
陆无双拉着程英小声道：“表姊，你能不能先劝杨大哥下来，他站在那儿直叫人心慌。”程英还未答话，武修文在旁愤然道：“你还说，若不是你，杨大哥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陆无双刚要反驳，便听耶律燕一声轻呼，原来是耶律齐醒了过来。只见他眸光晃过众人，方望见郭杨两人。他忙看向完颜萍道：“这是怎么回事？”完颜萍见他转醒，舒了半口气，半瘫在地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着说着，便自顾自得哭了起来。
武敦儒回道：“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随杨大哥上了崖，也不知他看见了甚么，突然间就发了狂，说是自己害死了姑姑，当时便要自尽，任谁也劝不下来。后来，后来……”他说着看向陆无双。
陆无双只知哭泣，却不接话，耶律燕在旁接着说道：“后来就是她说杨大嫂是给芙儿害死的，杨大哥若不为她报仇决不能就死，杨大哥便忽然吵着要杀了芙儿，谁知……谁知二哥你们在这当口上崖来了。”
陆无双抽噎道：“我只想劝他别死，何况杨大嫂的毒伤也确实是郭芙害的，我哪点儿说错了？可，可他报仇便报仇，为甚么也要跟着死？”
武修文当即怒而上前，道：“你杨大哥的命是命，我芙妹的命便不是命了吗？若是芙妹有个好歹，我叫你偿命！”武敦儒连忙拉住他，程英挡在陆无双身前，眼角却一直盯着杨过两人，不敢有一丝错漏，口中急道：“咱们先别乱，还是想法子先把杨大哥劝下来要紧。”
但见杨过瞪着郭芙，手虽未松，身子却微微摇晃起来，模样似是不堪痛楚。他一时摇摇欲坠，众人却都给吓得如堕冰涧，深怕他一个失足，便此坠入谷底深渊。倘若过去相劝，先不说那崖上绝难再容一人，如杨过真的发起狂来，他武功又高，无人制得他住，势必被他一同拖坠深渊。
黄蓉颤声道：“过儿这是怎么了？”一灯低声沉吟道：“他余毒未尽，只怕是情花毒一时发作了。”众人听他所言，又是一惊。武修文道：“也不知芙妹能不能挣开，咱们先救得一个算一个。”朱子柳摇头道：“她给扼住这么长时候，纵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料也没有多余的气力挣脱。”
正说着，只见杨过突然一个前倾，好似当即便要扑跌下去。黄蓉一声惊呼，再不顾甚么厉害，当即便要跃过去救人。哪知她身形未动，只听嗖的一声，一道冷风贴颊而过，朝着郭芙后颈而去。
黄蓉吓得心惊肉跳，想要拦阻早已不及，眼见郭芙便是一箭穿喉之局。她心中明白，只消先杀了郭芙，杨过没准儿能恢复神志，若能救一个，救杨过自是比救郭芙要便宜多了，发此冷箭的不是程英便是陆无双。她不忍亲眼看女儿受戮，眸现杀机，当即回过身来。
哪知她一回身，却骇然愣在当场。只见耶律齐右手前举，正是发暗器的姿势，他这一箭剑及履及，毫不犹豫。黄蓉心中悲怒交加，险些昏倒，刚要发作，只见耶律齐突然间急喷了一口鲜血，闭上眼睛便向后仰去。
黄蓉正自不解，只听身后一声痛呼，黄蓉担心女儿，又面向石梁。只见郭芙不知何时与杨过调转方位，杨过压着郭芙，二人齐齐倒向崖壁一方。只听女儿猛咳呼痛，性命却是无恙，一颗悬着的心暂且放下一半，又不知她伤在何处，正忧心的当儿，却瞥眼瞧见杨过后肩正插着那支利箭。
原来正当那箭及身之际，杨过忽然松手，又迅即搂住郭芙的纤腰，将她拉了回来。这一援救虽快，却已拦不住箭势，只得抱着她旋过身，以自己后背挡箭。
他为耶律齐疗伤气力早尽，先前因恨怒交心，方有爆发之势，哪知方才情花毒忽然发作，受这一箭再支持不住，抱着郭芙向后跌去。
黄蓉见状心中微宽，知道杨过神魂归位，不致再下手加害郭芙，忙喊道：“过儿，芙儿，那里危险，你们先回来，咱们从长计议。”
二人却好似听不见她呼喊一般，只直直瞪着彼此，眸光变换莫测，不知是情是恨。
郭芙本满心恨怒，但略一清醒，见杨过手布血痕，后背血淌不止，不由又担心起他来，又见他一动不动地瞧着自己，不知心中在想甚么，也只得怔怔望着他。过了许久，她动了动手腕，觉得恢复了力气，方开口道：“你……你先让我起来。”杨过眸光一闪，忽然想到小龙女，忍痛撑起身子，急向后退，郭芙眼见背后便是悬崖，连忙双手齐伸，抱住了他。
杨过身子一抖，便要挣脱，但见她眼中尽是担心，心中登时一软。他方才要杀郭芙，全然是恨怒之际，心魔突生，又受陆无双言语之激，全然不知自己做了何事。此刻眼见郭芙脸颊紫胀，颈间青痕深嵌，心中怜意大增，但望见郭芙身后石壁，不由悲从中来，伸出手来回抱住郭芙，呜呜地哭了起来。
郭芙心中不解，暗道我险些给你掐死，我都没哭，你哭些甚么？但见他哭得十分伤心，便不敢言之于口，只得伸手轻轻抚他后背。杨过哭了半晌，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众人见他二人仍在险地，又有陆无双前车之鉴，俱不敢多言。
忽然间，陆无双高声喊道：“杨大哥，小心！”杨过闻声回头，后肩倏然一痛，原来一个不防，背后短箭已给郭芙拔了出来。他瞪着眼睛还来不及反应，郭芙的手已拂上他肩膀穴道。
这一拂虽是给他止血，但他一时半刻也不能运气。郭芙先看了那短箭一眼，暗念一声“大哥”，便暂放下疑惑，对杨过眯起眼睛，嗖的一声从腰间抽出剑来，剑尖指向他下颔，瞪着眼问道：“为甚么杀我？”
杨过眼角仍湿，却说不出话来，只得伸手指向郭芙身后，郭芙转过身来，只见崖壁上用剑尖刻着两行字，大的一行写道：“十六年后，在此相会，柏舟之誓，生死不违。”另一行较小的字写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天涯相别，各自珍重。”
郭芙心想：“龙姊姊身中剧毒，当世除了外公妙手，否则她十天半月都未必捱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约？又为甚么是十六年之约？十六年……”她脑海中忽然闪过昨夜那道人影，心中一抖，连忙晃了晃脑袋，颤声道：“也许，也许……只是凑巧……”她说到一半，见杨过眸现冷色，虽然不能动弹，但她也不敢再说，伸手指着崖壁问道：“旁的我都瞧得懂，那个柏舟之誓是甚么意思？”
杨过泪顷刻间又落下来，抽噎道：“是诗经里的一个故事，是说卫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义，宁死不改嫁。”郭芙当即一愣，若说十六年尚算事有凑巧，这四个字却明明白白是他两人的十六年之约，辩驳不得。
杨过颤抖着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们两个都是凶手，杀姑姑的凶手。”说着他突然弹地而起，侧掌而过，正是一招空手夺白刃，郭芙长剑登时给他拿在手里，只一瞬功夫，紫薇剑便横在她脖颈。
只见杨过满面凄然，颤声道：“杀师之仇，不共戴天，我先杀你，然后自尽，我们一起到地下给姑姑赔罪。”郭芙闻言怔住，一时呆瞪杨过。她知他师徒情谊深厚，他先前要扼死自己，只因神志不清，她纵然生气，心中却不当真怪他。可他如今神志清醒，却仍要自己偿命，缘故不是为了先前失手发针误伤，却是为了他二人昨夜定情之语。
郭芙心中大恸，脚下一软，向后倒向石壁。杨过见状一呆，下意识上前扶她。但他手中执剑，这一挪动，剑刃仍对着郭芙咽喉。倒似郭芙故意闪躲，他却穷追不舍之意。
杨过一慌，忙开口解释：“我……我不是……”但见郭芙头侧处正对着那行小字中“杨郎”两字，忽然想起命苦的小龙女，刚欲放下的剑又举了起来，心中一横：“反正都是要死，解释不解释又有何区别？”开口道：“你毋须害怕，不管到哪里，我都陪着你。”说完顿了顿，“你，你还有甚么话要说？”
郭芙远远望着黄蓉众人，低声唤了一声“妈”，却心知他们俱是鞭长莫及，她眼中流过一丝不舍，泪水滑过脸颊，一点点滴在剑上。杨过怕自己给她打动，再下不去手，只得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只听郭芙缓缓道：“我既打不过你，今日自然难逃一死。我先前断你手臂，害你受了许多苦楚，旁人来骂我责怪我，我虽嘴上不肯认错，心中……心中却十分过意不去。”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枚玉鞋，瞧了半晌，伸手帮他系在腕上，方开口续道：“这个还是还给你罢，我原想好好待你，哪知……哪知后来失手误伤你姑姑，你要杀我，我不怪你，总是我对你不起。先下我要死了，我只有一句话问你，盼你能据实以告。”
杨过心中抽痛，眸中含泪，嘴唇抖了半晌，回道：“你只管问。”
郭芙抽了口气，一对水汪汪的眸子紧紧盯着杨过，颤声道：“若你昨日早知她便在洞外，那些话，你还会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