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天气，也是如此这般的让人捉摸不透。

讷苏肯明显的感觉到，怀中的躯体轻轻的颤动了一下儿，他柔声的拍着博尔济吉特氏的背脊，安抚道

“不要怕，日后，我都在。”

博尔济吉特氏脸色有些绯红，她闷闷的开口道

“又要下雨了呢。”

又要下雨了，二人分别是在雨夜，如今重逢再续前缘，也是在一个雨夜。

讷苏肯低低的笑声钻进耳朵里

“是呵，又下雨了。”

言下之意便是一时半会的走不了了。

说来也是觉得好笑。

二人心知肚明，这样的好时光，不会有多么长久。

还是豫妃先开了口道

“听闻王大人已经远赴福建，咱们在这儿，也不会住多久了。”

虽然是御驾南巡暂且住在这里，可是毕竟算是王俊卿祖上的宅子，如今主人都已经领了命令朝着福建去了，想来乾隆帝也不会停留太久，怕是不多长时间，就要回船上去了。

讷苏肯想起来以后，也觉得心里忐忑，他也曾想过，就这么带着豫妃一走了之，可是却是太不负责任了，想来她也不会应允。

姑母疼爱自己犹如亲生，又对多玉悉心照顾，若是自己一时间遂了心愿，可姑母呢？还有年迈的额娘，还有那拉氏的族人。

只是害怕，日后会更加艰难。

即便如此，他还是耐着性子安抚着怀里的人道

“无妨，只要有法子，我就会去见你的，你安心。”

豫妃博尔济吉特氏在他的怀里，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的叹出了一口气，犹如被雨水给沾湿的烛火，只能留下一缕青烟，在寂静的殿内。

乾隆帝正在殿内歇息，他慵懒的窝在软榻上，身上还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双眼微闭，看着就像是熟睡了一样。

殿内没有旁人，吴书来也在殿外守着，桌上的流水袭香安静悠远。

皇后轻轻的推开门进去，木门咯吱一声，乾隆帝眉毛轻轻皱了皱，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他没有睡着，只是从太后那里回来后，就心神不大舒坦。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额娘，乾隆帝孝敬，恭顺了几十年，如今贸然的违逆了她，自己的心里也不会舒服的，他却又觉得有些对皇后不公平，这么多年来，自己只顾着孝敬太后，虽然是宠爱皇后，可却并不了解，她是否欢喜，自己给她的，究竟是雨露君恩，还是狂风骤雨。

他侧身朝里头躺着，皇后推门进来，就瞧见了这副情景，便也放低了声音，小步的挪动身子，缓缓的坐到了乾隆帝的身旁，开口轻轻的唤道

“皇上？”

乾隆帝却没有言语，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突然之间的，就不愿意说话儿。

皇后只以为他是真的睡着了，想着和卓氏的事情，再放一个下午也不迟，倒是乾隆帝，这些日子以来处置朝政，累的很了，是该好好歇一歇。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便站起来，轻轻的弯下身子，替乾隆帝整了整没有盖好的锦被，虽然是暖和了不少，到底还是早春时节，不敢大意。

正要离开的时候儿，却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皇后低头看去。

只见是乾隆帝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侧着脑袋，自己看不清神色，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

“别走了，在这儿陪陪朕。”

皇后好像只是突然一下子，心里像是塞进了棉花一样柔软，不知怎的，她竟然对这个大着自己许多岁的男人，生出来了一些疼爱的心。

仿佛自己之前都是需要他的，如今被他需要，这种滋味儿十分难以描述。

皇后乖觉的弯身坐了下来，握着乾隆帝的手腕儿，轻声的开口道

“好。”

他不愿意说话，自己瞧出来了，多年的夫妻，皇后自然明白他此时此刻的心情，自己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抚着他的手掌。

两个人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么安宁惬意的时光了，皇后看着乾隆帝的身影儿，轻轻的伸出手来，抚着他身后的辫子，就像是永基小时候儿，睡不着，自己也会这样，一下一下儿的安抚他。

乾隆帝睁开眼睛，只看到乌漆木的床边儿，有精美的雕花，他叹了口气道

“景娴。”

皇后眨了眨眼睛，侧过头去

“嗯？”

乾隆帝又过了许久默不作声，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今又怕与皇后之间生出嫌隙，又怕过于违逆皇太后，自己人在宫外，会落下不好的名声儿。

皇后看着他不说话的样子，心里有些忐忑，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自己先开口的时候儿，就听到乾隆帝的声音响起来

“放了容嫔罢！”

乾隆帝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来这句话的，他明白皇后心里的苦，也知道容嫔和卓氏这次犯下的罪责实在是太大了，可是，皇太后年迈如霜降，自己虽然今日违逆了她，却不能一直扭着她的意思来。

大清朝是打进的京都城，到了自己这一代，才开始以仁孝治国，自己身为天子，是天下人的典范，若是自己都不孝顺，那还有什么颜面去治理国家呢？

何况，容嫔的身后，是广阔的回疆之地，是图尔都手下的七万骑兵，如今缅甸边境不稳，自己用兵的地方儿还有许多，若是这个时候乱了，那就是等死。

皇后却并不清楚乾隆帝心中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她见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乾隆帝下了这样的命令，心里一寸寸的冷了下去，抚着乾隆帝的手，也一点儿一点儿的滑落下去。

偌大的屋子里一片寂静，气氛却没有方才那样安宁了，就连烛火都明白二人的心思，在这寂静的屋子里，也急急切切的熄灭了自己的尾巴，逃之夭夭。

乾隆帝也觉察到了身后的动静儿，却并没有转过身来，而是面对着墙壁，低低的叹了口气。

他的皇后，他的妻子，如今应该是对自己十分失望罢，若没有皇后，自己如今生死未卜，可是，容嫔也并非是有心为之，一切都是巧合罢了，如今自己若是为了这巧合定了容嫔的罪，才是真的成了天下的笑话儿。

皇后只觉得一切都虚无缥缈，君王的恩情，还有自己皇后的威严，如今都不作数。

她心里悲凉，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的开口道

“臣妾能否问一句，为什么要饶恕容嫔？”

乾隆帝知道她并不是善罢甘休的人，可是其中的事情纷乱复杂，又怎么会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呢，他轻轻转过身子，对上皇后的眼睛道

“朕为天子，处置妃嫔，并不能随意为之，那会让天下人看了笑话，其中的事情太多，朕日后会慢慢儿说给你听。”

言罢看着皇后冰冷的眼睛微微泛红，心里有些无措，伸出手来握住了皇后的手臂道

“如今，眼下先放了容嫔罢，好不好？”

几乎是哄求的语气了，他太明白皇后的性子了，若是此时此刻威胁着来，只会适得其反，皇后何时怕过自己。

只能放低了身段，语气也软了下来。

可是即便如此，皇后依旧不明白他的苦楚，只见皇后轻轻一挣，就挣开了乾隆帝的手腕儿，她开口道

“容嫔妖媚祸主，此事朝中人人皆知，若非富察大人前来恳求，臣妾也是不愿过问的，既然她已经引了众怒，又谋害了皇上的龙体，即刻绞杀都不为过，哪有放了的道理。”

她一直是杀伐决断的性格，这番话说出来，就连乾隆帝都有些吃惊，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皇后。

“臣妾看来，若是就这么放过容嫔，才是最大的笑话。”

宫违法纪，伦理纲常，乾隆帝都统统抛之脑后了么？若是说笑话，他才会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儿，不仅仅是他，还有自己，自己也会成为一个大笑话。

六宫的眼睛，朝臣的议论，这些他都不顾及了么？

皇后看着乾隆帝，突然觉得陌生，自己的枕边人，多年的夫君，自己却并不清楚他在向想些什么。

乾隆帝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心里的确是不舍得容嫔，可不单单是一个容嫔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对皇后说起，心里却又因为自己对容嫔的情谊而在皇后面前觉得心虚了不少，只能叹了口气道

“御驾在外，岂能随意绞杀妃嫔，皇后此话，说的也太过了些。”

皇后冷笑了一声儿，抬头迎上了乾隆帝的目光，她眼神灼然，把乾隆帝都看的心虚了不少。

“是臣妾太过了？还是万岁爷忘记了，谋害龙体，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顿了顿，心里想起来旧事，那一年，也是因为容嫔和卓氏，贸然顶撞乾隆帝，还刺伤了他的手腕儿，自己奉命去查办，才落得个从楼上坠落的下场，以至于自己小产，八公主夭折，后来的忻贵妃，也是因为这件事儿，抱恨而终。

这么多条人命，别说是绞杀一个和卓氏，皇后觉得，株连她的九族都不为过。

她看着乾隆帝的眼睛，顿了顿道

“何况，容嫔也不是第一次了。”

当年是自己请出来了中宫笺表，乾隆帝才处置了和卓氏，却也没有忍心要她的性命，如今故事重演，乾隆帝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庇。

乾隆帝被皇后的目光盯着，只觉得十分难堪，他嗫嚅着道

“话虽如此，可是容嫔并非是有意为之，她也是想好好儿侍奉朕。”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乾隆帝就觉得后悔了，他几乎不敢看皇后的眼睛了。

皇后的眼神一点点的冰冷下去，毫无温度。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臣妾明白了。”

明白了乾隆帝所说的一切难处，都不过是因为心疼容嫔和卓氏罢了，他不相信，不相信容嫔对他的心思是故意谋害，因此，不论容嫔做出来什么事儿，他都有的是理由为她开脱。

乾隆帝见她神色不对，急忙往前坐了坐身子，想要握住皇后的手，却觉得触手一片冰冷，他心里慌乱，就凑上前去，急切的开口道

“朕……朕不是这个意思，容嫔是有错，可她也是侍奉朕多年的人了，不能这么直接定罪，更不能贸然处死，朕一定会罚她，你要怎么罚，朕都应允。”

皇后正视着他，目光坚定

“臣妾只要一样刑罚，即刻处死和卓氏。”

乾隆帝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坚定的皇后，她认定了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可还是被皇后这样的神情给吓到了，他突然又觉得十分疲累。

满宫之中，四海之大，只有皇后一个人，是自己真心疼爱多年的，如今连她都不能明白自己的心，甚至还要……还要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儿，乾隆帝觉得一阵难过。

他倦怠的看向皇后道

“景娴，你不能体谅朕的难处么？一次也好。”

乾隆帝自问，这么多年来，都是自己在惯着皇后，骄纵她的脾气，也让她做一切想做的事情，自己可以体谅她的委屈，为了她去到皇太后跟前，闹腾这么一番，怎么皇后就不能够为了自己，体谅自己一回呢，哪怕一回也好。

而皇后听到这句话，却觉得打心里委屈，她抬起眼，眼圈儿发红，冷冷的看着乾隆帝，嘴唇紧紧的抿着，说不出话来。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否认了自己过往多年的贤惠与宽容。

皇后只觉得可笑，她转过头去，一滴眼泪无声的滑落

“臣妾还要如何体谅您呢？永璟的死可以不查，乐安和小产也可以忍让，这一切，不都是您让我体谅的么？”

比比皆是，那一年永基险些遇难，自己也是听了他的体谅，而放弃了查办，一桩桩，一件件，皇后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实在是太委屈了，如今却被他一口否定。

乾隆帝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皇后看到他这样的脸色，冷笑了一声儿，缓缓的挣脱了他，站起身子来。

恭敬而又端庄的行了礼

“臣妾会放出和卓氏，日后，六宫里的一切，臣妾都不会插手过问半分，若是容嫔再犯了什么错处儿，也与臣妾无关。”

她言罢便转身离开了。

乾隆帝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唤道

“皇后，皇后，景娴……”

皇后却并没有回头多看一眼。